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8080txt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《偏执王爷的掌心娇》   作者:挽墨书卿   文案:   又名《大佬想强取豪夺很久了》、《神探医妃每天都在假装软娇》   江婳一直以为,自己是裴玄卿的探案工具人。   他喜怒无常,凶残狠辣,偏生得实在好看。她咬牙想:喜欢谁不是喜欢,要选就选最俊俏的!   纵使裴郎无情,也只当他生来就该清心寡欲、高傲自矜。   于是她软娇卖乖,伪装成很怂很菜的小哭包,遇事只会委屈屈地握紧裴郎的手。   这一握,从阴沟酷吏到位列王侯、从明堂金殿到血路刑场,始终不曾放开过。   她以微薄身躯,在裴郎摇摇欲坠时撑起他,也替自己换来了一世尊荣甜宠。   对一个人生出方寸贪恋,甘愿臣服时,裴玄卿觉得讨厌极了。   更讨厌的是,那位小娘子过于惹眼。   问:为什么裴大人拼命升官?   答:吾妻娇弱,须筑金屋以藏之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!   【娇俏明艳*小太阳VS万人敌*厄命阎王】   PS:   男主护妻女主护夫,SC/HE。   女主通过搭脉,判断对方情绪,以及是否撒谎(类似于测谎仪),是剧情需要,请勿牵扯现实。   内容标签: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悬疑推理 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江婳、裴玄卿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  一句话简介:撒娇美人最好命   立意:生当坚韧乐观,不惧逆境,不违初心 第1章 初见怀猜忌   时至清明,雨侵万籁。淅淅沥沥的雨幕为高府笼上一层天然纱幔,偶有水珠砸在油伞边缘,“咚”地碎成小颗钻进衣领,叫人冷得浑身哆嗦。   江婳端坐在下座,身上浓厚的药草味似要与茶香争个胜负。新茶清澈,倒映出她水漾漾的杏眼。   “叔父身后事办得体面,还要多谢高夫人周全。只是其他遇难者家中似乎……”   主座贵妇抚了抚鬓角,轻嗤:“你当我闲来无事,专给死人发丧呢?”   杯中娇影红唇翕动:“死于矿难者逾百人,可高知县给的抚恤太少。这两个月来,县里已民怨四起。”   半散的墨发随主人叩首而倾泻,她压低声音道:“肯下矿拿命换钱的,家家都有老小得养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求夫人发善心。”   案上云屯咕嘟嘟地冒泡,高夫人指尖轻敲檀木手枕,嘴角漾开一抹鄙夷。女大夫难得,自己倚靠江婳治内症,倒叫她自恃过高,胆敢忤逆。   气氛因无声的对峙变得诡秘,王婆子忙搀起她:“江大夫糊涂啊,夫人若没发善心,您家哪能领到二十两呢!如今家中尊长去了,您一个女子支撑医馆。若没了夫人庇护,如何挡得住地痞流氓?”   王婆子顿了顿,侧眼瞧见江婳如云的肌肤上,沁出一层汗珠,便拿出香帕替她擦干额前碎发,满意地笑道:“自然了,夫人喜爱你,哪个敢不长眼。”   芳华县远在南边,天高皇帝远,平日里,七品知县过得比四品京官还威风。江婳双眼空寡,扫过屋内极尽富丽的陈设,终是颔首。   掌灯时分,交出药后,江婳收拾好细软,又在看守小厮酒里下了足足的安神散,蹑手蹑脚打开角门。   虽是晚春,外头却风寒露重,她替妹妹掖好披风,二人脚步轻悄,潜入夜色。   芳华县不开晚市,外头高悬的灯笼烛光熹微。江妁从未在日落后出门过,听了几声鸦叫,不由得靠紧姐姐几分,低声问:“姐姐,我们为什么要逃?”   江婳颦起柳眉,不知如何向年幼的妹妹解释其中缘由。若她不肯再替高夫人医治,这医馆就如王婆子所言,从此祸事不断。   若食高府禄,如何对得起矿井下百余冤魂。   生于医药世家,她着实做不出吃人血馒头的事,只得报有歉意地拍拍妹妹后背:“是我不好,爹爹临终前叮嘱过我,切莫行医。”   江妁一跺脚,语调微扬:“姐姐没有不好!那时又有饥荒又有疫病,要不是姐姐会医术,咱们早就饿死了。”   闻言,江婳低首浅笑:“乖,走快些。”   隔城门十来步,她便发觉今日静得不寻常。连虫鸣鸟叫都避开此处,像来了哪尊震慑一方的鬼神。   守门将士见二人走近,高声呵斥:“城门已落锁,非衙门令牌不得出入,快回去。”   矛尖正对她们,红缨之中寒光一闪,江婳察觉手心被攥紧,柔声安慰:“别怕。”   又护着妹妹,拿出令牌缓步前行:“官差大哥,知县家姨娘产后体虚。我奉命去买些药材,拖延不得。”   这令牌是她替高夫人施针时偷来的,此刻将士借火光反复查验真假,她并不担心。   查验完毕,江婳收回令牌,拂身谢过。刚想离开,长矛却横在身前。   “慢着,包里什么东西,打开看看。”   不由她反抗,包袱就被强抢过去抖开。衣衫银子散落一地,还有本被布精心包裹住的书。那将士刚想打开布条,她眼疾手快地抢回抱进怀里。   贴身衣物在男子前一览无遗,江婳恼羞,囫囵塞回包袱里。再细看,这两个将士眼生,遂面上泛起薄怒,厉声道:“过往从不查验包裹,官差大哥这是何意?”   将士狞笑着靠近,矛尖赫然停在江婳颈间,冰凉刺骨。   “又是金银又是衣物,还拖家带口,哪像买药,我看是出逃。布包着的,是账本吧?”   什么账本,她还懵着,只听将士将令牌重重砸在地上,城墙上十数道黑影高高跃起,将微薄月光尽数遮挡,如墨鸦蚀月。   顷刻,黑影落地,将二人团团围住。江婳下意识地,在他们落地时捂紧妹妹耳朵,却惊讶发现,周围静得可怕。   唯掠过空气带起风能证明,瞬间落下的不是鬼魅。   轻功如此,绝非地方护卫。江婳心中忐忑,捂紧妹妹嘴巴,生怕她因惊吓而大声哭闹,惹恼了这帮人。   任她怎么好言辩解,在场之人像木雕泥塑的人偶般,对她所言置若罔闻,只将二人捆了堵上嘴,带到备好的铺子。   “啊——”   巨大的痛楚使她呼出声来,江婳跪倒在地,双手被人粗暴地后锁,离断骨一步之遥——如果她敢挣扎的话。   为首者剑眉飞斜,颜如舜华。本是皎皎玉树的清隽之相,却一双眼睛射寒星,张扬出挑。   他打开布条,里边所装并非是一本书,只因纸张叠了太多层过于厚实。首页陈情,后边密密麻麻地,全是鲜红的手印。   “状告高文的联名信,你要进京告御状?”   只有不识字的人,才会用按血手印的法子。   见状,着将士服的人双膝一软,重重磕了三个响头,又左右开弓扇自个儿巴掌,带着哭腔:“小的犯蠢,小的犯蠢,没先翻查清楚。裴大人饶命……”   “带下去,按规矩处置了。”   他下完命令,兀自翻看联名信,全然无视身后杀猪般的哭喊。被带走的人从求他饶命,转而求痛快一死。最后什么恩赏也求不到,发出近于困兽濒死的啸叫声,咒骂:“裴玄卿你这个杀千刀的厄命阎王,你狠辣无情,不得好死!”   江婳已然猜到,办砸事的下场比死还不如。再看这位“厄命阎王”,似乎被骂的不是他一样,无动于衷。   “头儿,她腰带上绑着东西。”   小袋被人扯下,江婳处于本能想护着针具,方寸之间,手臂便疼得近乎麻木。江妁像小鸡仔似的,被他们拎在手里,黑衣人的匕首贴近;“老实点,否则先宰了她。”   裴玄卿凤眸微狭,半蹲着捏起她的下颌,冷声道:“毫无功夫,银针不离身,挺像个大夫。说说看,你是何人,为何想告高文?”   江婳以为他是高知县的人,纵然脸被捏得生疼,唇齿发抖,也僵持着不语。   这份联名信,一月前她就悄悄备好了。只要高夫人肯好生安置那些可怜人,她也不想走到这一步。   可惜,终究没能出了这吃人的小县。   包袱被刀尖拨开,裴玄卿挑起金银细软和衣物,递到她眼前抖了抖。又转而将刀刃对准江妁:   “最后一次机会。”   “你别碰她,要杀就杀我!”江婳想去挡,可经不住束缚她之人力气悬殊太大,转而央求:“你拿我去高府找知县领功吧,但求……求裴大人行行好,放过我妹妹!”   显然,他既不相信也不质疑,只是在问个说法。听完后,墨色深瞳如死潭般毫无波澜,长身玉立:   “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替线人来探路的,编得像模像样。”   “可你们没有证据!”江婳语气急切:“私自抓捕无辜平民是大罪,你放了我们,我定守口如瓶。”   “大理寺才讲证据。”裴玄卿居高临下,长长的睫毛在眸底沉下一片阴影:“监察司谨遵皇命,宁可错杀绝不放过。”   监察司……   非君命不受的那个监察司?!   江婳犹疑地问:“大人可有凭证?”   裴玄卿拂开披风,露出腰间令牌,冷笑道:“现在能安心去死了?”   没想到,江婳满眼欣喜,顾不上胳膊被反拧得疼,噙泪道:“大人,你带我上京吧。我要告高文私吞遇难矿工抚恤,还动用官兵镇压,百余家老小活不下去了……”   裴玄卿缄默地看着她,黑暗中,眸子折射出烛火的一点光,像毒蛇般冷冽,似乎在思索着要不要、要如何绞杀了这个猎物。   然天也怜她,外头打更人大呼走水,锣鼓声与火光一齐冲天,想必起火之地极要紧。手下急急来报:“头儿,起火的是高府,咱们要赶去看看吗?”   裴玄卿收回手,夺门而出:“留一个人看紧她,其余人,随我走!”   “砰——”   门被重重带上,一丝月光也照不进,周围黑漆漆。江妁蜷在姐姐怀中,小鹿眼湿乎乎的。没多久,外边道上就传来“吱呀吱呀”的声音。陈旧木轮被路上石子膈到,桶内水晃出边沿,一衙役急出了哭腔:“小心着点儿!高府走水,要是损失大了,咱们水龙队都得吃杖呢。   浓烟漫上头顶的夜空,忽而一道惊雷冲破了黑暗,把烟幕撕开数道裂口,犹如银蛇流窜。   水龙队的人以为有雷雨,正好浇灭高家大火。然而空欢喜许久,却发觉只打雷不下雨,就像天公在为这场惨事幸灾乐祸。   “管事,这么大的雷不下雨,真是见所未见。您说,难道是高知县作恶太多……”   “呸,知县大人常开设粥棚,何曾作恶。再胡说八道,拔了你舌头,专心救火!”   衙役挨了骂,只得擦擦汗卖力摇杆,嘴里却停不住嘟囔:“焉知他不是良心难安,毕竟那么大的矿难。”   江婳虽看不见情形,只听街上脚步声杂乱,惊呼此起彼伏,也能猜出火势有多大,暗暗纳了闷。   高府,她去过许多次,每隔二十步就设水缸,又时刻有人守夜。就算哪处起火,也该很快浇灭。   除非……高家已经没有活人了! 第2章 再见绊人心   长街闹了整夜,高家焚着烈火,全县官差几乎都聚集在那。街上多家商铺遭抢劫,一时间无处报官,芳华县乱成了一锅粥。   烈火偃息,雨反而静悄悄地落下,从淅淅沥沥到瓢泼磅礴。半城屋檐都被浓烟熏黑,此刻受着雨水洗礼,檐上青瓦、坊间花叶,皆被冲刷干净,再度充满生气。   直到下午,临县借调的守军赶到,外头层层把守恢复秩序,江婳才敢出门。从商铺拿了把伞,经过告示栏时,见许多人围在一块指点议论,她刻意放缓脚步。   “贼匪连高家都敢抢,我家米铺遭殃也没办法了。”   “哎哟,老兄啊,你家没死人就算万幸了。高府上百口人,无一生还呐!”   江婳脚下一怔。   拐过几条巷,远远便见着“江氏医馆”的招牌,江妁劫后余生,怯生生地摇晃她的袖角:“姐姐,我们不逃了吗?”   江婳堪堪松了一口气,回以宽慰的笑容:“或许吧。”   七品官被灭门,足以惊动朝廷派探案使,知州想必也在来的路上。有州军坐镇,不怕谁敢生事,芳华县反而比外头更安全。   再者,高府灭门,她告赢了又有何用,只盼着新任知县是个良善的。   捡起被削成两半的锁,她掂了掂重量,打算待会儿拿去铁匠铺以废换新。大半钱财都被劫,如今能省一点是一点。   这么想着,才进门,就看见药架被砸得七零八碎,她心疼得气血上涌两眼发黑。药材混了杂物又被踩过,不能再用。   银钱没了,若不能行医,便要带着妹妹喝西北风。   “阿妁,姐姐去后山采些普通草药。你照旧到隔壁婶婶家玩会儿,别乱跑。”   “姐姐别去。”江妁小手攥着药篓,委屈巴巴地抽泣:“我害怕。”   “不怕,阿妁你看,县里到处都是官差巡逻,比从前还安稳呢。”   劝说未果,江婳只能狠下心,掰开这五根白糯糯的指头。将大哭大闹的妹妹抱到隔壁,歉疚地说:“不好意思啊王婶,又要麻烦你了。”   王婶热情得很,将女娃娃夹在腰间,拍拍胸脯:“哎哟江大夫,你跟我还客气什么,放心去。阿妁乖,婶婶给你拿蜜糖吃啊。”   不幸中有万幸,治轻微风寒和跌打损伤的药草,后山崖下就能挖到。再珍贵些的,就得攒钱去州里买了。   大雨过后,泥土裹着芳草香的味道被雨水激荡,漫山遍野地飘散。像是涓涓细流润物无声,又如丝丝微风拂过耳侧。   崖下泥泞,江婳又一路弓着腰找药材,累得气喘吁吁。远远瞧见前头有块大石头,喜出望外,急着能歇歇脚。然而走进了些,她敏锐地察觉到此地血腥味很重,暗道不好,转身便跑。   倏忽,一枚石子落在颈后,江婳双膝一软,身子乏力地倒了下去,眼皮如坠千斤,不争气地阖上。   阖眼前,她还看见黑影一瘸一拐地走来,靠得越近,血气越是浓厚腥腻。   再睁眼,手脚都被捆住,麻布塞得嘴里鼓鼓囊囊的。裴玄卿就坐在旁边,与她对视,充血的眸子阴戾。而他似乎也伤得不轻,即便有意隐忍,身子仍止不住颤栗。   好笑,昨夜还威风凛凛,今日便落得比她还惨。   “问什么答什么,否则杀了你。”   江婳点头如捣蒜,他粗暴地扯出布,她又一夜未饮水,嘴唇发干的地方被磨破。吃了疼,狠狠蹬他一眼。   “来崖下干什么?”   江婳朝药篓子瘪瘪嘴,还不够明显吗?   他剑眉微扬,匕首贴近:“是真采药,还是探路?”   江婳无言以对,两次交锋,都瞬间被他擒下。哪家组织培养出这么不堪一击的探子,传出去要被人笑三年。遂叹了口气:“裴大人,你打算永远绑下去,咱们一个饿死,一个失血而死?”   之所以这样说,是见草堆里,有一只利箭。箭头倒刺断了几根,拔出时撕扯下少许肉块。再对上他左腿的窟窿,缠过绷带,血还在汨汨往外渗。伤口没处理得当,倒刺留在体内会腐败溃烂。   裴玄卿思忖片刻,打量着她惜命,便撑着身子靠近,替她解开手上的绳子。江婳取下腰间针带和酒壶,浸泡后,冷着脸提醒:“没有麻沸散,可能会很痛,忍着点别乱动。”   血肉翻开,镊子深入伤处,他始终脊梁挺直、一声不吭。若非额发被汗珠浸湿,颈间青筋鼓起,她真要以为,这是尊铜铸的假人,丧失痛觉。   没看到他疼得龇牙咧嘴,翻滚着求饶的窘样,江婳小小的失望了:监察司还有不许喊痛的规矩?   “嘀嗒——”   身旁水洼泛起一圈涟漪,二人神情专注,没注意细雨斜下,悄无声息地落在发髻上。待到包扎完毕,花叶上、水坑里,开始噼啪作响,雨势已打得嫩草抬不起头。   江婳一眼瞧见不远处有个隐蔽山洞,忙道:“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,别恩将仇报,害我染风寒。”   裴玄卿不可置否,用匕首挑开粗布条。本以为她会先跑过去,没成想江婳将蓑衣罩在药篓子上,艰难地扶起他。   她身量本就纤弱,扶着一个瘸腿的习武之人很是吃力。裴玄卿耷拉着脑袋,侧眼瞥见江婳嘴唇抿得很紧,眉间蹙起,白净脸上泛起一圈绯红。   扶伤患躺下后,江婳瘫倒仰卧,嚷嚷着:“太重了,你看起来精瘦,结果沉得跟死猪似的,是太高了吗?”   入职监察司以来,裴玄卿听过别人骂他“奸佞”、“恶狗”等,还头回听见“死猪”。莫名地,侮辱性比前几个还强。   方才搀扶时,江婳便摸到他怀中有方长形硬物,结合多处伤口,大抵猜到:“你抢到账本了,被人追杀?”   “对了一半。”他眯着眼,伸手抚上怀中册子,似乎这样才能安心:“他们要连线人一起灭口,监察司其他人为了保住他,全军覆没。他死前算是醒悟,把藏账本的地方告诉了我。”   江婳觉得,“醒悟”一词通常用在反派愿意回归正道时使用,可裴玄卿的行事作风,哪像善男信女,跟正道扯的上关系?依她看,更像黑吃黑,线人选了白切黑的那个。   不敢多问,她休息完毕,将药篓子提过来,扔掉表层,底下晒晒还能用。裴玄卿旁观着,她每扔掉一根,就叹一口气,便打趣道:“这么心疼?”   江婳翻了老大的白眼,重重拍了药篓几下:“裴大人,要不是你蛮不讲理,把我关在铺里,医馆会一穷二白?”   裴玄卿双手一摊,满脸“关我何事”的拽样。   早知道他心这么狠,江婳取刺的时候就该粗暴些,替天行道。   蓦地,江婳又回头道:   “若有需要,我可以作证高府起火时,你并不在现场。你前脚设伏,后脚便有人灭口,监察司……有内应?”   隆雷乍现,雨下得更大了,山间像被笼罩上一层白雾,飘渺虚幻。他眸光锐利,一字一句地说:“不想惹祸上身,就不要对别人显摆小聪明。”   有道是民不与官斗,更何况是皇上的心腹官。江婳不再搭话算是投降,坐到洞口处,又翻起药草来。   雨幕前,纤柔少女身着鹅黄云锦绣罗裙,娇俏明丽。发髻间只简单斜挽一支白玉簪子,衬出发丝乌黑亮泽。   想是洞内昏暗之故,有明光从江婳额前攀援,掠过小巧的鼻尖,吻过樱唇,一路沿她消瘦的下颌线行进。裴玄卿远远望去,柔光笼罩在她周身,只是看着,都叫人心境安宁。   他呆惯了潮湿昏暗的监察司内狱,也走多了荒无人烟的坟场小径。每一次出任务,几乎都是在黑夜。融入夜色久了,裴玄卿都会产生幻觉,自己好像就是生活在阴沟里的蝙蝠老鼠,与青天白日永世相隔。   江婳是美的,但美人他见得多了,不知多少高官削尖了脑袋,想往他身边送贴心人。裴玄卿一见便知,那些女人和他是同路人,没得叫他生厌。   暗无天日的血路,他独行惯了,不需要有人矫柔造作地疼惜他、陪伴他。   直到此刻看着江婳,他才发觉自己对美好同样渴望。那恍若神明的女子,能否也降临自己身边,好叫他别在黑夜里撞得头破血流。   雨珠落进眼睛,江婳伸手揉揉,欲起身回洞内,正对上裴玄卿的注视。他来不及收眼,只能尴尬地佯装发呆。   江婳不知晓,她择药的功夫,对方心里起了滔天波澜,只把他当个惹不起、打不过、还躲不掉的瘟神。   “裴大人,我对你可谓仁至义尽,雨小了很多,我要回家给妹妹做饭,你不会在我身后扔石头了吧?”   提及小人行径,裴玄卿自知理亏,干脆地摇头。他遭同僚背叛加害,不由得叫江婳想起,自己爹娘就是这样惨死的。因着同病相怜,此人虽可恶,她却狠不下心置之不理。   “晚点,我可以送些吃食来。”   因为淋了雨,他解开发上束带。从前江婳见其他男子披头散发,总觉得对方像叫花子。可瀑般青丝配上裴玄卿这样姣好的面容,并无半分张狂无礼的感觉。甚至叫人觉着,全天下的美男子合该是散发的,这样才够仙姿玉容。   “美男子”认真地想了想,坦言:“吃食就不必了,烦请你买一辆马车,以便我离开。”   买——马——车?   她看起来这么富裕吗?   裴玄卿从她怨怼的眼神想起,不久前,她还在哭诉破产。遂清咳了声:“监察司内应提供了我的画像,现在到处贴有通缉令,诬告我是凶手,骑马会被发现。”   江婳很心梗,呵呵一笑:“您误会了,马,也买不起。” 第3章 裴家俏女郎   “这就是你说的有办法?”   裴玄卿看着她拿来的樱粉衣裙和轮椅,默默往后挪远了些。江婳拍拍胸脯:“尺寸改过了,裙摆也延长了些,肯定合身。”   方才他披散头发,恹恹地倚着石壁,脸色因失血而苍白,像极了病美人。江婳便想,何不装作哑女混出城。坐到轮椅上盖着薄毯,便看不出原先身量了。   在江婳“我真拿不出更多”的劝说下,他认命了。   “我警告你,如果敢说出去一个字……”   “不敢!”江婳捂着眼转过身:“男女有别,大人请便。”   身后,布料摩擦声细细簌簌,时不时还有闷哼传来。想是裴玄卿坠崖擦伤太多,裙衫摩得生疼。   “穿好了,女儿家衣服真麻烦!”   江婳应声回头,在短暂的惊愕之后,默默捂上了嘴,避免自己喊出一句“神女姐姐”。   *   自打姐姐用轮椅载着另一位病怏怏的姐姐回家,江妁就一直蹲在旁边,两手托腮。   这位美人,她似乎是见过的,却又想不起在哪。裴玄卿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,目光朝江婳求助:“真的不能告诉她吗?”   江婳十分肯定地颔首:“童言无忌,容易说漏哦。”   好,他忍,索性闭目睡觉装死。   半晌,江妁倏地拍掌大呼:“我知道了,她是高知县家的姨娘!”   裴玄卿不能开口,但手腕青筋凸起,眸光幽幽,想揍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。   江婳忙解释:“别生气,我们县里貌美女子几乎都被纳去做姨娘,阿妁夸你呢。”   嘴上劝着妹妹要懂事,心里却爽翻天,给她卧了两枚又大又圆的荷包蛋。   裴大人,你终于体会到惹不起又躲不开的感觉了!   江婳偷瞄了几眼,暗暗感叹:他穿女装可真好看,身量又高,真跟庙里的神女似的。   昨夜,高府尸横遍野,那些姨娘的面容他见过。虽称得上俊秀,可比起江婳却差得远,高文是眼瞎么?   下一瞬,他又抬手揉了揉额头——还好眼瞎。   饭毕,外头没完没了的雨终于停息。雨后全无叶底花,空留光秃秃的花蕊在梢头娇颤。云水空濛,天边泛起淡红烟霞。庭院风细树香,鱼缸里水涨至满,鱼儿灵动摆尾,水便“嗤嗤”地外溅。   收拾好衣物后,三人轻装出门。隔了老远,就看见城门口分男女两路。守军拿着画像,将路过的男子一一抓来对比。但凡眉眼有少许相似,都立马将人扣下待审。   她们走女队,除了被路人指点惋惜、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竟有腿疾外,畅行无阻。到了秀山县,江婳拍拍手:“裴大人,我们就送到这里了,多保重。”   “等等,江大夫。”他唯恐江婳走得太快,伸手握住她的袖角;“芳华县民风顽固守旧,女子行医多遭非议。不如随我回盛京,另搏一番天地也好。”   江婳抿唇不语,芳华县的确偏远落后,她常无偿医治穷人,仍被街坊闲话一句:“江大夫啊,谁敢娶。要是你娘子成天会诊男人,摸手看身子的,你受不受得了嘛!”   盛京么……   那个承载她幸福与不幸少女时期的地方。   江婳本该是已死之人,午夜梦回之时,她也想回到从前的宅院,躺在庭中竹席纳凉。爹爹在一旁研读医书,娘亲则调上几杯梅子饮。   可万一被人认出,当初服下假死药、佯装暴毙的事情就瞒不住了。   爹娘用此计将她托付给江伯,就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。若再回到京城,她很难控制住自己,不去找害了她一家的人复仇。   不过,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平民女子,谁会相信她的话?   人生总难万事如意,江婳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:“算了,舟车劳顿,不想去。”   裴玄卿双臂环在身前,眸光锐利:“一路上显摆自己法子好,眉飞色舞,现在就泄了气?有什么疑虑不妨直说,兴许我能帮上忙。”   顿了顿,他又补充道;“不必编假话,监察司审过的犯人上千,你瞒不过我。”   江婳恼了,挥袖甩开,气鼓鼓地叉着腰:“我又不是犯人,别摆出这副讨人厌的模样。”   裴玄卿侧身躲过,转头问江妁;“我这副……模样,很讨人厌?”   江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,缩到姐姐身后。自从发现眼前人,就是欺负过她们的大坏蛋,小丫头就再也没有绕着裴玄卿星星眼。   送走瘟神,江婳心情大好。路过糖葫芦摊,斥巨资两文钱买下,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,蜜香瞬间充盈鼻腔。递给妹妹时,糖衣完完整整没有碎处,看着晶莹剔透、鲜红诱人。   江妁咬下一整颗,蜜酿的果浆从唇畔流入,转瞬在嘴里化开,甜味细密绵长。转身刚要递给姐姐吃,小手呆呆地停在半空,指着来处:   “大坏蛋,晕倒了。”   *   竹室清幽,案上烹的茶“咕嘟咕嘟”冒着泡。裴玄卿睁开双眼,素白帐幔下,江婳板着脸,发髻上的白玉簪不知所踪。   见他醒来,江婳握紧拳头,含泪哭诉:“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穷的大官,浑身一两银子都凑不出来,我当了簪子才付得起两日房钱。”   那令牌倒是看着值钱,可拿出去,相当于亮明身份等人上门砍呢。   在医馆时,他瞥见过梳妆台,可见江婳朴素,这簪子兴许是她唯一的首饰。他自知理亏,刚要开口道歉,她便冷着脸说:“你一没中毒,二无疾病,怎可能莫名晕倒。你是不是……”   被窝下,裴玄卿悄悄攥紧床单:糟糕,还是瞒不过大夫!   “是不是饿极了,气血不足?”   “啊?”裴玄卿怔了半刻,眯上眼,佯装头昏脑胀:“兴许是,已经害江大夫赔了身家,哪里好意思再开口。”   “呵,那你倒是等我走远了再晕呐。”江婳苦笑着拍拍干瘪的钱袋,双肩耷拉下来:“裴大人,你要是有良心,回京后记得差人送些钱财到医馆。”   装病也不能让她多留一会儿,裴玄卿心里窝起莫名其妙的火:“别逼我硬绑。”   江婳一头雾水:“可你现在自身难保耶,我去窗口喊一嗓子,你就完啦!”   裴玄卿:“……”   他斜倚在靠枕上,笑得狡黠:“若我被捕,一定供出你什么都知道。届时,且看你们姐妹俩能不能逃得过。”   这下她更匪夷所思了,发脾气地拍了下桌子,严肃地说:“我救了你,还帮你逃出城,你怎么恩将仇报?”   裴玄卿薄唇弯起,小娘子虽有一腔热忱、又善良,却到底过于稚嫩了。   “你以德报怨,我恩将仇报,刚好互补。”   江婳被噎得一口气喘不上来,互补是这么个互补法吗?这人……这人偏执不讲道理的!   也并非完全不讲,而是有自己的一套歪理。说不过,还甩不脱。   罢了罢了……不就是掩护他回京么,大不了,届时向他多要些银子,再回来便是。   只是,一想到要回去,江婳额侧青筋就突突直跳,那些久远的记忆汹涌席卷。每每到爹娘祭日,江伯盈泪痛斥:“老天爷,周贼何德何能坐上院首之位,郎兄夫妇却含恨九泉啊!”   两年前,全国多处旱灾,饿殍遍野起了疫病。周世仁在太医院埋头苦熬,终于写出《疫病杂症论》。按此书施行救治和管理,效率远胜史上任意一次瘟疫。   而只有江婳知道,周世仁所拥有的一切,半数靠坑害她的爹娘,半数靠剽窃她的心血。   芳华县毗邻南楚。边界起了瘟疫,她偷偷出境亲入疫区,连累自己都病倒过,终于配出治瘟疫的药。只是每个人体质不同,需得把脉,才能清楚该增添或替换哪味药材。   那时有一位旅人通医理,以帮忙为由,研读过她写的手记。后来,连芳华县都立起了石像,看着底座上的“周世仁”三字,她才知道,自己亲手帮杀父杀母的仇人坐上院首之位。   依皇命,《疫病杂症论》须为天下医者熟读。江婳捧着那本书,几乎泣出血泪。   自己宵衣旰食写出的手记,她何须熟读?   逃亡时,圣旨晓喻全国:太医院院首郎承恩,毒害太后,其罪当满门抄斩。   是江伯抱着襁褓里的女儿,带她一路辗转至边境安家。   可笑,爹娘尸首分离,罪魁祸首却偷了她的心血,在京中受人尊敬、富贵无极,这叫她怎么甘心呢?   既然他是监察司指挥使,何不加以利用……   她嘴角漾起一抹笑,隐瞒了身世,只道出周世仁抢功之事。为显逼真,表现得活像一只被夺了食的小猫,张牙舞爪地要给人好看。   或许,他自己都没意识到,方才听她倾诉时,并没有像往常那般,对任何人、任何事与言语,都持着审量的态度。有什么微妙不可言传的东西,正在悄然发芽、布网。   裴玄卿见小娘子被人抢功气急了,云淡风轻地说:   “区区一个院首,我替你做主,监察司直隶皇上。你且写封状书,再附上原手稿。只要我能活着回京面圣,定替你呈上。不过,皇上不会听信一面之词,届时需要你二人对簿御前,在太医院作证下分出真假。”   对薄御前,她并不虚。在盛京时,她也是养在深闺的小姐,几乎没见过外人。且假死时才八岁,与现在的容貌并不相似。   裴玄卿见她沉默不语,故作漫不经心,实则余光一直在窥探她的神情。   “皇上赐了他无数金银田产,证明了本身,就归你咯。”   江婳不为所动,盈盈一笑:“裴大人,我不贪图钱财。”   只想要周贼的命!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裴玄卿;完蛋她发现我装病了?好丢人!   哦,没有……! 第4章 少年乐相知   离芳华县越远,天空越是万里澄碧,纤云不染。夹道又有桃杏含羞,和风送暖,端的是“夏早日初长,南风草木香”。   大周偏远之地治安欠佳,滁州境外,偶有山贼白昼拦官道。因而自秀山出发时,三人跟了当地最大的镖局。   为筹银钱交给镖头,两位曾在秀山胡同小巷转悠,终于锁定目标——一个强收保护费、调戏民女的地痞无赖。人家肿着脸哭诉素不相识、为何劫他时,江婳还抛了抛钱袋:“你品行差,抢起来没有心理负担。”   镖局马车离城门不远处,姐妹俩先行下来。镖头催促再三,却见一男子身着松花云纹长袍,配以素白腰带,用新削木簪简单束住墨锦似的长发。   “见、见鬼了,不是三个女人吗?”   裴玄卿行至镖头身前,步伐沉稳,浅浅地点头谢过。马车帘开着,镖头瞥见软座上的衣裙,哪里还弄不清状况。只是,这郎君看着像……   “铮铮铮——”   走出几步,身后赫然响起刀出鞘的声音,镖头带人追上来团团围住。裴玄卿脚下挪了方寸,挡在她们身前,冷声道:“镖头,这是何意?”   镖局众人像鬣狗围捕般,眼神中流露出贪婪的光;“快,去请守军过来。芳华县要抓的人,在盛京逮到,一样有赏!”   一手下连连应和着跑开,江婳贴近,低声告饶:“裴大人,待会儿被抓,可否装作不认识,就说我和阿妁是被你欺骗的?”   裴玄卿微微侧首,缄默不语算是应承。   甲胄摩擦其徐如林,守军赶到,镖头谄笑着凑近,绝口不提被人当猴耍的事,只胡诌着“请君入瓮”,只想给官爷们效犬马之劳。   这些地方通缉犯,盛京守军向来不屑参与捉拿,还嫌镖头给他们找活儿呢,便冷眼附和了几句。提督刚拿出镣子,呵斥:“转过来。”就对上厄命阎王眼里的肃杀之意,吓得瞠目结舌,镣子从手中滑落;“裴、裴、裴……”   裴玄卿冷着脸:“呸什么,许提督,看见本官很晦气吗?”   提督欲哭无泪,赶紧单膝扣地行礼;   “不知裴大人驾临,小的眼拙,您、您赎罪。”   转头,看着镖局众人恨得牙痒痒:“草莽刁民,胆敢诬告朝廷命官,全都拿下关进衙门大牢!”   “罢了”,裴玄卿声音清脆:“他们也是受人蒙蔽,略施惩戒,打二十臀杖即可,不必关押。”   略施惩戒?   江婳啧啧摇头,二十臀杖下去,非得皮开肉绽。只不过稍起贪念,他便要打得人家不能坐卧,真是睚眦必报!以后切切记,莫要开罪他……   镖局众人被夺了刀、扣了货,哭爹喊娘地求饶。江婳牵着妹妹,小心避开他们言辞过于激动喷出的口水,想跟在裴玄卿后头,蓦地被提督拦下:“你又是何人?”   “他的救命恩人”还未出口,阎王爷就负手而立,面上闪过一丝狡黠,嘴里幽幽吐出三个字:“不认识。”   “你,你怎么!”江婳欲追上理论,明晃晃的刀横在前头,提督脸上横肉一抖:“再敢无礼,连你一起拿下。”   锋刃寒凉,江婳只得憋着满腹的气,连连后退。   还夸下海口,胡言什么帮她为父平冤,现在连银钱都不补偿,将两个弱女子扔在城外。混蛋、忘恩负义、白眼狼!   脚边石子被她踢开三丈远,砸到树上“砰”地弹开,打着咕噜滚到裴玄卿身边。他背过身,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,低声嘱咐提督:“貌美又有些性子,甚合本官心意……”   *   夜凉如水,窗内烛光摇曳,窗外月明星稀。   朱漆梁上,高悬金底牌匾,榜书擘窠大字“中正仁和”。一内监迈着碎步跑来急报:“皇上,裴大人的马车驶过朱雀街时,明月酒楼的装饰铜鼎不知被何人扔下,车身当场粉碎。”   裴玄卿从内殿帷幕后走出,内监瞳孔骤缩,仰翻摔了个趔趄。定神后忙跪好,兰花指微微发颤:“哎哟,皇上赎罪,老奴还当是裴大人的……”   睥睨天下的王者目光如炬,凛声道:“下去。”   待内监弓着腰退下,皇上横眉怒目,指尖不断摩梭着龙椅上的刻纹,冷哼道:“好啊,他们当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!”   裴玄卿拱手躬身:“皇上明鉴,臣一回京就秘密入宫,再派心腹四处宣扬,大张旗鼓地驾驶马车。”   原本皇上对账本有所质疑,认为京官的手不至能伸到芳华县,参与非法贩卖矿产到他国。如今裴玄卿的马车在京中遭飞来横祸,那些老臣的面孔叫他憎恶至极。   “皇上,高文偷售国矿,又担忧矿产骤减难以交差,便蓄意制造矿难,使得矿井坍塌堵塞。此事中,共有一百二十六名男工死亡,然补贴微薄,有联名信为证。高文罪孽深重,请皇上准许查抄家产时,部分归入国库,部分补贴给矿工家属。”   此案牵涉过多,参天大树即使烂去一半,也不能连根拔起,只得陆续修剪。哪些人立刻捉拿抄家、哪些人左迁,而哪些则敲打警告,御笔在账本上悬而未决。最终,皇上揉揉额侧,闭目问:   “这回差点折了性命,知道监察司凶险了?朕想着,调你去大理寺做六品寺正,仍是办案,如何?”   裴玄卿再度拱手谢过:“皇恩浩荡,臣微贱之躯,与大理寺诸位大人共事,恐遭人鄙薄。能在监察司为君分忧,已是无上荣耀。”   他字字句句极尽忠心,又把自个儿碾进泥里,换了旁人,皇上或许会颔首赞许,像极了明君忠臣;可他言行如此,皇上气恼地站起身,六合靴踩得哒哒作响。欲严词斥责,又压下音量:“自轻自贱,你娘就是如此教养你的?”   裴玄卿抬眸,看向皇上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,缓缓道:“娘过世时,微臣才五岁,没有福分得她几句教导。”   皇上一肚子训斥他的话都被塞在喉咙,越瞧他,越觉得此子反骨不驯。看似惟命是从,实则目空一切。手指着他,终是愤愤甩袖,厉声道:“滚出去!”   “是,微臣告退。”   垂首退到门边,裴玄卿转过身,挺直脊梁,面上装出的几分和气也飘散无踪。内监笑脸迎上,问是否需要备车备马,他抿着唇,对上视线,只寥寥几眼,对方便识趣地站到一旁,侧身让路。   下弦月划过精巧的飞檐,给宫墙内洒下一片柔和的光。他走过十二对盘龙柱,每条云龙都雕得栩栩如生、神态各异,像是天子的喜怒哀乐。裴玄卿看着自己投射出的孤影,一时矗立在宫门口,回望金鳞台上的昭仁殿。   “娘,我瞧着,当皇帝并不是天下第一得意事。”   而裴玄卿不知,昭仁殿外的回廊下,孤独老者同样站在黑处,遥遥相望。   “吱呀——”   一辆六乘马车停在身旁,金缕车帘卷起,车内贵人稍稍倾头,语气带着明显的亲好:“裴大人,这么巧,本宫正要回府,大人可要同乘?”   裴玄卿轻轻扯了下嘴角,似笑非笑:“皇上最不喜东宫结交臣子,多谢太子好意。”   “本宫不过一时好意,你敢拒……”太子刚要发作,坐在对面的人轻轻抬手制止,摇了摇头,他只得作罢,悻悻地放下车帘:“走。”   暗处,那人悠悠开口:“殿下尊贵,何必与监察司吏人生气。臣知道殿下看不起他们,可皇上信赖他,殿下日后还是少与监察司交恶为妙啊。”   太子轻嗤:“交恶,他也配?可舅舅,不弄清楚那账本上到底写了哪些人,有没有咱们的人,如何安心呢?”   “哎,殿下糊涂,有谁、没有谁又如何?重要的是皇上现在想不想、能不能处置了他们。莫说您了,今夜,盛京官场中人,恐怕都难以安枕咯。”   高门大户内的忧虑,半点也干扰不到市井凡尘。步行一路,裴玄卿看过精彩绝伦的杂技表演,闻过沁香醉人的醇厚佳酿,听过妙语连珠的说书段子,非得被烟火气熏昏头脑,他才能从陈旧仇怨中抽身。   买上一盒果子回府,裴玄卿见客房黑灯瞎火,猜想她已经休息,便走到院中凉亭内坐下,打开食盒与梅子饮。   “裴玄卿,你吃独食不叫我?”   他一口梅子饮刚入喉,江婳就从亭上跳下来,一个除了头发哪都白的东西大半夜飞落,饶是阎王,也得稍稍吓到以示敬意。裴玄卿擦净呛到嘴边的水,上下打量她:“你爬那么高,想上房揭瓦?”   江婳坐到对面,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枚莲花酥品尝,大仇得报的喜乐溢于言表:“吓到活该,谁让你今天说不认识我。”   裴玄卿紧绷的都被她气笑了,大半夜爬高处喂蚊子就为了报复他?那自己若是没回来,她要在上头睡一夜?   江婳鬼使神差地摸过另一瓶梅子饮,咕嘟咕嘟大口下肚,酣畅淋漓。回想起方才他皱着眉,眨巴杏眼:“怎么闷闷不乐,被皇上训斥啦?你立了大功,不应当呀。”   裴玄卿不想搭话,言简意赅:“闭嘴,吃你的东西。”   “我闭嘴怎么吃东西?对了,你白天干嘛装不认识我,害我差点身无分文去流浪!”   “流浪活该。”裴玄卿亦不示弱:“谁让你大难临头,装作不认识我。”   话毕,他端起梅子饮,自顾自地与江婳手中白瓷瓶叮当一碰。   “咱们是一条贼船上的人,记着,鼋鸣而鳖应。”   江婳举杯,笑眼弯弯:“兔死则狐悲。” 第5章 祁县还魂案(1)   呈交账本后,接连五日,陆续有天威降下。裴玄卿虽不上朝,也猜到皇上的脸拉得比东市挂面还长。眼下,不是与周世仁御前对峙的最佳时机。   趁着立功休沐,他亲自替江妁办好女子书塾的入墅事宜,又带江婳在京中广览风物、品尝吃食,去首饰铺置办了好几只簪子,极尽地主之谊。这么吃喝玩乐下来,她原先瘦得可怜的小脸,终于圆润了些。   江婳上手,对着脸左捏捏、右戳戳,终是接受事实,支颐撑在桌上,埋怨道:“胖得太快了,收不住可怎么办。都怪你,这么富裕又出手阔绰!”   裴玄卿身着便服,浅碧对襟长衫贴着身子垂下,腰束月白色细带,玉珏系于右侧。折扇辅之,满怀书生意气,与人人避而远之的厄命阎王全然不相干。   盯着她仔细打量了许久,半分也没瞧出生气的缘由。随即摇摇头,女儿家总对自己的容貌苛刻。胖些瘦些又如何,分明都娇俏明艳。便将新上的蜜荷蒸鸡推到她跟前:“无妨,祁县有个棘手案子上报。多吃些,接下来我们要辛苦一段时日了。”   我们?   “我们不会包括我吧?”   “这里有第三个人吗?”裴玄卿郑重其事地解释:“有位幸存者病入膏肓,你医术高超,兴许能救人一命。”   原来是诊脉探病,还好还好。江婳松了口气,还以为监察司的活儿都是夜探高官府、深追穷凶恶之类。休说是无偿工,即便千金万金,她也不肯拿自个儿性命冒险。   “不过,办民间案子自有大理寺,为何出动你们?”   裴玄卿笑而不语,鄙薄之色溢于双眸。   *   水光潋滟,艳阳方好。二人吃饱喝足,由水路西下。到祁县码头时,已近宵禁时分。   幼时在京中,江婳曾听爹娘说,祁县擅造铁器,又物美价廉。盛京都有不少铺子从这儿订货,好节省些成本。   如今踏入此地,繁华忙碌之景不复存在。敲击声被哭诉诵经声吞噬,唯几间生意惨淡的铁匠铺还开着门,向游人诉说这儿曾是铁器之乡。   凡是靠烧铁锻造为生之地,空气里都飘着一丝浊气。铁锈和焚烧煤矿的味道,掺进漫天纸灰里。   多条巷落前挂着丧帆,地上又有未烧尽的纸钱翻飞。有些是遇害者家属多烧,有些则是商铺烧给何氏,求她千万别找上门。   远而望之,凄白一片,哪里像人间,分明是酆都鬼城。   江婳终于明白裴玄卿为何弄来两身道士服饰。   此处本就深信鬼神之说,再突然来了两个异乡人,定会引起县中居民警惕排斥,想问出什么便难上加难。   而自称云游道士,察觉祁县地气有异,特来肃清恶果,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救星。   这会儿到了县衙,里头已经聚集了近二十个和尚道长。衙门重金征求能人异士,超度何氏孤魂。   应征者挨个展示能力,排他们前边出来的兄台手持焦木棍,嘴边一圈黑乎乎的灰土,好像是烧到胡子了。江婳凑近耳语:“他看起来很像街边表演喷火的艺人,哪像道长?”   裴玄卿指向告示:“三十两黄金,是人是鬼都想分一杯羹。”   县令今日看杂耍听吹嘘都疲乏了,好容易捱到最后两位,开门见山:“道长们有什么能耐就使出来,让本官开开眼。”   方才有人喷火,有人焚符,更有甚者做法后疯疯癫癫装作何氏上身,县令冷眼看着,这些人到底还能有多离谱,堂下仙风道骨的男子却微微摇头:   “世上并无鬼神,人死如灯灭。所有看起来毫无头绪的犯案,都有蛛丝马迹可循。”   县令一拍大腿,终于来了个正常人!要说何氏化成厉鬼害人,他万万不信。可抓不住真凶,又接连有人死去,城中人心惶惶,纷纷求着县令请大师开坛做法。   无奈之下,只得边安定民心,边尽力缉凶。   “只是,二位看着年岁不高,如何让本官相信,你们有此能力?”   破案缉拿一事江婳未曾涉及,她扫视了一通,裴玄卿神态自若,想必早备好了说辞。准备洗耳恭听呢,他却拿出腰牌,语气不容反抗:“监察司指挥使裴玄卿,县令大人,还有疑问吗?”   江婳:“......”   感情他走过场,只是为了安定外头那些人。   不过,跟一个有本事的硬茬,真不赖!   县令是地方提拔官,从没去过盛京。光听说书人讲,厄命阎王手段狠辣,凡落到他手上的嫌犯,骨头再硬也得吐点真东西。   阎王亲临,纵有小鬼又何惧?   次日一早,二人便跟着县令去到周宅,拜访本案唯一一个侥幸活命的人。   听下人说,周蓉与死者何翡是闺中密友。头七那夜,周蓉哭得心力交瘁,很早便休息了。谁知房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下人赶到时,她脖子上缠着一条白绫,绫身直直向上竖起,就像有东西在上头提着似的。   纵使侥幸活命,她的身子也迅速枯败下去。江婳从宅门走到小姐闺房,一路贴了数不清的符箓,房门口的铁桶里还盛有黑狗血,放久了腥臭难闻。周老爷哭诉:“这样下去,蓉儿是要活不成了。道长,您可千万要救救我女儿啊!”   推门进入时,周蓉正在昏睡,江婳将她的手放平,两指搭上,细细听脉象,可诊断与所有大夫都相同:气血两亏,没有内疴,像惊厥之症。   又看了前一个大夫开的宁神补气方子,换作是她,也这么开,喝上十来日应当能痊愈。   真是周蓉吓破了胆,药石无医?   指尖压着的手腕微微转动,江婳看向榻上,周蓉醒了,泛着乌青的眼皮勉力分开,仿佛睁眼都能耗去她大半力气。得知这是县令请来的游医道士,她干瘪的唇张了又合,声音细若蚊呐:“多谢道长、县令大人。”   哎,虚弱成这样还讲礼节,倒是个惹人怜的小娘子。江婳愧疚,自己见过的病例还是太少,一时看不出周蓉到底有什么顽疾,只能说些宽慰人的话。   打闺房出来,江婳便直奔厨房,查看了她平日吃食。天可怜见,她进食不多,都是些清粥果蔬,没有一样是伤身的。   裴玄卿与周父交谈完,在门口等候,远远便看出江婳步伐比来时沉重许多。见了他,微微耸肩:“我无能为力。”   显然,裴玄卿惊诧了片刻。能写出《疫病杂症论》,在医道上的造化已是惊为天人。周小姐被吓了一通,竟这般严重?   “不过,她脉相并不全然是惊厥之症,前后还小有变化。”江婳边走着,边习惯性用食指敲打鼻尖:“总之......咦,这是什么味道?”   她停下脚步,将指尖凑近鼻前细嗅,闻起来像淡淡的苦杏仁味混着硫磺。   裴玄卿抓过她的手拿近,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到江婳手心,痒痒酥酥。她一张脸红得像滴血似的,延伸到耳根,迅速抽回手,剜了他一眼:“我这是祖传看家本事,你学不来。况且男女授受不亲,裴大人懂不懂?”   闻言,他削薄的唇漾开一抹笑,令人目眩,很识趣地赔罪:“是在下唐突,想学江大夫闻味辨药,您大人有大量。”   江婳翻了个白眼:废话!   但凡她有那么一丝丝小心眼,裴玄卿都活不到现在。   “等等,你刚才说,这是药?”   裴玄卿不知自己哪里露了拙,语气犹豫:“我胡言的,兴许是摸到什么脏东西,回去洗洗便好。”   “不!”她澄净的双眼再度流转起亮光,一只手重重拍上他的肩:“说得好,我知道哪不对了!”   作为裴玄卿的小跟班,江婳被安置在衙门,与县令妻女同处,有官差护卫。   他去义庄查看尸身,不便带着江婳。其实南楚边境霍乱中期,每天都有病患死去。她再怕,也逼着自己冷静。后来,便习惯了,连啊妁都以为,姐姐生性胆子大,是天不怕地不怕的。   可裴玄卿独断得很,他决定一件事,简直不给人商量的余地。江婳都表示了绝不害怕,想一起去看看或许能帮上忙,他却板着脸说:“小姑娘家家的,别吓坏了伤到身子,不许去。”   县令妻女以为她是哪家道门高人,能降妖捉鬼,也能一言不合给人下咒那种。千尊万敬着都来不及,哪敢同她说笑逗乐。奉上好茶瓜果,母女两便呆在旁边的屋子,不再搭话。   独剩江婳无聊得在榻上打滚捶床:“不公平,不公平!我什么讯息都分享给他了,他却这样霸道,跟头回结怨时一点没变嘛……裴玄卿,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合作!”   她晨起用膳后分明净过手,一路只触碰过周蓉腕处,说明,这味道便是从她身上沾染来的。   不怪其他大夫没发现,世间罕有嗅觉灵敏到极致的人,能细细分辨出相似味道里的不同之处。且记忆超群,闻过的药材绝不会忘。   这个能力给予常人,或许会懊恼,常受街边不洁之物侵扰。但对大夫来说,就是天作之合。她的爹爹和祖父同样拥有,因此郎家才得世代皇帝重用,稳坐太医院院首之位。   从前爹爹还叹息,她是女子,恐嫁人之后为世俗观念羁绊,不能将郎家医术绝学发扬下去。没想到,爹娘先一步折在周贼手里。   “爹、娘,你们看着,他德不配位,只会跌得更痛。”   想到这,忆起还得靠裴玄卿递状纸,江婳又气呼呼地改口:“倒数第二次。”   罢了,不去就不去,她乖乖呆在衙门喝茶吃瓜子。   ——才怪! 第6章 祁县还魂案(2)   自头七起,每逢七日,便有人丧命。义庄内,尸首不能停放太久,除了两日前的遇害者外,其余尸身都已被家人领回安葬。   江婳蹲守到裴玄卿验完离开才进去,凭着“县令钦点道长”的身份,看门老头未加阻拦。   戴上羊肠手套,她欠身道:“得罪了。”而后深吸一口气,白布随着微颤的双手展开,伙夫静静躺在木床上,身子僵硬。   他的致命伤是颈上刀口,送来后,义庄看守已擦洗掉周身的血迹。如今浑身犯了白,脖子却豁开一道骇人的口子,皮肉外翻。   江婳不争气地起了个寒颤,从脚底麻到头皮——裴玄卿是对的,她虽目睹过许多死亡,可自然咽气和遭人屠戮带来的视觉冲击截然不同。时值初夏,连着义庄里的温度都比外头低,像怨气盘踞在屋内久久不散似的。   看守头发花白,见江婳呆呆地耷拉着脑袋,木头一样站在那里,便扯着浑浊的嗓子喊:“小道长,您实在怕,就罢了。方才您的师兄已经来过,要知道尸身异状,问他也是一样的。”   闻言,江婳虽仍畏惧,心里却生出一副莫名的倔来。裴玄卿眼下怜惜她,又送妹妹进学塾念书。可这些好,他随时都能收回去。想巴结他的人能挤破头,她又有什么能耐勾得他一直好下去,撑到为爹娘平冤呢?   若她能协助裴玄卿探案,比任何一个下属都出色,甚至成为值得他信赖的人,他便会长长久久的荫庇她们。   江婳闭目长舒一口气,终是迈出步子,忍着胃肠翻涌,仔细查探起尸身。除脖子上的伤外,手指也有一道口子。听县令说,一块儿做工的人喊死者同行去码头,可推开门,屋里腥气冲天。鲜血喷溅得老远,死者倒在桌上,右手就握着要他命的刀。而桌上有他写下的三字:   我该死。   左邻右舍当夜都未听到任何打斗声,又有血书为凭,衙门只能初步断以自杀。   江婳眯着眼,回想起柔若柳扶风的周蓉来。菟丝花都没吓得一命呜呼,孔武伙夫倒连夜认罪自戕?   褐色双瞳眼波流转,她低声喃喃:“该怎么才能证明,是他杀呢……”   “呵,你猜。”   耳边赫然响起回应,额侧一缕碎发被气息带动微微摇摆。江婳软着身子“嗷嗷”乱叫,跌跌撞撞向前倒去。眼看着就要与尸身亲密相拥,却被一股蛮力拽起,脑袋“咚”地撞上硬物,整个人窝进一双精壮的臂弯里。   急急站稳,江婳捂着后脑勺侧头,迎上裴玄卿哑然失笑的脸。四目相对,近在咫尺,江婳激烈的心跳竟平缓下来,温澜潮生。   偏对方很不合时宜地嘲讽:“是谁吹嘘自己胆子大?”   “幼稚!”江婳从他怀里挣开,不服气地叉着腰:“你不吓我,我才不会摔呢!”   比起她乖顺地跟在身后点头发呆,裴玄卿更喜欢看这副炸毛幼猫的模样。凶巴巴地哈气,爪垫卖力打到人家身上,连印都留不下,挠痒痒似的。偏小猫咪还自觉厉害极了,引人忍不住逗弄它。   言归正传,裴玄卿屏退其余人,也戴上羊肠手套,再度将伙夫的手举起:“我回来自然是有新的想法,你看,他以右手写血书,便是左手握刀划破。可伤口左深右浅,觉出蹊跷了么?”   江婳方才并不敢靠得太近,的确忽视了此处。   人以左手握刀割右手,伤处便该是右深左浅。可他食指伤口左深右浅,并不符合常理。   除非,是有右撇子在他不能反抗的情况下,持刀割破他的右食指,再抓着他的手写下悔罪词。   “可万一,他就是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割开呢?这只能算疑点,不算证据。”   裴玄卿凤眼森然:“不错,所以我还去了上一位死者的宅子。”   同样,那个铁匠铺老板家里没有对峙打斗痕迹,而他的死因是溺毙于家中蓄水池。   那池中,青苔覆壁,并无划痕。   江婳抬头,恍然顿悟:再怎么想自尽,溺水时,人也无法克制本能不挣扎。只要挣扎了,指尖就会抠掉青苔!这说明,铁匠死去时,早就不省人事。   能悄无声息地放倒两个壮硕男人,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蒙汗药。   何氏是个独居孤女,蒙汗药价格昂贵,她生前买不起,“死后”更攒不到银子。   江婳眉目带喜:“所以,是她唯一好友周蓉给的!之所以第一个找上她,就是借她的嘴,使得所有人都深信不疑:何翡真的死不瞑目,还游荡在祁县。今早我把脉并无错漏,她气血两空,都是因服用绮萝花,那药的味道会渗出肌肤。在我问及头七那日到底是何情况时,她的脉象浮沉节律变得不均匀,有力却不流利,而且……”   顿了顿,又兀自摇摇头,真诚地看着裴玄卿:“不是我怕你偷学到,实在情形复杂超出医书关于脉案的记载。小时候我淘气,闯了祸不肯认,爹爹一把脉便知晓真假。后来我想起便发笑,只当是他诈我。今儿个才确认,郎家当真有此能力。”   话本子里的桥段真切地出现在身边,裴玄卿眉间紧蹙:“还有谁知道,你手上有这么玄妙的本事?”   江婳郑重其事地摇摇头;“我哪敢告诉别人!被硬拉去替人办差事就罢了,或许还会遭人忌惮,一刀抹上脖子,再学着高府灭门一案,推给土匪呢!”   “嗯……”他负手超前踏了一步,身量高挑,欺得江婳仰起头才能看着他:“我不是别人么?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无赖,什么节骨眼,还有心情说笑!   *   是夜,祁县宗祠前,祭坛烟熏雾缭,凡何翡的街邻都被召到此地。   五日后便是七七,按规律,会再有一人丧命。听闻道长要开坛做法保他们平安,都不用官差催促,全都一窝蜂地涌来,险些将祭坛挤倒,就跟黑白无常即刻便要来领人似的。   江婳被红绳困在阵中,浑身颤栗,绳上每隔五寸便系有铜铃。裴玄卿手持桃木剑,在案前挥舞。直到香烛戛然熄灭,他“咻”地指向江婳,她才停止震颤,猛地仰起头,眉眼唇角止不住痉挛。   裴玄卿潇洒收剑,朝众人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:“何氏怨灵已附到我师妹身上,各位有所诉、有所求,皆好好与她说道吧。”   听闻怨灵在此,全都吓破了胆胡乱冲撞逃跑。碰到他事前系好的红线,铜铃叮当撞击,回荡在空旷的街巷,如女子嬉笑阵阵,再有凄凄冷冷的夜风吹过,生生将诡秘氛围拉到极致。   裴玄卿厉吓:“别碰!阵法若乱,师妹就压不住怨灵了。到时何氏大肆杀戮,我可拦不住。”   这下,方才还哭喊着要回家的人急忙往中间缩,谁都不敢触到铜铃。裴玄卿很是满意:“一个个上前,将生前对不起她的地方说出来,再诚心赔罪。只要她气消了,便会前往黄泉轮回,不再害人。   一孩童被裴玄卿提到跟前,还没开口,手腕就“啪嗒”一声被紧紧扼住,吓得哇哇大哭:“何姐姐,我......我偷过您两枚鸡蛋,对不起,求姐姐饶命。”   江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,渐渐松开手,裴玄卿点头:“很好,她原谅你了,下一个。”   老妪杵着拐杖上前,手照旧被扼住,她脚下哆嗦:“何姑娘,老婆子一把年纪,何曾与你结怨呐,你可别害错人。”   话音刚落,面前女子陡然昂首,喉咙里发出“呃呃啊啊”近乎兽啸的声音,周身铜铃猛烈碰撞,像是被何氏操控着,想把彼此撞得粉碎,好让主子逃出来。   裴玄卿怒斥:“还不说实话,想第一个死在她手上吗?”   江婳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埋入皮肉,老妪是拐杖也拿不稳了,弓着腰跪地声泪俱下:“何姑娘饶命,老婆子我不该……不该背后跟人说,有男人半夜出没你家。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,你就开开恩,等下了地府,老婆子一定由你打骂呀。”   脉象虽无异常,江婳却惊诧得久久忘了撒手。   后边街坊惴惴不安,人死后当真能耐通天,连背后说的恶言恶语都能知晓。这要是当面做过什么坏事,再敢不承认,还不得被她当场撕碎咯!   有过者磕头忏悔,无过者祝祷告慰,直到一男子瑟瑟发抖地上前,双脚之间淋漓不尽。   大伙儿纷纷嫌弃地捂住鼻腔,他竟吓得失禁,这究竟是做了什么恶事?   “砰——”   “砰——”   “砰——”   三个响头下去,眉心磕出一道伤口,鲜血顺着鼻梁流淌进嘴里。   “何娘子,我、我不是人,我是畜生,我是畜牲。我不该跟他们一起欺辱你……”   裴玄卿漫不经心地提醒:“他们是哪些人,交代清楚。”   他一刻也不敢停下,以头抢地不停扇自己耳光:“是徐大、王六,还有……”   二人对这些姓氏加家中排行的昵称一头雾水,倒是后头议论纷纷:   “天爷呀,除了陆七,不是死的那五个人吗?”   “酒后欺辱女子不仅不悔改,还以名节威胁,多次要她相从,真是猪狗不如!”   “哼,岂止,那老东西也该死,这种话能到处传?难怪何娘子活不下去,要悬梁。”   他该吐的都吐干净了,江婳不撒手,他便觉得何氏不愿放过自己。即便额头已经血肉模糊,还在不停磕。裴玄卿清咳了声:“何氏,他既已诚心悔过,你就别再徒增杀孽,轮回去吧。”   半晌,江婳猛地抽出手,刻意刮下几处皮肉。陆七得了饶恕,半点不敢埋怨,千恩万谢地退下。奈何才走几步,就头痛欲裂,眼前重重人影都变成白衣散发的鬼,要群起分食自己。哭着喊着,便昏厥过去。   裴玄卿赶忙上前查探,好在还有气息,忙唤人将他抬到医馆,再请官差来看守。   法事完毕,这些人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,今后总算能睡个好觉。偌大的祠堂口突然安静下来,月光穿云破雾,照亮黑黢黢的巷落。修长身影停在江婳跟前,伸出骨节分明的手:“走吧,再完善一下后边的计划。”   江婳仍是孤零零地半跪在地,摩挲自己的影子,声音酸涩:“后边的计划?难道,你仍打算设下圈套,引出何翡?”   裴玄卿犹疑道:“我们刚才,不正是在确认她的下一个目标,再守株待兔么?” 第7章 祁县还魂案(3)   “那是方才。”江婳红着眼睛昂起头:“你不是厄命阎王么?陆七枉为人,你为何不一剑杀了他!”   “江婳,此事收官后,他自然难逃罪责。可何翡杀了五人,同样需要送官定罪。国有国法,不能意气用事。”   杳霭流玉下,他逆光站着,江婳揉碎眼睑,也没能将他看得更清楚些。   “裴大人,我本就不是朝廷命官,这次,恕我无法与你站在同一处。你要守到七七那日捉拿她,我不敢阻挠监察司办案,亦不会出手相助。”   二人分站五步远,中间却像隔着瀚海嵩山,无形的阻力让谁都没法靠得近一些。   世事如此,即便何翡当初报官,那些人也不过判个流放。她却须终日面对闲言碎语,这会要了一个女子的命。   江婳流亡在外,经历过霍乱与饥荒,曾亲眼目睹大流之下,女子活得有多艰难。或许她共情的不只是何翡,更是那个行医问道却仍被闲话“接触外男”的自己。   末了,江婳微微欠身:“关于入职监察司的邀请,在此,深谢大人好意,我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官吏。”   良久,裴玄卿行进一步,未及开口,她几乎同时地往后方退开。   邪物祸世,是君主不贤、未能肃清浊气的象征。此行前,皇上曾交代,务必揪出装神弄鬼者。   账本一事,他不能将她牵扯进来。但祁县闹鬼案,他会称江婳立主功。得了皇上青眼,再对上周世仁,胜算便多几分。   缄默着行至主街,路比小巷宽敞许多。二人分列两侧往回走,胧月给石子路披上一层白纱。进了院落拐角处,江婳开口想要再挽求些什么,唇瓣迟疑间,他已回身渐渐消失在廊口。   周蓉服食的绮萝草是减重之物,她本就纤瘦,用药自然体虚。待停药,也能慢慢养回去。可何翡若被捕,怎么都活不成了。   心头情绪繁复堆积,江婳难以排遣。躺在床上,时而觉得他冷血无情,时而又忆起他待自己的种种好。或许就是这些好,让江婳产生幻觉,只当他是个温雅柔和的白衣卿相。   或许等他厌了倦了,连这些好,都是沤珠槿艳。   流绪微梦缠绕拂之不去,待困意侵扰,已是月落星沉时。再醒后,远过了正午。   丫鬟正扫着小院,见她出门,勘勘行了一礼:“道长可要用膳?”   她摇摇头,只问:“裴......我师兄呢?”   “那位道长呀。”小丫头水汪汪的眸子含羞带怯:“他可厉害啦,原来昨晚都是诈陆七认罪的。还带人挖开何姑娘坟墓,里头根本就是空的!空的!谁敢相信呀……”   她重复了两次,面犯樱粉:“现下正带人到处张贴何姑娘的通缉令,我要是何姑娘,定吓得远走他乡再也不敢出现了。道长,您师兄生得好看,又能耐过人,一定有不少女子爱慕。咦,道长,您去哪?”   江婳脚下大步流星,顾不得帽子被风吹落。三千青丝瀑泻,在身后张扬散开,随着她的跑动而纷飞翻涌,迎着日头折射出好看的波纹。   见到裴玄卿时,他正交代完一些事要,闻到熟悉的梨花头油香,转头见江婳气喘吁吁地站在跟前,杏面桃腮,纤纤玉手手抚在胸口,努力平复气息后,双瞳清眸流盼:“多谢你。”   画中娇笑意盈盈,声音甜糯,他愣神几分,又被猝然响起的打铁声拉回现实,冷哼着背过身:“我可没答应什么,她若敢出现在我眼皮底下,绝不留情。”   江婳不施粉黛,玉面淡拂,娇嗔着晃了晃脑袋:“我们裴大人手眼通天,谁敢不长眼,触您眉头呢。”   裴玄卿审视着“不长眼”本尊,盯得她心虚起来。   “江大夫过奖,官吏嘛,不拿出些威风,怎么降得住民间呢?”   糟糕,不仅记仇,还阴阳怪气。   江婳好言哄着:“官吏也不都是一样的,裴大人郎艳独绝,世无其二,旁人怎么比?”   裴玄卿骤然止住脚步,身后蹦蹦跳跳的小跟班来不及停下,一头撞在他结实的后背上。冰肌玉肤撞出红印,当即绷不住,杏眼眨巴眨巴着泛起水光。   他唇角噙着捉摸不透的笑意:“我遂了你的意,你也得使我如愿吧?不如这样,以后你就跟了我,正好......”   话音未落,江婳瞪圆了眼,不可置信地环抱住自己。   裴玄卿:“......”   监察司在各大势力安插眼线,他们同样也绞尽脑汁往监察司埋暗桩,这个暗桩可能是任何人。因此,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医官。   *   渡河拥堵,船只比来时多了几倍。前方船队统一着紫帆,上头描画的海东青栩栩如生,随着帆布抖动,仿佛它也在迎风震翼高飞。   悉闻,海东青乃南楚图腾。再看他们的船只规模宏大,首尾皆能并立二十人,船身又以金漆描纹。黑木桨划过渟膏湛碧的湖,来往商船看了,谁不赞叹一句气派华贵。   “裴大人,我记得官船不得无召入境,南楚这是?”   江面风寒,比不得城内。裴玄卿泡好两杯热茶,示意她暖暖身子:“衔华节将至,是三国共庆,喻义永葆和平的大日子。南楚和西召虽是藩国,近十年来却愈加富庶,不容小觑。”   船身一晃,江婳忙扶住茶盏。   幼时是没有这个节日的,想来南楚西召壮大,中州皇帝也如坐针毡。   江婳盯着前方海东青出神,到了分流处,船舵转向,她才发觉硕大的屏风后,坐着一位红衣少年郎。袖边有玄色云纹,脚踏黑靴,漆黑的马尾高高束起,扣有银底赤珠发冠。素色银簪从中穿过,鬓前刘海被风吹向一旁,露出姣好的眉眼。   他支起腿,一只手搭在上头,另一只把玩着匕首,慵懒地靠着玉枕。瞥见匕首上的七色宝石,江婳才知道,此人乃是南楚世子,楚千荀。   她嘴角不自主地上扬,笑得有些傻:“他可真好看,听闻南楚不崇娶姬妾,将来哪位姑娘能有幸做世子妃呢。”   末了,指尖还轻敲裴玄卿身前桌面:“你说是吧?”   和光照在裴玄卿身上,他微仰着头,点漆般的瞳孔看不出情绪。每每不笑时,江婳都觉得这对眼像一汪深潭,往里扔进石子也泛不起水花,很快被深不见底的死水吞没。   江婳咽了咽口水:“莫非你,生气了?”   对方默不作声,她飞快地复盘一通,自己到底哪处惹阎王爷不开心了。思来想去,他态度急转直下之时,正是她夸赞楚千荀后。   裴玄卿漠视着她的话,自顾自地擦拭刀刃。江婳双手食指绕来绕去,绞尽脑汁又想了满腹溢美之词,对面抬眼,冷冷地吐出一句话:“再吵,就把你扔下去。”   江婳抿唇,指尖悄悄勾过他放在桌上的帕子,起身打了盆水洗净,再叠好放回原处。   见她不走,裴玄卿终是侧目:“你又想做什么?”   “想讨好你呀。”   江婳撒起娇来,唇齿利索毫不脸红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:“裴大人,我住着你的宅子,花着你的钱,若是惹你生气被赶出去可怎么办。”   江婳编好的刀穗藏在广袖中,趁他没把自己扔下去,满心期待的双手递上。   刀穗静静躺在白皙纤软的手中,芳香幽韵撩人。乌黑结实的绳结上串了一颗紫檀佛珠,青鸟纹玉珏紧随其后。再往下,似乎系了个平安结,他曾见司中差吏佩过。   十几岁的儿郎最是多情,闲暇时,几个新进司的少年挤在一处嬉笑打闹,哄抢那枚平安结。   “张兄,我可听我娘说,姑娘家的东西,尤其是亲手编织之物,不能乱收啊。收了,要对人家负责一辈子的。”   另一个人吹着口哨附和:“这叫什么,定情信物。嘿嘿,你小子真有福气,长得平平无奇,竟比咱们裴大人还先收到穗子!”   那人不服气了:“去去去,你们收不到是没人稀罕,裴大人收不到,那绝对是因为小娘子们不敢呐~”   “裴大人?”   声音温软甜糯,江婳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。   裴玄卿暗眸泛出点点星光,接过穗子,这玉触手生温,顿时疑惑道:“你哪来的银钱买玉?”   江婳见他收下,屏紧的呼吸才舒开,眨眨眼:“你可是指挥使,我若送一个西贝货,你哪好意思佩在刀上。所以就把簪子拿去当啦,这快玉可是……”   裴玄卿凤眸微阖,听她比划着地讲述,自己怎么从东市一路物色到西郊。定是江婳眼神太滚烫的缘故,他觉得自个儿耳根有点热,烧得他浑身不自在,匆匆扯过刀穗,迅速塞进袖中起身回舱,“哐”地一声关上房门,把江婳堵在门外。   同他相处近一月,江婳逐渐摸清阎王小跟班的生存法则——脸皮厚。   任他不悦时怎么冷眼相待,只要撒娇卖乖,总能轻轻放下。想到那些被他扔出门的歌舞伎,江婳百思不得其解。   她们还不如自己会卖乖?   沉思片刻,又得出结论:定是阎王爷厌恶一个人时,眸光比高府冰窖还冷,吓坏了软娇美人们。   不像她,生命力顽强,还每天都在假装软娇。 第8章 只愿与君随   因着衔华节将至,整个盛京浸沐在喜气中,私塾按例允学生休三天。   和光下,江婳薄粉敷面,肌肤白得几乎透光。她穿了身明艳的水红色锦裙,墨发梳成百合髻,露出纤长、线条柔和的脖颈。   早早侯在书塾外,钟声一响,女娃娃们便迈着雀跃的步伐,朝家人挥手。   近十日未见,阿妁扑进怀里时,她鼻子发酸,眼眶红红的,抱着不撒手:“我们家阿妁真用功,腰身都瘦了。”   江妁嘟起唇,隔着面纱在姐姐脸上亲了一口:“不打紧,姐姐胖了就好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倒也不必。   书院统一着白底蓝边布衫,她忆起下学时,江妁站在学生中,个头很扎眼,便猜到她年岁最大,垂下了眼。   “阿妁抱歉,芳华县没有女子书塾,你才启蒙这么晚。”   若不是江伯要带她避开盛京,江妁也会在这里长大,与同龄女孩子一起上学。兴许,还能有自己的手帕交。   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贴上来,在江婳脸上亲呢地蹭了蹭。   “姐姐不伤心,夫子夸我可聪明啦。”   院旁的果子铺掐着下学点起锅,蒸笼一开,雾气蹭蹭地漫出。飘到铺子外,虽稀薄得看不见,香甜味儿却诱人得很,把小家伙们的馋虫勾得饥饿难耐。   听见妹妹肚里发出“咕咕”的响声,江婳牵着她,大步流星排到队里。江妁歪着脑袋问:“姐姐,这是大坏蛋赔咱们的钱吗?我们还要在他家住多久呀,我害怕。”   “阿妁不怕,等他帮姐姐抓到一个更大的坏蛋,咱们就离开。”   前头阿伯的果子已包好,江婳才拿出钱袋,眼前倏忽闪过一个黑影。她下意识握紧,却被巨力卷带着往前跌倒,指头摩得生疼。   皇城脚下,竟有人敢打劫?   “帮帮忙,拦住他。”   江婳让妹妹回私塾等她,自己只身紧追不舍。此街僻静,多书院茶舍,离主街偏远,这才成了小贼的下手地。   打小跟着江伯转山转水,江婳体力极佳,若不是绣鞋碍事,哪需要喊别人帮忙。奈何一路尽是接女儿下学的娘亲,无人能与小贼匹敌。   那贼七拐八绕,江婳跟着追进一条小胡同里,面纱都跑丢了。眼见他的身影隐匿进小道,而前方空无一人,她这才后觉自己追得太深,已然到了贫民区。   她暗道不好,正欲往回跑,头顶霎时跳下几个壮汉。连对方面貌都未看清,就被套进麻袋。任她怎么挣扎呼救都是徒劳,只能无力地被人扛上肩,拐进一处小院。   破旧的木门唱着小调被推开,麻袋重重落地,江婳疼得泪如泉涌,连哭声都发不出,感觉浑身骨头像散了架。右手已经麻木,想必错了位。   软底靴轻悄靠近,与方才巷中回响的“哒哒”声截然不同。那人停下脚步,江婳听到他在解袋口绳子,还温声同她讲话。   语气柔和平缓,像取人性命前,慢条斯理认真磨刀的杀手。   “对不住了,受人之托。”   麻袋被扯下,那匕首悬在离她脖颈半寸处,再不舍行进一分。   红衣少年目光炽烈,掠过她蓬乱的发髻、沁血的胳膊,最后定格在水雾氤氲的杏眼上。   他心像被人狠攥一样地疼,半是狂喜半是犹疑的唤了句:“小医仙?”   *   江妁泣不成声地回宅子求救时,裴玄卿正在院中练刀,刀穗垂在鞘身,安宁静好。   满地梨花被迅疾的步伐带起,他翻身上马,赤红的眼尾晕开一抹狠戾。   汗血马以最快的速度奔徙在街巷,他手中鞭子仍不断挥下,厉喝着行人避让。   快一点、再快一点......   到了岔路口,他扔下马,发疯一样地揪过路人,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红衣女子经过。   后来,他遍寻无果,连着出动监察司的心腹,也只是找到那间破院。   腐败的破门虚掩着,里边寂静无声,除了门口有光线照进,漆黑一片。   在监察司底层摸爬滚打时,他不知办过多少发生在贫民区的案子。   被拖进屋里的女子,没人能全身而退。   他推开门,手心发颤。屋内空空如也,瞬间的欣喜后,又泛起更大的不安,鬼使神差地,指尖抚上她编织的平安结。   “江婳,你到底在哪......”   寻遍四周,已是月上柳梢。裴玄卿拖着沉重的步伐踏上门前阶,手上碰到朱门,便听见里边传来江婳温软的声音。   是幻觉吗?   裴玄卿猛地推开门,带起的风轻轻吹起刀穗。让他失魂落魄的少女正坐在凉亭下,一手缠着绷带,另一只手同妹妹翻花绳。   巨响吓得姐妹俩手心一抖,花绳掉落。还没来得及拾起,裴玄卿快步上前,便要握住她的肩膀兴师问罪。江婳护住受伤的胳膊,害怕地往后蜷了些。   手垂下,裴玄卿将刀放在一边,眼尾还未褪去赤色,冷冷地问:“你去哪了,我一直在找你。”   江婳哑然,回来后只顾着安慰妹妹,倒忘了裴玄卿。也不是全然忘记,只是心底觉着他一个武艺高强的男子,能出什么事呢?   那会儿,发现麻袋里的人是她后,楚千荀重获至宝,从当年压制完瘟疫为何不告而别,问到她是怎么与安阳公主结仇。   若不是听他说起,江婳都没听过这个名号,全然不知自己何时得罪过公主。   她垂下眼,长长的睫毛给眼底印上一抹阴影。   “裴大人,你同安阳公主……可熟识?”   裴玄卿很坦然地摇摇头:“只在宫内遇见过几回,并不熟识。以我的身份,向来不能出席宫宴的。”   实际上,不是不能,而是他知道,满朝文武都看不起他,他又何必去惹人不痛快。   不管监察司查的是否为贪官污吏,只要做了皇上手里的刀,就是站到了旧臣的对立面。   江婳“嘶”了一声:“难道是千荀说错了……”   “千荀?”裴玄卿凝眸看了她一眼:“楚千荀?”   “正是,你见过的。”   江婳还在思索着前因后果呢,忽而感觉到寒芒阵阵,几乎下意识地就能锁定寒意来源。   裴玄卿一字一句,敲冰戛玉:   “我四处寻你的时候,你同他在一处?”   蓦地,好像什么坚硬的东西破碎了。   没等她回答什么,裴玄卿便起身离开,她忙慌去追,他背着身,刀柄处,手握得更紧了些:“伤了就好生休养,当心再也不能行医。”   江婳脚下顿住,语气急切;“别担心,我定会尽快恢复好再入职,不会给你丢人的。”   冰山岿然不动,江婳也摸不清他有多生气。心道不就是把脉吗,她左手也一样成的。   悻悻回身,没多久,门被带上,她听见一句不清不楚地话。   “毫无心肝。”   江婳气呼呼地回过头,已看不见裴玄卿的身影,绣鞋重重地跺了下青石砖。   她毫无心肝?又是搭救蛮不讲理关押自己的人,又助他演戏破案,还时刻准备了一肚子吹嘘的话、哄得阎王爷每日嘴角噙笑。   初见时,两相提防猜忌,裴玄卿那张脸虽俊美得让她醉心,倒也能时时自省,切莫被迷得失了智。   后来,他刀刻斧凿的脸逐渐多了笑意,她的自省,越来越少。   阿妁听姐姐沮丧了半炷香,忍不住开口:   “姐姐别气,夫子说今晚有大烟花看,气坏了,就不能看焰火啦。”   江婳这才记起,今天正是衔华节,据说焰火会比元宵还热闹。   罢了罢了,就当他自己骂自己!   没提前定位置,赶到朱雀街时,明月酒楼已经客满为患。好在阿妁向来好满足,便是在街边小吃铺找个座,她抱着一瓶梅子饮都能喜笑颜开。   老板酿的梅子不少,今儿全拿来泡果酿,满足客人仍是勉强,可见几乎全盛京的百姓都出来凑热闹了。   裴玄卿想不通,为什么她的脑子跟常人不一样。前脚闹得抹不开面,后脚就像没有这回事,竟亲手做了果子侯在他房门口,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。   “裴大人,人家今天刚被绑走,真的吓坏了啦~~~”   而更想不通的是,自己居然答应了。   再看她眸含秋水,顾盼生辉,哪里有半分害怕的模样。   上了个大当!   “噼啪、噼啪”的声音响起,无数颗豆大的火星子从四面八方窜上夜空,再“哧”地散开。五月芳菲尽,春色始盛开。花瓣从蕊处萌发,眨眼间便长成朵朵花卉,铺满天际。又像银瀑般各自飞流而下,还晚夜一轮高悬孤月。   焰火前赴后继,燃之不尽,人们脸上的光彩也随之不断变化,明暗交替。不知谁嚷嚷了一句快许愿,江婳也同妹妹闭上眼睛,嫣然巧笑。   她许了个贪心的愿望,回想时觉得自己傻兮兮的,又乐呵起来,笑声脆如银铃。   余光里,她瞥到裴玄卿始终静坐着,无动于衷,连漫天流萤也不能使他的眸子多些色彩。   江婳轻扯他的袖角,笑盈盈地问:“裴大人,你没有愿望吗?”   他的视线从焰火转移到江婳的面容,淡淡道:“有,但我不信这个。”   有人求富贵,有人求安乐,有人求病痛好转,有人求主家不再打骂。而他却觉得,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转瞬即逝的东西上,如何会实现呢?   “这样啊……”她喃喃道:“其实我也不信,但跟着大家许愿,那愿望就好像更深刻地印在脑海里,好时时提醒我为之努力。”   末了,她似乎怕裴玄卿听不见,凑得离他更近些,朱唇轻启:“裴大人,或许说得多了,信念感会更强烈。”   半晌,他波澜不惊的面上浮现起一层温和的笑意。   “那我便信你一次。”   他阖上眼,江婳不知何时起,目光没再跟着天上的耀光游走,而是定定地落在他脸上。   厄命阎王心里所求,会是什么呢?   裴玄卿五岁便失了娘亲,在街头与狗争食、同乞丐抢地盘,无数次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。但只要他好转,就会寻到领头人,连本带利地打回去。被狗咬了,便打磨瓷片,趁着狗打盹,一击毙命。人人都说,那个孤儿性情阴鸷,是不怕死的。久而久之,便没人敢再欺辱他。   新皇登基,成立了监察司。不管出身贵贱,只要不曾犯案,都能参考。他头次看见四乘马车里下来的贵人,都得向指挥使含笑躬身。裴玄卿从那一日起,便坚定了前路。搏命式训练结束,他的各项考核震慑住所有人,包括指挥使。   于是,他只能接到一些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案子,这辈子都得当一个跑腿小吏。后来,一辆华贵的马车失控,车夫被甩出老远当场溅血身亡,裴玄卿却发疯似地攀上马背,手掌被缰绳勒得几乎骨肉分离。他就像幼时在街上遇到的夺食野狗,咬到了绝不撒手。   大抵是天也怜他,马车内的人还活着。隔着车帘问了他的名字。在那之后,他屡屡得到机会参与重案,从尸山堆里杀出来,成了皇帝最好用的利刃。   这一路,他渴望什么,便去争取什么,也从没失手。   娘亲的嘱托,他无须寄希望于上天,自会徐徐图之。   可后崖山洞时,仅须臾片刻,他的眼便再也无法从那个神明般的少女身上移开。   每每与她相对,从前的阴狠便消散得无影无踪。他竟没使强硬的手段,将她扣在身边,生怕从江婳水灵灵的眼眸中,看到一丝鄙薄嫌弃。   这种不可操控,又被对方左右思绪的感觉让他惶恐厌恶,同时沉溺其中,甘之如饴。   如若神明当真肯垂怜凡人,他这十恶不赦的阴沟罪人,也能贪心一回吗?   信赖与爱欲交织,当真叫人不得抽身。他缓缓睁开双眼,海底似的黑瞳绽开潋滟光辉。头一回、毫不克制地望着她,心中揉起万千缕把她占为己有的冲动。   “只愿与君随。” 第9章 衔华节之乱(1)   他迷失神魂前一刻,数十朵焰火齐齐盛放,烂漫华光将盛京照得亮如白昼。江婳捂紧耳朵,嬉笑着同妹妹依偎在一起。   少女纤身弱骨,玉体香肌,两个好看的梨涡藏着酒,一旦沉溺,再难清醒地脱身。   裴玄卿无奈地摇摇头,罢了,她现在对自己的印象,实在不算太好,许是时机不当。   娇娥若如斯,晚些入怀又何妨?   焰火会结束,百姓们开始陆续往家走。街上人潮涌动,停在酒楼门口的马车接上主子,“咿咿呀呀”地轱辘着回家。一时间,将朱雀街堵得水泄不通。   人都快挤得肩并着肩,自然无处提灯笼。大伙儿借着稀薄星光辨识方向,忽而人群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,周边有人惊呼着想要散开,可四处拥堵,哪里走得动。   一个、两个、越来越多的地方乱成一锅粥。除了有莫名遇害的,还有踩踏受伤的。马车被惊得胡乱转向,又砸伤许多人。因骚乱而造成的伤亡,恐怕比遇害者还多。   裴玄卿顾不得礼义规矩,提起江妁,又把江婳紧紧拥在怀里,警惕地提防着周围随时可能出现的凶险。   不知谁率先喊了句:“去屋里,屋里有灯!”人群一拥而入,争先恐后地冲进酒楼,老板来不及关门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屋内器具被碰倒杂碎。   酒楼人满为患,街道上反而松散起来,好歹能自由活动。江婳紧紧攥着他的衣衫,怯声问:“怎么办,我们要去吗?”   “不,抓紧我。”   还没问清他要做什么,便觉得腰身被人环住,双脚离地,整个人高高跃起。短暂的眩晕后,便身处一个单层商铺的屋顶。   带着两个没有功夫的人都能使轻功,江婳又想起在芳华县,他从城墙飞落却点地无声。不由得感叹,这家伙的功夫到底有多可怕。   熟悉的“噼啪”声再度响起,江婳狐疑地瞧过去,时辰已过,为何还有焰火?   “咻——”   火星子绽开,街道上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嚎。江婳借着光,想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才一瞬,便吓得险些坐不稳,眼睛被裴玄卿及时捂上。   地面横七竖八地散着断肢残臂,都是死后被马车压断的。而这些人的腹腔,都被掏开一个黑乎乎的洞,脏器连着肠子被扯出一半,露在外头。   活着的人奔走四顾,但脚下哪里还有一片石砖没被染红。屋里的人见状,更加缩在里边不肯出来。   护城军手持火把赶来,列阵在各路口,疏导百姓有条不紊地退场,同时一个个的搜身。骁骑营则拉满□□待命,箭头闪着冷冽的寒光,任什么牛鬼蛇神敢出来作乱,都会被立刻射杀。   回到裴宅关好门,视线接触瞬间,二人都察觉到诡秘之处,心照不宣。   黑灯瞎火无差别出手,且中招的多是没乘马车的平民百姓,显然,凶手的目的是造成混乱,引得人心不安。   这么做,目标又是拉谁下马?   经历了这一遭,阿妁哭泣不止,江婳燃上安神香,又哄了许久,小丫头才能入眠。   药效熏得她头昏脑胀,虽有万千思绪一闪而过,也熬不住半宿折腾。回到房间,“砰”地倒在床上,沉沉睡去。   更深露白,裴玄卿守在窗外。直到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,才安心换上指挥使的玄色衣袍,入宫觐见。   侯在昭仁殿门口时,一盏茶被狠狠掷出,茶盏撞在门框上碎得四分五裂,热气遇了风,很快便消散了下去。   “查,给朕查,看看何人敢在衔华节造次!”   裴玄卿欣长的身影立在廊下,脊梁挺直,昂首平视。内监打心眼里觉着,众多臣子中,他既不是年岁最大的,也不是官位最高的,可论起气势压人,就数他独一份。   恰如皇上所言:“竖子虽桀骜,却实在堪用。别人欺他他不惧,别人捧他他不受。这样的人,才能当朕的利剑,指哪打哪。”   殿内暴怒声逐渐微弱,十数名文官擦着脑门上的汗,连忙退出。抬头一见裴玄卿侯在外头,甚觉晦气加倍,路过他身旁时,还刻意绕道而行。   裴玄卿受惯了冷遇,丝毫不在意。进门时,皇上坐在龙椅上揉着额角,看起来心力交瘁,头痛欲裂。   比起上回觐见,皇上的嗓音更低沉喑哑了。才四十二岁,须发却白了一半。比起先皇,劳苦有过之而无不及。   裴玄卿眼里闪过一丝悲凉,缓缓道;“微臣来时,亲自去朱雀街查验过尸身。伤口是五指痕,宽度也与人的指头类似,的确就像传言的那样,鬼爪现世……民间流言四起,揣测君主不贤,江山难稳。南楚西召,很快要起战事。”   顿了顿,他以为皇上又会暴怒,给足了时间让他骂。然而半晌过去,殿内静悄悄的。龙椅之上,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。   “玄卿啊,朕宵衣旰食,从不敢耽于享乐。为何……他们还要步步相逼。”   *   监察司地牢内,藤鞭重重落下,案犯背后每一寸肌肤都像被撕裂翻卷般,痛楚难耐。   汗水浸湿额发,又顺着发梢落到泥上,嘀嗒进血污里。   一道霜雪般寒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:“说吧,谁指使你去燃放焰火。那些鬼爪造成的伤,又是怎么回事。”   案犯强撑着抬起头,疼到极致面部扭曲,眼侧红胎记便更加骇人。   裴玄卿面露嫌恶,握鞭子的手又紧了几分:   “趁我还有耐心,愿意听你诡辩。”   案犯眼皮耷拉,上下牙关一动,刚要咬下,颌角便被裴玄卿死死捏住。他呃呃啊啊地嘶吼着,裴玄卿凤眸阴鸷,嗤笑道:“才受了鞭刑,就想咬舌自尽?”   说着,又侧过身,抓着他的脸,强迫着一一看清几十号刑具,啧啧惋惜:“放焰火是最易被抓的,他们派你去,自个儿躲在黑处行事,你不觉得有失公允吗?”   案犯索性闭上眼,一副任杀任刮的姿态。裴玄卿微微颔首,朝属下示意:“是个硬骨头,可惜本官最讨厌硬骨头。来人,拆了他的膝盖骨!”   “大人,骁骑营徐将领在外边等您。”   手下脸色难堪,唇角乌青。他便猜到,对方来者不善起了冲突。离开前,突然出拳打落了案犯的牙,再拿出帕子擦擦手;“阎王要你活,就别急着死。”   走出地牢,徐将领怒气冲冲地迎上来,指着他的鼻子骂:“裴玄卿,你要不要脸了?我们骁骑营抓的人,监察司凭什么领走!”   “自然是凭皇上口谕。”裴玄卿嘲笑之意,溢于言表:“你不服,就去昭仁殿求见皇上哭一哭,兴许,这块肉,就能到你嘴里。”   “你!”徐将领忍无可忍朝他扑来,立刻被监察司吏人重重压制着往外拖,嘴里不停地骂:“裴玄卿,你这个只会谄媚君上的奸臣、疯狗,我就等着,看你被千人捅万人踏的那一天!”   恶言恶语对他造不成一丝伤害,裴玄卿兀自摇摇头,监察司指挥使若是疯狗,骁骑营将领就是一只被人夺食后,无能狂怒的垂暮老狗。   都不是人,谁又嫌弃谁呢?   一年轻吏人有事欲报,可那些辱骂的话,他都听见了,担心指挥使心情不好会迁怒他。待在门外来回踱步打转,不敢进门。   脚步声“嗒嗒”回响在长廊,吵得裴玄卿心烦,厉声让门后的人滚出来,那人这才硬着头皮上前:“裴大人,我们按您吩咐,搜了朱雀街所有酒楼,并没有找到类似于人爪之类的铁械呀。”   藏得这么神秘?   有趣。   他是坚定的无鬼神论者,既然真凶想用鬼爪挑起流言,比起要他相信人手能掏空腹腔,更可能的是,作乱者手上套有武器。   离开主街时,护城军搜过身。每个路口都有十数人看守,且现场派遣,不可能提前收买某个路口的所有守军。   事后想来,怂恿大家涌入酒楼茶坊之人,目的正是藏鬼爪。   不知怎地,脑中突然想起那个陪他装神弄鬼,浑身缠着铜铃红线的江婳,面上表情明暗变化,如雪雨初霁。   “若是你在,又会有什么鬼主意。”   次日,江婳晨起时,瞥见裴玄卿没关房门、和衣而眠,累得罕见地没早起练刀。   瞧见玄衣在身,她便猜到,昨夜又出门办案,熬到很晚。   整日住着他的宅子,花他银钱,江婳也很过意不去。可他没病没灾的,总不好咒他得个顽疾,自己好顺势还了人情。   “哎,该做点什么,让他觉得我待他极好呢……”   思量间,一只扑腾翅膀的鸽子闯入眼帘。   “妙啊,鸽子汤,大补!”   裴玄卿今日是饿醒的,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,闻到一阵肉香,还以为自己饿出幻觉。   江婳一直托腮等候,见他醒了,忙盛了满满一碗汤端到塌前,还悉心地吹吹:“应该不烫,你尝尝。”   裴玄卿愣了楞神,迟疑道:“这是你做的?”   什么话,难道他觉得阿妁做的更可信?   裴玄卿默默接过碗,尝了一口,汤汁浓香细腻,唇齿留香。汤面油膘已经被江婳捞掉,饮下后,不仅不会觉得油腻难受,胃还暖呼呼的。   江婳眨巴着眼睛,满脸期待:“怎么样,好喝吗?我第一次用盛京这种通炉,哪里不好的话,下次可以改进。”   送到嘴边,哪有挑剔的道理,裴玄卿一连吃了三碗,心满意足:   “没想到你还会煲汤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多忘事的贵人似乎不记得,在芳华县吃过她煮的面。   末了,他打量着碗里的骨头,关切道:“这鸡看着像幼鸡,摊主大多不肯卖的,你没少费口舌吧?”   “什么鸡,这是鸽子呀,后院抓的。”   浅笑僵在脸上,裴玄卿眉心紧锁。   “你炖了我的传信鸽?”   这?   看起来,它只是寻常野鸽呢。   江婳垂下眼,支支吾吾:“如果它头颈是灰色,双足石青,翅尖有一抹朱红……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…… 第10章 衔华节之乱(2)   昨夜出了巨乱,监察司下令,今儿个朱雀街全街封锁。   炖了人家的信鸽,江婳老老实实缩在房中,不敢露头惹他晦气。要知道,特意将野鸽训成传信鸽,需要花费的心血数以倍计。   敲门声咚咚响起,她趴在榻上屏息注视,准备装睡避风头。   然而外头传来一个低沉醇厚的男音:“你没关窗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苍了天了。   裴玄卿立在窗外,眼见她从畏畏缩缩到惊慌失措、再到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“随意吧我认命”,气出笑来:“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,快些洗漱出门。”   江婳猛地抬起头,翘睫扑朔:“当真能一笔勾销?”   “嗯。”   得了首肯,江婳立刻掀被起身。一炷香后,她挑了件藕合色玉兰刺绣长衫,边缘露出皎白色内裙。原地转了个圈儿后,含了水光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:“好看吗,不会给你丢人吧?”   和煦的日光下,裴玄卿睹见她纤白赛雪的脖颈亮得发光,桃花玉面,端的是芙蓉出水。素腰一束,不盈一握。心头短暂的悸动后,顿时冷下眉眼:“花枝招展,你是去探案还是选花魁?”   江婳甜甜的笑容霎时化去,虽说知晓他喜怒无常,可反复间也变得忒快了!再说了,那些戴起来簪星曳月的珠环,她一件也没佩,只简单地簪了一对铃兰流苏,哪里夸张啦?一定是他记恨自己炖了信鸽,没事找事呢!   可谁让她闯了大祸呢,只好气呼呼地跟在后头,粉绣鞋将青石板跺得“哒哒”响。裴玄卿忽地转身,凝神注视道:“你不服?”   江婳老老实实地点头:“服,裴大人无论说什么,小女子心悦诚服。”   朱雀街上,监察司的人按吩咐把守各间铺子出入口。副使曹宁远远瞧见裴玄卿,正要过去汇报,又瞅见头儿身边跟着一位仙姿玉色的女子,脚步刹住,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头,还拉来旁边吏人:“那是咱们头儿吗?”   吏人使劲揉揉眼,肯定了这一事实。   曹宁摸着下巴嘟囔:“见了鬼了,头儿什么时候允许陌生女人跟在身边了?”   裴玄卿照旧穿了身沉暗肃穆的窄袖玄衣,身躯凛凛,步履沉稳。   再瞧他身边的女子,眼含秋波,发上流苏随欢脱的步子摇曳;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   二人一动一静,一明一暗,虽气质神态与对方截然相反,却莫名生出一种天作之合的登对感。   “青天白日,你发什么呆?”   熟悉又畏惧的声音已到跟前,曹宁赶紧晃晃脑袋从畅想中抽身,回禀道:“头儿,咱们严防死守,绝对连一只苍蝇都没有飞进去过!您请。”   裴玄卿欣然一笑:“好啊,待会儿有一只,你就吃下去。”   “噗嗤——”   江婳没憋住笑出声,看来,不仅是她这个寄人篱下的大夫日子不易,监察司下属也是没少受他挤兑。   三人最先探的,是这行龙头老大——明月酒楼,也是昨夜真凶最先带人闯进的地方。江婳才走进门,就深深吸了口冷气。   酒楼虽雇了酒保,可人潮没命地往里挤,哪能拦得住。一楼大堂到处都是碎瓷片,有的是桌上碗盏被扫落,有的是楼梯上的装饰花瓶被碰到。这些损失,是找不到人赔的,都得掌柜自个儿认命。   江婳看着蜿蜒五层的楼梯,难为情地悄声道:“这么大,怎么找,没有头绪啊。”   裴玄卿剑眉微扬,唇齿间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:“自己克服啊,花孔雀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那把皇粮给我吃?   酒楼虽大,好在监察司跑腿的也多,无须江婳累断腰。可翻箱倒柜查下来,硬是没找出鬼爪所在。   皇上的意思,抓出幕后主使还是其次,最重要的是证明此事乃人为,而非妖邪祸乱衔华节。   “对了,监察司应该养有猎犬。鬼爪伤人,哪怕冲洗过,也会留下血气。何不牵来,闻闻哪处有血腥味?”   裴玄卿摇摇头:“试过,无用。酒楼本就有肉食,烹宰时难免沾上血气,所以将你请来。”   江婳睨着他:“你骂我是狗?”   他本意是想着,江婳嗅觉超凡。可她如此说,又想接着话茬调笑她几句。偏可属下有事相报,只得收起脸上少得可怜的柔情,走了出去。   昨夜抓到的点燃焰火之人,剔去八处骨头,又受了蚁刑,仍是不招,可见是个死忠的。就他一个线索,再折腾下去,恐怕就没命了。因而司里也不敢再多用刑,只能来请示指挥使的意思。   把脉时,虽只能探出“是”与“否”,也能一一排查。可地牢内终年不见天日,晦暗潮湿。又腥气弥漫、哭喊不断,带江婳进去,定要把她吓坏了……   江婳独自在楼里转悠,走到厨房外,远远看见挂着鸡鸭牛羊的钩子。忽然想,若鬼爪原本就不是五爪连在一起,而是分别绑在五根指头上呢?   走到架子下细细察看,她瞬间皱着眉屏住呼吸。   太腥了!嗅觉灵敏的她,根本去不得酒楼后厨。江婳胃肠翻涌,捧腹仓皇而逃,转角处,一脑袋撞进裴玄卿怀里。   裴玄卿眉心微微拧着,立刻着人取来新鲜的橘子皮,江婳捧着猛吸几口,酸酸甜甜的气息立刻将腥臭一扫而空。   她脑子不再晕乎乎的,裴玄卿才长舒一口气,淡淡道:“有什么可疑之处,吩咐他们查看就行,不必亲入。”   江婳垂下眼睫:“难怪猎犬闻不出,这屋子本身的味道太大,很难辨别,即使是我也不行。”   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况且,我方才仔细瞧了,为免伤到厨子,铁钩尖处过于弯曲,都有些往内卷了,是没法戳进人肚皮的。”   既然可能拆成挂肉的钩子,也可以拆得任何稍弯曲的物件。譬如……   瞥见盯上高悬的八臂烛台,江婳眸子霎时一亮。   琉璃吊台、木牌挂钩、八宝烛灯,以及被替换的部件,全都从金风阁一个廉价包间里搜出来。   烟花之地多用香,越是头牌,所用香越清淡典雅。倒是末流买身女,房内香烟雾缭绕、厚重熏人。   江婳用清水吸去表面香粉味,再拿到鼻前细嗅,果真有血腥味!   看点妈妈见状,瘫软跪地:“各位官爷,我、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包下房间是要做这事啊!”   曹宁欲拿人回监察司审,裴玄卿挥手:“且慢,先在这里盘问。”又朝江婳使了个眼色。   江婳心领神会,水灵灵的眼睛微眯,唇角轻翘,像极了一只诡计多端的小狐狸:“你当真不知道,这些人将你店里装饰拆下换了?”   老板娘颤颤巍巍:“这……事关重大,早知道他们要干杀人的事,我得罪贵客,也不敢收银子呐!”   脉象无异,江婳继续问:“这包厢看着便宜,为何称他们为贵客?”   老板娘也觉得甚是奇怪,六日前,有个男人来店里要预定衔华节当夜的包厢。在楼里转了一圈儿,竟挑了最末流的。   “我当时还说呢,这间早就预定出去了,结果他掏了十倍银子,十倍啊!非要这间不可,也怨我贪心,就答应下来,推了原先的客人。哎,谁承想闹出这回事。”   花着能一亲头牌娘子们芳泽的银子,恐怕就是看中这间屋里陈设好拆换。待街上作案的同伙混在人群中,闯进金风阁交给他,他再替换掉原有装饰。这屋子摆设便宜,没人会日日擦拭检查。只要风头过去,再找机会换回来,就万事大吉。   六日……   南楚官船四日前与他们一同进京,难道是西召?   江婳将他拉到一旁,低声问:“裴大人,你认为是京官所为,还是西召人?”   裴玄卿细细思索,京官纵使贪污、仗势欺人,却知晓,一旦中州覆灭,所有势力都要重新洗牌,能不能争得过新臣还是未知数。所以,他们绝不敢做出有害国家稳固之事。   而这,也正是账本一事中,皇上没有将参与者通通斩首的缘故。   便确凿道:“西召。”   问完话,他仍着人将老鸨子押进地牢,等候审问,只是不必动刑。江婳眼眸眨巴眨巴,好奇地问:“不是把过脉,确认她不是有意参与吗?为何还……”   裴玄卿眉眼舒展,语气中蕴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关切:“你问了,便算数,不再查,其他人怎么看?”   疑心重些的,立马就会怀疑起江婳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。毕竟,在众人眼里,厄命阎王是不会听一个女人差遣的。   出了金风阁,他走在前头,明晃晃的阳光从他周身穿过,地面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。裴玄卿身量高,这个角度,刚刚好替江婳挡住烈日。   江婳跟在后头,刻意踩在影子里,蹦蹦跳跳地,惹得他侧首。光影在脸颊交织,描摹出深邃的轮廓。   他可真好看呀……   江婳偷偷想着,这样的郎君,怎么会是人人嘴里杀千刀的奸佞呢?自打认识起,并未见裴玄卿做过一件有害于大周的事呀。   即便对她凶了些,可不仅没真的伤到她,反而处处刻意照拂。   分明是国之倚仗。   她之荫护。 第11章 由爱故生痴   “公主恕罪,只查到她是跟着裴大人回京,并不知从何处带来的呀……”   启元宫内,安阳公主听着婢女的汇报,微微失了神。   裴玄卿刀尖舔血这么多年,从不肯将任何女子收容在身边。   她怎么能,她怎么配!   驸马不可摄政权,安阳知道他非池中物,迟早会展翼高飞。便不多奢望,只是常侯在出宫路上,能点头道一句:“裴大人可安好。”   裴玄卿可以不爱她,也绝不能爱别人!   这么想着,她凌厉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。   乐师所奏凤求凰,在安阳眼里,也成了嘲讽她凰鸣孤山、不得所爱的挑衅。安阳恶狠狠地投过目光,白璧无瑕的玉足踩过羊毛毯,走到乐师面前,重重踢在心口。   “铮——”   弦断琴毁,安阳冷漠地捏着乐师下颌:“什么破琴,吵得本宫耳朵疼。拉下去,挑断手筋,再不许她入南府!”   乐师不知自己哪里惹得公主大怒,她打小便在南府习琴,除此外一无所长。   “公主,求公主开恩!奴婢若废了手被赶出宫,便是死路一条。求求您大发慈悲,只要能饶了奴婢这双手,奴婢什么都愿意做!”   安阳来回踱步,忽地想到什么。片刻后,伸出脚尖,勾起乐师下巴,笑得诡异:“当真?”   “当、当真,为公主肝脑涂地,在所不辞……”   婢女送走乐师后,忙跪下恳切地劝道:“公主,南楚世子与她颇有些渊源。上回不仅没帮咱们,还警告您别再动心思。您这样做,只怕,会闹得面上难堪。”   “蛮夷世子,怕他做什么!”安阳目光在婢女身上落下,厉声道:“怎地,本宫堂堂公主,杀一个贱人,南楚还能为此出兵不成?再说,那乐师该知道,敢供出本宫,下场绝对比挑断手筋还惨。”   婢女一贯知晓她的骄横,也知她对裴玄卿爱得痴狂。   马车受惊,人人都避之不及,唯裴郎君扑上来,险些废了自个儿一双手,硬是将公主从鬼门关拉回来。   风吹起车帘一角,安阳瞥见小郎君其人如玉,刀刻斧凿般的眉眼低低垂着,手心伤得见骨。粗布麻衣,难掩典雅之态。   她吓得一时失语,就呆呆地坐在车里,盯着自己的救命恩人,许是在等他开口求些什么。   可他什么也没求,确认车内有呼吸声后,堪堪行了一礼,便背身离去。   这样完美无缺的好郎君,不该穿着快磨破的旧靴,亦不该在市井受尽苦楚。   “他想往上爬,本宫就向父皇推举;他不近女色,本宫便远远守着。可他怎么……怎么能喜欢上别人!”   婢女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,哪里敢接这话,只得好言劝道:“公主,裴大人将她留在身边,未必是喜爱。大户人家,收留个猫儿狗儿,也是有的。您别动怒,不如再细细查看。”   “不行!本宫不许!”安阳歇斯底里地喊着,半分也无皇家仪态,蹲下身子,抱着自己埋头啜泣:“想到他们日日相见,我恨得要发疯了……”   *   思及前些日子被绑走,裴玄卿上值前,一再叮嘱江婳切莫独自出门,他会接阿妁下学。   一贯冷峻严肃的人,竟也有说重复话的时候。江婳保持微笑,拼命压制住自己欲往上翻的眼皮:   “知道啦裴大人,人家一定努力苟活,争取多帮您的忙哦~”   得了答复,裴玄卿方才还寒得像冬日飞雪的脸,立刻云销雨霁,浮出一丝暖意:“阿妁,打起精神。萎靡不振的,夫子看了像什么样子!”   江婳嘴角僵硬,看着妹妹呵欠连天、水汪汪的小鹿眼满是迷茫:她是谁,她在哪,为什么卯时敲钟寅时起。   裴玄卿不许她单独出门,便苦了江妁,日日早起,顺路乘马车去书塾。   窥见黑色马车吱悠吱悠地消失在巷角,水碧才捂着肚子走了出来,大呼一声痛,便瘫倒在地上。   江婳听见异动,才开门,便见一位女子哭喊着疼,浑身痉挛,求她救命。   看她表情痛苦,想是不便挪动,折腾到医馆。思量再三,江婳大步流星走过去,将她扶起,温声道:“别怕,我是大夫,你随我进来,我替你看看。”   水碧呜咽着谢过,起身时,迅速从怀里抽出一柄小刀。   江婳只觉得有明晃晃的光从眼前闪过,未及反应,利刃整个没入腹中。   血珠顺着刀柄滑落,“嘀嗒”、“嘀嗒”地汇成一摊。水碧抽出刀,又重新刺入,接连几下,刀刀致命。江婳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,唇畔开了又合,剧痛让她发不出一丝声音。半个身子重量挂在刀上,伤口随着身子下沉逐渐变得更宽。   “对不起,对不起,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。”   水碧哆嗦着收回手,猛地将江婳推倒,快速跑开。伤处血流如注,江婳躺在血泊里,唇色越来越苍白。声音细若蚊呐,断断续续:   “裴大人……救、救我……”   *   马车急急刹住,车夫敲了敲木框:“大人,前头有棵巨树倒了,过不去呀。”   裴玄卿掀开车帘,不知是突然被晃了身子不爽利,还是忧心要去迟了,总觉得哪里不安,言语中多了几分烦躁:“那就绕一条道。”   车夫连连应下,扯着缰绳调转码头,暗自纳了闷。   这树好端端的长了几十年,怎地突然倒了。天又没亮,害他差点撞上,真倒霉!   这么想着,才过一个转角,又不知从哪蹿出一位小娘子。也不看路,低头狂奔,险些被马踹翻。车夫怒骂:“跑那么快,投胎啊!”   裴玄卿接连被晃两次,心情极差,掀开帘子想看看谁这么不长眼。那小娘子跑过时,带起一阵风。晨清露重,风中却参杂着一丝不该出现的血腥味。   这个时刻,除了被他们吵醒的江婳,哪有人出门……   “回家,立刻回家!”   隔着老远,裴玄卿就看见老大一滩血。江婳仍穿着送他们出门时的素白衣裳,此刻已经染得半红。无论他怎么叫喊,江婳都毫无知觉,连呼吸都比婴孩还微弱。   她生死未卜,裴玄卿只觉得心头似被人反复碾压盘削,疼痛不已。到了医馆,他一脚踹开大门,抱着江婳放到榻上,又闯进后院,把迷迷糊糊的大夫硬扯出来,带到江婳面前:   “救她,无论想什么法子,给我救她!”   大夫看他一身绣金蛇的玄衣,哪能不认得监察司指挥使。可他是良民,无过错,便不愿受这番羞辱,脖子一僵:“监察司就能欺压百姓?裴大人,此事我若告上开封府……啊!”   话音未落,亮刀出鞘,横在大夫脖子上。裴玄卿连下巴都在颤抖,哑着嗓子,一字一句:“救她,否则现在就杀了你!”   “啊……是、是,官爷,您先收刀,小的这就用药。”   江婳连哼唧的力气都快没有了,眼尾流出几滴莹泪。   她是快死了吗?   死在一个陌生人手里。   可她还没有抚养阿妁长大、还没能替爹娘翻案,还没有……报答几分裴玄卿的照拂。   耳边嘈杂纷乱,什么也听不清。这样孤立封闭的环境里,居然莫名其妙地忆起裴玄卿来。   起初,腹部像野兽撕咬般,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忍受。可随着手脚渐渐冰冷,痛感却缓缓褪去,或是说,变得麻木。   “冷,好冷……”   她喃喃地低语,大夫止血手忙脚乱,衣领还被裴玄卿揪着怒喝:“你听见了吗,她说冷,快用药啊!”   大夫擦擦额前汗水,连连告罪:“姑娘失血太多,畏寒是没办法的事啊。大人,您先松开手。只有血止住了,才有机会再救她。”   恍惚中,江婳感觉自己身下轻飘飘的,左右摇晃,像乘上了一艘小船,游荡在浩瀚无涯的湖面。   飘得越远,越发觉所珍视的那些人或物,记忆越模糊,有什么看不见的刀在割舍她和现世的联系。   “不……我不想……”   霎时,一双温热的手包裹上来,将她苍白又冰冷的手,深深藏进手心。暖呼呼的,好像谁在船上,替她点了一盏暖灯。   裴玄卿握住她的手,放到唇边呵气,不断揉搓,声音比冬日里檐下的冰锥还冷:“为何还是醒不来,你到底通不通医理!”   大夫束手无策,直磕头求饶:“大人,小店只能暂时止血,可姑娘脏器受损,实非寻常药材能医治,除非……”   “除非什么?”   大夫咽了咽口水:“南楚多奇药,听闻此次贡品中有一珍品,名为还魂丹,活死人肉白骨,治愈刀伤不在话下。可……”   可贡品已经尽数收入国库,如此奇珍,皇上哪肯赐下,救一个民间女子呢!   枕头被她的泪珠浸湿,裴玄卿的心像被烈火油烹一样煎熬。他想过,此生最坏的结果便是她不爱他,那也罢了,能每日看她笑笑闹闹的便好。   可那么明艳活泼的小太阳怎么会黯淡下去,这般苍白羸弱的躺在病榻上,要与世长辞。   “保住她,还魂丹,我会带来。” 第12章 由爱故生怖   昭仁殿内歌舞升平,皇上宴请使臣,又有诸多国手作陪。鬼爪一事,虽还未寻到西召作乱的证据,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。今日宴席,看似对两国一视同仁,实则言语间,暗暗地敲打西召,莫要再生事端。   仙乐绕梁、舞姿勾人,都被外头声声呼喊所侵扰。   “皇上,微臣裴玄卿前来求药,求皇上赐药!”   即便内监提点,南府有意将曲子奏得再大声些,不合时宜的异音仍断断续续地传进来。两国使臣一头雾水,但老臣们却对这声音熟悉得很。   说熟悉,又不那么熟悉。在监察司毒蛇般的窥伺下,人人自危,早将裴玄卿当成了心如寒铁的冷面人。何曾见过,他张皇失措,忤逆圣意的时候。视他如眼中钉这么多年,终于有瞧热闹的时候。   面上终是维持不住笑意,皇上沉下脸:“简直放肆,国宴岂容他打断。来人,将裴玄卿赶出宫去,非召不得入!”   一时间,臣子们虽假意装作漠不关心,仍旧与使臣觥筹交错,心绪却早已飞到朱门外,都想看一看死对头狼狈落魄的模样。   要做万人敌,就得把自个儿当成金尊玉塑、挑不出一丝错处的菩萨。今日之后,即便皇上宽宏不再计较,文官弹劾,也够他喝一壶。   内监领着侍卫,站在殿门侧,并未直接拿人,而是殷切劝着:“裴大人,您再急也得挑日子不是。听咱家一句,先回去,别把事情闹得收不了场。”   裴玄卿目不斜视,只挺直身子跪在烈日里头。唇间开始皴裂起皮,双眸也因情绪过于躁动而爬出大大小小的红血丝。   “微臣恳请皇上赐药,此后肝脑涂地、在所不辞!”   内监一听,吓得面容失色,握着拂尘的手似是想上前捂住他的嘴,又堪堪落下,急得跺脚:“大人糊涂!您乃监察司指挥使,赐不赐药,都该提携玉龙为君死。快快离去,莫要胡言惹皇上不悦!”   他不肯动身,内监无奈,只得挥挥手。侍卫们才搭上手,裴玄卿漆黑的眼珠子终是动了一下,腾地站起,挣脱旁人,径直朝昭仁殿的大门跑去。   内监显然没想到,他敢忤逆君上强闯宫宴。顷刻间的呆愣后,急忙追去:“你、你大胆!来人呐,拿下他!”   侍卫太监们护驾,使臣也急急围拢到自家世子跟前。楚千荀悠悠地从白玉盘里拿出一枚盐渍荔枝,送进嘴里,高马尾慵懒地散在肩侧。   强闯者跪在高座下,带刀侍卫虽已制住人,却不曾伤他,可见平日里有多得皇帝倚仗。   清醒理性者发疯失智,位尊权重者自毁高台,这不比听老头儿的暗语有趣?   皇上重重拍在桌上,连着高足金樽都被震倒,打着圈儿滚到地上。   “裴玄卿,你真仗着自己劳苦功高,不把家国大事放在眼里了?”   这龙颜一怒,楚千荀也不得不压下扬起的嘴角,免得在一众低眉顺眼的臣子里显得太另类。   裴玄卿抬起一双猩红浑浊的眼,望着坐在龙椅上、怒目而视的皇上,忽地语气悲凉:“皇上,求您开恩赐下还魂丹,再拖延,恐怕就来不及了……”   听见“还魂丹”三字,楚千荀也心头一惊。此药十年方炼制一枚,特进献给中州皇帝以备不时之需。他一个臣子,竟胆敢求药?   皇上心头尚存的温情消失殆尽,下令当堂杖责。得了口谕,侍卫才终于敢动手。   卸去皮甲,刑杖落下,发出沉闷的击打声。几个老臣脸上泛起得意的笑,议论纷纷:   “成日对他人用刑,终于轮到自个儿了。”   “该,真活该!总算出了一口恶气,畅快,畅快啊。”   “欸,你们说,能让厄命阎王疯魔之人,是谁?”   恶言恶语传进耳里,裴玄卿仍旧是那个不可撼动的嵩山,只自顾自地求圣恩。   随着闷棍落下,他喉间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。皇上面色难堪,对着手持刑杖的人重喝一声:“行了,要把人打死吗?拉出去,拉出去!”  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臣子,此刻也齐齐噤了声,眼看着裴玄卿被拖到门外,却抬起脸,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狠戾异常:“放开我,否则,待我伤好归来,定要了你们的命!”   他形貌狼狈,肃杀之意却半分不减。侍卫也发怵了,瞧皇上的意思,是被他搅局惹烦了,可不愿伤他性命。裴玄卿总有青山再起之日,现在将他得罪狠了,将来有的是苦头吃。   再说,皇上只说拉出去,没说不许他在台阶下……   思及此,侍卫便缓缓撒开手,退到两侧。裴玄卿受了重伤,仍是正身跪好,额发早已被汗珠浸湿。隔着触不可及的距离,叩首求药。   “哼,爱跪,就让他好好跪!诸位爱卿,可继续畅饮。”   皇上发话,饶是心思不在殿内,也只得端起酒樽,装着一团和乐的模样。烈日灼灼,裴玄卿背后伤口汨汨地渗血,玄衣边缘处,鲜红往外蜿蜒。他声音喑哑浑浊,凤眼支撑不住地微狭,仍是不停地喃喃自语:“微臣恳请皇上赐药……求皇上开恩……”   *   启元宫内,安阳不住地来回走动,朝门口张望。直到婢女回来,禀报了裴玄卿的现况,她身子一软,顺着门框跌落在地。   “为什么,为什么……他不要前程了、也不要性命了?一个来路不明的贱妇,究竟哪里值得他如此!”   婢女知晓她的情意,怯声劝道:“可裴大人身受重伤,又经曝晒。若再跪下去,恐怕元气大伤。公主,您是否要着人将他带走?”   “呵,带走?”安阳心底一沉,仿佛被人狠狠地碾过:“侍卫都带不走,宫人就成了?梳妆,本宫要亲自去昭仁殿!”   婢女大惊,连连叩头:“公主不可,您金枝玉叶,还未婚嫁。今日若在众人面前与他牵扯不清,日后会遭人非议呀!”   她匍匐在身前,死死抱住公主的双足,安阳拔下簪子,抵在她心口:“滚开,别自寻死路。”   深知安阳骄横,又在裴玄卿的事上丧失理智,婢女知道,再拦,簪尖真的会戳进自个儿胸口,只得默默松开手,急忙起身跟在公主身后。   昭仁殿长阶下,裴玄卿的血顺着金鳞台的刻纹绵延往外,宛如一幅赤龙画。安阳夺过婢女手中的伞,蹲下身子,撑在他头上,心痛难忍:“便是本宫性命垂危,也不见得能用上一颗还魂丹。父皇是不会赐给你的,回去吧。”   裴玄卿视若罔闻,由着她苦心劝说,只继续张开干涸的嘴唇,声声祈求皇上赐药。   安阳掺和进来,内监更头痛了,连忙进殿禀告。皇上好不容易扯出的笑容险些绷不住,低声呵斥:“她什么时候……堂堂公主,还要不要天家体面了?带下去,不得在御前失仪!”   内监双手不安地摩梭着拂尘,很是为难:“皇上,若公主不肯走?”   “怎么,昭仁殿这么多宫人,都是死人?你若处理不好,就自个儿去掖庭领鞭子。”   内监应声退下,心里连连叫苦,哪朝总管当得有他煎熬。新皇设立监察司,养出这么个不要命的硬茬就算了,躲着便好。偏唯一的嫡公主也跟着瞎胡闹,他哪开罪得起。   别拖这二人,把他拖走得了!   不敢直接上手,他跪到安阳身边求着:“公主殿下,您就可怜可怜老奴吧,别再给皇上添堵了,回去吧,啊。裴大人身强体健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“什么没事,大监没看见这地上的血迹吗?今日他不走,本宫也不走!”   裴玄卿下意识地看向她,微弱的声音蕴藏着一丝凉薄:“臣与公主素不相识,不劳烦公主大驾。”   他说,与她素不相识,却为了那个小娘子不惜一切。   势均力敌、携手共进的良配,比不过一个处处靠他娇养呵护的废物?   忌恨、烦躁总能将人心底的怨毒激发到极致,安阳甩开伞,冷笑道:“是吗,那你就跪着罢。反正你那小娘子身中数刀,也活不过今日。待她死的日子一长,你总能想开。”   羸弱的夏风冲破烈日,带着热浪席卷而来,扑在面颊上,把呼出的气息都生生压了回去。   叫人不得喘息。   裴玄卿无神的双眸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杀意,顷刻扼住安阳喉间,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:“是你伤她?”   内监大惊,想上前拉开,他冷冷地警告:“敢过来,我现在就拧下她的头颅。”   喉上的力道,分明是冲着要她命去的。安阳将他眼里的憎意读得一览无余,凄笑道:“不错,是我命人做的。你想杀我报仇?哈哈哈,裴玄卿,这是死罪。你不怕死,可你若死了,本宫保证,那位小娘子即便侥幸存活,也会过得比勾栏里的卖身妓还不如!”   裴玄卿,你敢杀吗,你能杀吗!   若不能心心相惜、白头与共,便做让他恨不得食骨啖血的死敌。   爱或憎,她总要做最不可替代的那个吧…… 第13章 情义难两全   摇摇坠下,傲骨全催折。安阳跌坐在地,咳个不停,颈间仍有绯红的印记。裴玄卿瞳中的怒火逐渐熄灭,一双墨色眸子幽暗深邃,比监察司常年不见天日的死牢更阴冷。   昭仁殿朱门紧闭,求皇上赐药无望,裴玄卿缓缓撑起身子。皂靴踏过白玉阶,每一步都留下了浅浅的血迹。安阳捂着心口,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样子。步伐拖曳,一向高傲的头颅也无力地耷拉下。   “裴玄卿……你去哪?”   她疾步跑到身前阻拦,裴玄卿只侧身绕开,任她如何说些刺耳的话,也没再看她一眼。   安阳害怕了。   他该是九天翱翔的鹰,振翅展翼,充满血性。永远昂首阔步,睥睨凡尘。   不该这般了无生气,像被人抽走三魂七魄。   见他自个儿离开,内监悬到嗓子眼的心终是落下。挥手示意,宫人便急急涌上,将失魂落魄的安阳带离。   水榭漫长得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,裴玄卿拖着疲乏的身子缓步前行,恍惚间,忽而见转角处坐着一个红色身影。手上转着匕首,少年意气,朝他笑得明媚:   “监察司指挥使?我想,我们可以做笔交易。”   裴玄卿嘴角已渗出血丝,声音微弱又强硬:“滚开。”   楚千荀将匕首收回腰间,“啧啧”地摇头:“这是去内务府的路,出宫得走那边。裴大人,你不会想强闯府库夺药吧?”   四下无人,南楚世子能抢先一步等在前头,定是时刻派人盯着门外。待他一离开,便找借口溜出宴席追来。各为其主,裴玄卿不知他有什么鬼主意,便一言不发,只直直地盯着他。   “哎,裴大人,这药是我南楚进贡,怎么会拿不出第二颗呢?”   他漂亮的明眸眨了眨,从怀中拿出一枚小瓷瓶,指尖“叮”地弹了上去,在裴玄卿眼前晃过:“父王担忧本世子路上遇险,特备一颗。裴大人,别那么死板。皇帝不给,本世子不能见死不救嘛。”   各为其主,又身居高位,裴玄卿已然猜到他所要交换的东西,微微敛眉:“你要地牢里的犯人?”   楚千荀笑着摇头:“本世子对男人可不感兴趣,裴大人无须交人,只要弄死他,让皇上没法朝西召发难、增加赋税即可。”   低沉的气压闷得人发慌,一红一黑两个身影对峙而立。血珠顺着裴玄卿的指尖落下,地上三三两两的红团逐渐凝聚起来,楚千荀温声提醒:“裴大人,你想救的人,伤得重了许多罢?”   话毕,他明显察觉到,裴玄卿的目光更沉更压抑了些,只轻轻地问:“莫非,南楚有暗桩潜在中洲?”   “欸,裴大人可别乱安罪名!”楚千荀摇了摇头,高高的马尾随之微微摆动:“北境已被中州并入囊中,若西召再一蹶不振,我南楚便岌岌可危。裴大人是知道的,这并不会危及到中州国邦。是要打压西召,还是救人,选择权在您手上。”   他没有立刻应声,立在廊下缄默不语。诚然,江婳的重要性,早已出乎意料地越过他自己。可……   良久,裴玄卿缓缓道:“我要救的人,曾在南楚边境医治瘟疫,算起来,是你们南楚的恩人。”   闻言,楚千荀泛着明光的双眸赫然滞住,双手背在身后,不安地摩梭着发尾,手心渗出一层细密汗珠。   他说的,可是小医仙?   历来藩国起瘟疫,中州向来在边界严防死守。只要不传入国境,哪管他们死活。   是了……作为世子,连他在子民受难时,都不敢亲去援助,太医们也是以才疏学浅为由极尽推脱。   唯那中州女子,冒着杀头的风险越过边境,在疫区苦熬近两月。   若是没有西召的事,无论多珍贵的药材,他都会奉上,以报医仙大恩,也全了他的念念不忘……   楚千荀背后衣衫已湿了小半处,再启唇,嗓音略有颤抖:“裴大人,思量得如何了?要救人,还是要做皇帝的忠狗?”   -   日落时分,裴玄卿终是带着药回到医馆。江婳靠着施针吊了一口气,手脚凉得像毫无生气的尸体。   还魂丹,百闻不曾一见,大夫都无法判断真假,对着瓶内乌黑发亮的药丸又闻又嗅。裴玄卿一脚踹开他,坐在塌边,冷冷问:“恐怕难以直接吞下,可否化水喂进去?”   素白衣裙都被染得血红,楚千荀捏了把汗:“兴许碾碎了敷在伤口上,用处更甚。”   裴玄卿颔首,手落在那粘稠发腻的系带上,轻轻地战栗了下,沉声道:“出去。”   比起系带,衣衫被鲜血粘连更甚,掀开内层衣料时,伤口边缘的皮肉都随着薄衣被带起。他将指腹轻轻置于衣下,小心地将碎衣剥落。   触而生凉。   这具身体,本该是温温软软,活蹦乱跳的。   刀伤共有三处,他压碎还魂丹,小心翼翼地涂撒在两指宽的伤口上。每一处血红的豁口,他都死死记在了脑中。   小娘子的五官,清丽一如既往,脸色却苍白如纸,像极了民间描摹精美的纸人儿。   “江婳,别睡那么久,好吗?”   -   火烧云漫遍皇宫上头,连着窗口投进的光线都带上绯色。   裴玄卿跪在光晕里,身旁塌架上,白布盖着一具尸体。   皇上来回踱步,额间青筋越发明显:“好啊,朕前脚不赐药,后脚监察司就看管不力。依你的意思,是在报复、威胁朕了!”   “皇上明鉴,臣不敢。”裴玄卿神色恹恹的,身上杖伤未愈,又忧心还魂丹是否生效,面上再装不出那副温色,淡淡道:“犯人假意按手印,松绑后撞柱身亡,微臣阻拦不及。”   究竟是阻拦不及,还是被人活生生按着脑袋撞死,已再无对证。皇上气极,将书案上的茶盏掷出,碎在裴玄卿膝旁。于光晕下,绽成耀眼的花。   静默许久,皇上目光扫过他深邃的眉眼,落到熟悉的唇角,终是长吐一口气,乏力地坐回龙椅上,揉着额头道:“还魂丹,你带着朕的口谕去领吧。下回别再当众叫朕为难了,赐还魂丹给臣下,会叫藩国以为朕偏宠一人。”   裴玄卿深如潭底的眼泛过一丝捉摸不透的异样,拱手道:“谢皇上,伤者已用了其他伤药,无须浪费还魂丹了。是微臣白日担忧太过,小题大做。”   能令面冷心硬的监察司指挥使失了理智,皇上想也不想,便能猜到许是少年情意萌动,遂问:“姓甚名谁,是哪家大人的女儿?”   以他揣摩心思的能力,猜到这里,裴玄卿并不惊讶,只摇摇头:“她非京中人士,微臣重伤落难时,承蒙救治,回京路上一路相护。一见……倾心。”   “哦?那便是个知晓医理的,心也善。”   皇上喃喃自语,面上竟浮出一层和蔼的笑意,拍手道:“好,好啊。你常受伤,家里有个大夫,总比外头的叫朕安心。出身不高也不打紧,监察司不比文官,没那些酸腐条框。”   更要紧的是,裴玄卿能为了她豁出性命去,想来是放在心尖上、比官身性命更珍贵的人。能得与此女相守,他便不必再享无边孤独。   思及此,皇上背过身去,眼眶倏忽红了起来,心中暗道:月娘,这般,可能弥补几分,玄卿十几年来的凄苦?   为心上人冲冠一怒这事,皇上曾期想过,却在要紧时,隐忍退却了。   这一退,此生都没了再寻回的机会。   裴玄卿最像他,又最不像他。   当燕王时,他对父皇母后极尽孝悌,又对高门正妻温柔倍致。   如今做了皇上,他冷眼瞧着,儿子们便与他如出一辙。心底里指不定盼着他早登极乐,为权势而娶的妻室盛年病亡。   没长在皇室,许是裴玄卿的幸事。   一声绵长的叹息打破了死寂,皇上言语间略有哽咽:“听大监说,此事似乎与安阳有关。朕只有一个女儿,骄纵过甚。可你们毕竟是兄妹,就多宽恕些罢,莫再找她寻仇了。”   “宽恕?”裴玄卿嗤笑,牵动伤处,不自主地咳了两声:“若伤者平安无恙,纵使微臣心有恨意,多半也会因皇上心软;可若她再醒不来,微臣……一定要公主偿命!”   “你放肆!”皇上盛怒,大步踏到裴玄卿跟前,叉着腰,手高高扬起、又发着抖轻轻落下,面有哀痛:“那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,你连父皇的话都不听了?”   父皇?   安阳有父皇、桓王晋王也有父皇,独他没有。   他有的,只是为了讨好正妻,不敢认外室母子二人的薄情爹。   半晌,裴玄卿凛笑着抬起头:   “她为人纯善,却被奸人坑害,身负极大不公之事。若皇上允准,待她伤好后,为其主持公道,微臣必由衷感念圣恩,徐徐报之。”   半带威胁的话,却是他生平头回有所求。   皇上哪忍拒绝,几乎想也没想,宽慰着应下:“只要证据确凿,朕必不会叫你们受了委屈。”   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那安阳那里?”   裴玄卿难见的笑意瞬间敛下,像想起了什么叫人恶心的物什,启唇道:“皇上与其忧心她的安危,不若查一查,她手中有何条件,能与南楚世子交换。” 第14章 月夜泪泫然   在伤药和施针的作用下,江婳呼吸逐渐趋于平稳。短暂地睁过两回眼后,大夫总算舒了口气。性命无碍,可回家静养。   为免阿妁见了哭闹,裴玄卿将她拖给私塾暂住,偌大的客房唯余她一人。零星烛笼孤凄凄地吊在门上,被夜风吹起,打着转儿“哐哐”作响。   丑时尾声,连星月都悬累了,渐渐隐去光辉。一只修长精瘦的手扶住灯笼,轻轻取下,放在门槛边。   昏昏醒醒地过了三日,除了拿筷子蘸水点在唇上外,江婳水米未进。按大夫估摸,今夜她该是能清醒久些,知道饿感。这不,裴玄卿将粥熬得细碎浓醇,又晾了一炷香。确认半点也不会烫着,才端进房中。   皱着眉等了许久,也不见她如大夫所说,能完全清醒,只模模糊糊地唤了句:“爹爹。”   “嗯。”裴玄卿柔声应着,他的江婳这样小,生病了当然会思念爹爹娘亲。他伸手覆上额头,失血过多的人,肌肤还是那么凉。   得了回应,江婳嘴角晕开一抹满足的浅笑,抬手握住额前的手掌,放在脸颊,半是亲昵半是委屈地嘟囔着:“爹爹,我好没用,周贼过得逍遥,你们、你们……”   女儿家温软的侧脸触到他满是粗茧的手,江婳眉心到微微蹙起,忽而放开,不满地哼唧:“你不是爹爹。”   “我是裴玄卿,你救过我两回,还记得吗?”   守了三日,他的嗓音也比从前喑哑低沉,也不知江婳神志不清地,能不能听得出。   落在脸颊的手似要抽离,江婳好不容易寻得一丝暖,手心忙攥紧了些。   触骨的温意、粗粝的肌理,一切都在提醒江婳,她并非自个儿孤立无援地卧在小船上漂泊。   虽糊涂着,却能想起方才,他学着爹爹应声,蓦地落下两滴泪来:“骗子,说要惩治周贼,却闭口不提。”   鬼使神差地,裴玄卿握住她冰凉的指尖,覆到自己唇上。极尽贪恋,又怕弄疼了、吓坏了她,细细索吻,久久缠绵。   江婳脸颊“腾”地红了。   她一定是在做梦对吧……   裴玄卿替她擦去泪花,心痛难言。   初识时,被捆了扔进黑漆漆的铺子里,没见她哭;   重逢时,被打晕又被迫救一个通缉犯,没见她哭;   再后来,随他东奔西走探案被惊吓到,没见她哭。   唯这事上,想必真是委屈极了,才哭泣着怪他没出手帮忙。   “是我不好,总想着来日方长找个好时机。江婳,皇上已经答应,等你病愈便审理此事。所以,你一定要快些痊愈,好吗?”   “当真?”她泪中带笑,倏忽扯动了腹部伤口,疼得抽了口气,嘴上却轻快:“那、那我要去爹娘灵前祭拜,好叫他们知道,有个好心人帮了咱们家。”   裴玄卿忽地嗤笑了一声,反复念着那句:“好心人?”   江婳半眯着眼,见稀薄光芒透过窗子,照在他好看的面容上,弯起眉眼:“当然啦,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。”   为着抓贪官污吏,不要命地去抢账本;送阿妁入学受教、又肯网开一面不逮住何翡,怎么看,都是位难能可贵的大英雄。   然而,许是满心满眼沉溺在他清隽的面容上,江婳都没注意到自己多说了一个“看”字。于是,在裴玄卿听着,就成了夸他全世界独一份的好看。   江婳总能只言片语就叫他心里暖暖的,裴玄卿故作疑惑:“哦?你不是说,南楚世子俊俏,谁能嫁作世子妃,便是积年的福分。”   那会儿在船上,他吃味得想带江婳跃到南楚官船上去,好好让她瞧清楚,到底谁更好看。片刻后,理智却又让他觉得好笑。一个刀尖舔血的命官,跟旁人比容貌作甚?   如今倒明白了,一切江婳喜爱的,无论是容颜、地位还是钱财,他都想比得过别人,好叫她的目光能永远落在自己身上。   裴玄卿从怀中拿出一枚平安符,动作轻缓地系到江婳腰间。   白日马车路过城隍庙时,男女老少香火不断。隔着马车帘,他听见一女子安慰身旁老妪:“娘,您别怕,这儿的真人最灵验。咱们拜一拜,百疾当愈。”   他便是阎罗殿最狠厉的厄命阎王,从不敬畏天地鬼神,可那刻,却反常地叫停了马车,掀帘走下。   卖香小贩看多了往来香客,最是能从马车辨出身家,立刻挂着笑迎上:“公子,买香吗?我家香可灵啦。您在真人跟前点上三柱,保管心想事成。求财得财,求姻缘嘛,必定娶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。”   裴玄卿停下脚步,敛声问:“若求平安无虞呢?”   小贩一拍大腿:“那还用说,您且买了,全家老小都身体健康,吃饭倍儿香。若不好用,只管来找我刘四麻烦!”   旁边一位卖野果子的大娘终于忍不住,上前劝阻:“小郎君,你可别听刘四胡诌。庙里的香十文钱一柱,他这儿一贯三柱,黑心得很咧!”   “去去去,你这大娘懂啥子嘛……”   他挥手赶走老人家,又谄笑着回过头:“公子,您可别听她胡说。咱们上香讲究个心诚则灵。用的香越贵,神仙真人越能知晓您的诚心呐,您烧了,保管百病即除,连病根儿都不落下。”   裴玄卿缄默片刻,想到了什么,连刀刻斧凿的眉眼都柔和了起来。微微一笑,接过小贩手中三柱香,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,扔到竹筐里:“不必找了。”   小贩千恩万谢地叩拜恩公,又在身后追着说了一篓子的吉祥话。阿婆摇摇头,长叹一声:“见过被你诓骗的冤大头,可没见过这样傻的。”   拿了沉甸甸的银子,小贩也心情大好,不与她计较,心中暗道,这哪里是什么冤大头,分明是心中记挂极了某个人、某件事,希望神仙们能如他所愿呢。   这样的平安符,江婳也替他编过,此刻摸到,禁不住疑惑:“衔华节那日,你说过,不信神明的呀。”   他抿唇,细心将平安符系好,垂在床上。   已尽人事,她昏迷不醒的时候,除了寄希望于天命,他还能如何呢?   到这会儿,他才切实体会到,焰火盛放下,她说的“信念更强烈”是何种感觉。   “咕嘟——”   小娘子舔舔嘴唇,眼巴巴地望着他:“我……我饿了。”   裴玄卿将她稍稍扶起,枕头垫高,送了半勺进她嘴里。江婳不满地捶打着他的胳膊,撒娇道:“你快些嘛,人家超饿的。”   空腹许久,想来吃急了会伤着胃。裴玄卿慢条斯理喂,由着她不痛不痒地挥打,摇摇头——亏得她自己还是大夫呢。   绵密的米浆在唇齿间化开,江婳喝完一碗,意犹未尽地等着其他吃食。裴玄卿却端了水进来给她漱口,她失望地绞着头发:“裴大人,你是破产了吗?”   裴玄卿:“……?”   “我想吃春寿家的醉虾、临江仙的松鼠桂鱼,喝福娘家的米酿,还有……唔。”   清冽的水送进嘴里,灼烧感一下子退却许多,他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命令:“医术都学到狗肚里去了,你说的这些,哪样是伤患能吃的?”   江婳气鼓鼓地别过头,他应是不通医理的,怎地病了一场,饮食上比她还严苛。   清水在她嘴里划出一条细细的水线,她故意使坏,慢慢悠悠地吐,让裴玄卿一直端着盅侯在床边。   末了,江婳神智清醒,擦擦嘴问到:“那日重伤我的女子,可抓到了?”   提及此事,他面上泛起难色,思虑再三,才犹疑地开口:“若我暂时无法将真凶捉来替你出气,你可会怨我?”   江婳歪着脑袋想了想,自打投靠他,出钱出力出人,裴玄卿从无二话。如今他这么为难,背后之人定是难以撼动。   她轻轻摇头:“裴大人,你是不是吃了很大苦头?”   “我?”裴玄卿惊诧道:“何出此言?”   江婳掰着指头细细数,每回她遇到难事,裴大人都是如何如何相护。这回恐怕是不管不顾地吃了大亏,才知晓那人动摇不得。   末了,还甜甜的一笑:“裴大人不要再替我寻仇,我只想,咱们都平平安安地活着便好。”   他背过身,温热的泪珠滴到衣袍上。   从细小无声,到大颗大颗滚落。   监察司指挥使当久了,旧臣们虎视眈眈地盯着,让他不得露出一丝错处;娘亲临终嘱托在耳,他不敢停下脚步歇歇,没命地沉浮在夜里;皇上仰赖他查治奸佞,朝堂顽疾未清,他未曾有一日安枕。   而这世上,竟也有人只求他安宁无虞吗……   万幸是夜,背着光,江婳便瞧不出厄命阎王,也有失魂落魄、露出小儿女情态的时候。   裴玄卿声音如滴落在圆石上的泉水叮咚,清澈好听:   “你且安心,只是暂时。这个仇,我记下了。”   “不,我不要你记仇。”   江婳语中带了一丝急切:“我会小心的,好吗?”   静默后,裴玄卿微微颔首,细长的睫毛在月色下,拉出大片阴影,笑着替她掖好被角:“好,快睡吧。” 第15章 南风知我意   躺了快十日,江婳终于能下地行走。前些日子全靠丫鬟擦洗身子,她臊得慌,也不适应。今儿得了阎王爷首肯,丫鬟才敢备沐桶供她洗浴。   行医五年有余,江婳自认配不出如此奇药,十日便令伤口完全愈合。指尖摩梭时,肤表并无半分凸起,只有淡得像春樱蕊色的细痕提醒着她,别好了伤疤忘了疼。   夏日里头重病初愈,总觉着身子乏力,面上恹恹的。为显得有精气神,她特意换了件水碧色敞口流光锦衣,纤长白嫩的脖颈一览无遗。   江婳莲步款款,朝院中候着的身影走去。衣薄风轻,头上青玉钗的流苏簌簌作响,他循声回头,目光定定地落在她面上,看得出神,花叶千色尚不及眸中三分秋波。   “我……妆花了吗?”   俏娇娥抬手抚上光洁的额面,指尖于细柳眉间游走,微微摇着头落下。指节又轻触唇角,悄悄垂眼一瞧,并没画出格呀!   肤白若中秋圆月,明艳如锦簇团花。她大抵不知,这般娇怯忐忑的小女儿情态有多惹人生怜。裴玄卿敛下心中贪恋,轻唤道:“临江仙席面备好了,咱们快些去吧。”   江婳欣喜地应声,又压不住雀跃的步子,一蹦一跳地跟在后头。   比起明月酒楼的极尽奢华,她更爱临江仙的别致雅座。   入了夏,整个盛京都笼罩在水汽里头,闷得慌。它家地势得天独厚,修筑于江畔,楼又起得高。坐在窗旁,江风阵阵,连杯中的梅子饮都清凉消暑。   江婳嘴里塞得鼓鼓的,不停用梅子饮往下压食。裴玄卿听杯中声响,便知又一壶快见底,找小二再上新的。同时嘴里忍不住嘟囔:“我日日给你炖了粥,这吃相怎地像逃荒来的难民?”   “你还好意思说……”江婳瞪着眼将这口鹅腿咽掉,拿帕子擦净唇边酱汁,反驳道:“稀得像水似的,喝下去没多久就饿了。太平盛世,牢里的犯人都能吃上两个菜呢!”   正逢小二上饮子,见半桌骨头都堆在了江婳跟前,很识趣地将白釉瓶放到她手边。江婳端起灌了一大口,愤愤不平地说:“还好我身强体壮,不然定被你苛待饿死!”   裴玄卿给她盛汤的手一抖。   “身强体壮”本人伤到了脾胃,若不是他日日将补身子的吃食熬得入口即化,拌进粥里,她康复后,脸上哪能白里透红,没半点病态。   “既早有不满,为何不直说?”   他神情坦然,倒叫江婳红起脸来。每回进食,裴玄卿都会担心她自己端碗扯到伤口,便亲自喂。他这张脸清隽俊秀,衣袖上又有好闻的棠梨香,靠近时,江婳不是沉迷欣赏盛世美颜,就是醉心清醇香气,整个人思绪都飘飞到九天外,哪及得上考虑能否吃饱的问题。   况且,醒来的第一日,他握着江婳的手在唇间亲吻,亦梦亦真。她羞于启齿询问,而这些日子里,裴玄卿也没半分逾矩之处。她只能失落地得出结论:果然是梦。   情绪一低落,胃口便不那么好。   简而言之,美色误人。   “对了,今日起,你可以开始写状纸,皇上已经答应亲审此事。”裴玄卿从袖中抽出一卷宣纸,上头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周世仁的各处产业,推到她跟前:“小财迷,赢下官司,这些就都是你囊中之物了。”   江婳粗略数了一下,光是利润最高的冰店和油店就有五家。且不论田产庄子,便是现下发买存进钱庄,下半辈子靠着利息都能衣食无忧,开心地在包厢内蹦跳。末了,俯身凑近:   “喂,裴玄卿!”   “嗯?”   她笑眼弯弯:“别打打杀杀啦,我养你吧?”   一阵夏风由南边吹过,带起窗外灰绿色的帘子,霎时间,天光乍现。烈阳冲破阻碍,直直地投进屋内,勾勒出他好看的侧脸。   恍惚间,江婳生出错觉,他眼中炽热,似乎比这五月艳阳还要灼人。她眯起眼,伸手去将帘子系在栏上,晒得脸颊红扑扑的:“跟你说话呢,好不好嘛?”   这回,她没在撒娇卖乖,也没假意好心。江婳认认真真地补充道:“你面冷心善,在外边拼杀会吃大亏的!”   话毕,双手还比划出一个大圆,似乎是想表述事态有多严重,想吓得他望而却步。   看起来像是她初回盛京,裴玄卿将监察司审理的民间奇闻怪事整理成册,扔给她做睡前读物,吓得江婳立马放弃了自个儿开间医馆、独立门户的想法。   闻言,裴玄卿抿唇,无奈地摇摇头。是“厄命阎王”的名号不够吓人,还是人人畏惧他的模样不够真切。才让小娘子误解了,他心善。   如今,她倒有样学样。   只是,为何忽地想将他金屋藏之了?   思及此处,江婳心虚地别过头去,不敢直视他热切的目光,兀自想:呸呸呸,什么金屋藏之,说得像自个儿已经情难自抑地喜欢上他,巴不得时时独占似的。不过是受了太多恩惠,有了能耐便想回报一二。   再多了,也只是怜惜这张美如冠玉的脸。若被哪个不长眼的划伤,就是暴殄天物、人神共愤!   江婳瞥了眼对面的美男子,更坚定了心中想法。她哪能喜欢裴玄卿呢,这样的小郎君,盛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小娘子心悦与他吧!光丫鬟能数出、被他扔出这条街的,便不下六位,更何况还有暗地里翘首候着的。   可不能、便不会么……   诚然,裴玄卿待她细致得挑不出错,虽然喜怒无常又不讲道理,却生得实在好看。那么,恃美行凶了些,也情有可原对吧?   不喜欢他,显得自己忒不识好歹!   “你发什么呆?”   头顶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,神游间,他已走到身前,手掌覆上江婳的额头:“又发高热了?还是……”   “你才发高热!”江婳跳着退后躲开一步,将小心思藏得死死的,面上云淡风轻:“坐下吃饭呀,这道枣泥山药糕可香啦,你也尝尝。”   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枚花型糕点,生怕弄掉了一瓣。桌子太宽,她勾不到对面碗碟,只能高举着悬在中间,催促道:“你快些呀,我手都酸啦!”   短暂地一声轻笑后,裴玄卿身子微微离开凳面,朝前倾身,启唇咬住糕点的一角。江婳脑中“嗡”地一空,显然没想到他会有此行径,手上力道一紧,松软的糕身立刻碎成两半。   “呀,掉啦!”江婳忙伸手接住另一半,刚想自个儿吃掉,他粗粝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握上她的手腕,强行以极暧昧的方式,叼入余下半块。江婳感觉自己的手又碰到了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,与重伤时的梦极为相似。便抽回手,壮起气来:“你趁人之危非君子!”   “具体指哪件?是剥衣衫上药、还是抱你回家、还是畏冷的时候替你暖手脚?”   江婳真真哑了声。   比起指尖吻,这一件件都亲密更甚。偏都是出于照护她,没法子朝人家发脾气。   半晌,她忽而松了肩膀,半是质问半是犹疑,糯声问:“裴玄卿,你是不是……心悦于我?”   云边飞鸟鸣唱,灰绿色帐幔被风吹鼓得圆滚滚。倏忽,系带受不住南风攻势,终是撒手散开,由着帘子张扬飘曳。又拂动江婳一只银筷,咕噜着身子滚到裴玄卿手边,与他的筷子紧紧靠在一起,并成一双。   他静静地发楞了好一会儿,眼尾晕出笑意:“是啊,那你呢?可似我心?”   江婳懵懵地支着下巴,很是不满。   这人怎么回事呀?女儿家这样问,自然是期待他拿出千万条说法来证明,她猜测得没错。他却将问题抛了回来,还应得这么敷衍了事。   就像她,论及“不喜欢裴玄卿有些不识好歹”,能列出他许多的好来。而他却没依样夸自己,难不成是没一条能入他的眼?   至少,她的容貌在女子中同样出挑,堪匹配他。且把脉探案和嗅觉灵敏超常的能耐,帮得上裴玄卿不少忙呢!   江婳心头又有些委屈,所以,裴玄卿喜欢她、照顾她,只是拿她当一个办案工具人?   娘亲说过,这世上的喜欢,又分许多种:   父母对儿女的喜欢;   兄姊对弟妹的喜欢;   高位者对有能者的喜欢;   喜得知音、惺惺相惜的喜欢。   最后,也最难遇上的,才是男女间真挚热烈的喜欢。   那么裴玄卿对她,便像是第三第四种,而非郎情妾意……   江婳泄气地锤了下桌子,嘟起嘴:“裴大人,你帮了我和阿妁大忙,我自然该力所能及地替你办案,可、可我也是有骨气的。你若不是真心想与我长长久久,便不要做出这许多令人想岔的事来!”   他顿了片刻,旋即眉间紧锁。   长长久久,这个词太过沉重又奢侈。自娘亲去世起,他所能拥有的,皆飘渺不定、转瞬即逝。所以更加珍惜每个能握在手中的瞬间,就如同用劣质的把戏吓唬江婳,让她乖乖地窝在裴宅里头。   从没想过别离,也没想过未来。她突然发问,裴玄卿慎之又慎,忽而不知该如何作答,才能显得这份承诺鉴定真切。两人缄默着坐在对面,气氛逐渐冷到冰点。   江婳眼泪不争气地涌出,大颗大颗落进碗里,化悲愤为食欲,将碗底菜肴扒拉得干干净净。扬起委屈巴巴的小脸道:“这事一过,我便同阿妁搬出去,再不必劳裴大人费心了!” 第16章 身家以为聘   五月的天阴晴不定,裴玄卿出门上值时还艳阳高照,这会儿近申时,乌云开始黑压压地团积起来,空气闷得人发慌。   江婳停了笔,从窗口探头,估摸着不一会儿便要下大雨,顿时想起那人离家时急匆匆地、没带伞,路上兴许会淋湿。   末了,又一敲脑袋,没好气:“我担心他干嘛……没心肝的人还怕身上受凉?”   自打在临江仙把纸窗户捅破,二人间的气氛就变得无比尴尬。每日天不亮,宅门便吱悠悠地响起。等再被打开,便已月上梢头。   像两个暂住一宅的陌生人,毫无交集。   江婳自是不后悔说出那番话的,感情是本就该拿得起放得下。他若是玩玩看的心态,她便只当是个有恩于自己的浪子,敬而远之。   可放得下,并不意味着像刀削木头般,能直接将心里装着他的那部分剖离。反而如沉疴难愈,非得过了好些春日,万物复苏旧疾当消,才能不留下病根。   “轰——”   隆雷乍现,淡紫色的闪电在黑云中流窜,雨珠砸向房梁,劈里啪啦地狂响。急雨催打着院中花叶,泥土气混着沁脾芳香游荡院中。   江婳不忍这些嫩芽被折弯了腰身,便撑伞走到院中,拿油纸将花圃一一覆住。猝不及防地,身后院门被人猛地推开,砸在栅栏上晃晃悠悠地喊着疼。   莫不是歹人又来了!   ——这般想着,江婳头也不敢回,扔了油纸便往房里跑。手还没碰到闩,只觉一阵天旋地转,就被人拦腰抱起,紧紧地扣在怀里。   她吓得失声惊叫,额前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:“别怕,是我。”   “是你才要怕!”江婳从他点漆般的美目中,看到自己气鼓鼓的倒影:“裴玄卿,男女授受不亲,你既无心于我,便该懂得尊重人。请你,立刻放我下来!”   怎奈何他当成耳旁风,自顾自地搂紧怀中娇娘,大步流星往外走去。塞进马车后,他结实的臂膀锁在内壁,江婳无论怎么踹打都岿然不动。只得泄了气,板着脸问:“你又发什么神经?”   裴玄卿又长又密的睫毛边缘挂着小颗水珠,眉眼柔情万千,薄唇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,朝她笑道:“待会儿你便知晓了。”   以二人悬殊的实力,反抗也无效,江婳索性靠在车壁上,冷眼候着,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。   马车驶出福宁街,拐过大大小小的酒楼铺面,由朱雀街的一条岔路口,行进盛京最金贵的地段。   江婳拨开车帘,恍惚记得,幼时爹爹说过,此地名为“金玉盘”。便是京中最有钱的富商,也买不到这儿的宅子。只因每隔一段路,便住着侯爵高官,他们向来自视甚高,不肯与商户做邻居。   正因权贵聚集于此,路修得极宽,各家府卫都牢牢把守着外墙,金玉盘的安全程度仅次于皇宫。且不说小偷小摸,便是职业杀手,要从入口处、瞒过那么多家护卫的眼睛,便是天方夜谭。   裴玄卿带她来此处,难道是想献给哪路贵胄……   江婳忽地警醒,有些懊恼自己对他太过信任,怎么着都该在闹市上掀帘呼救,兴许真有胆子大的敢仗义相助。如今进了富贵窝,大家在朝上抬头不见低头见,谁会为了她得罪阎王爷?   “你丧着脸做什么?”裴玄卿幽幽开口,先行下车,撑着伞候在一旁,催促道:“下车。”   江婳欲哭无泪,起先还拧着不下,不一会儿便被他亲自捉出,强行带到一处府门前。   朱墙碧瓦,门前有四座两人高的雄狮石雕镇宅,光是大门便能同时容八人通过。   她经过了永昌侯府、丞相高府、太傅何府,却都没这家看着阔气。难怪位高权重如裴玄卿,还想着巴结讨好……   大门被推开,江婳忐忑地退后两步,小厮见了来者,笑着迎上:“主子回来了,咦,这位便是江姑娘了?”   主子?   还知晓她的姓氏……   江婳狐疑地问:“你有这么大的宅子,还住在富宁街小院?”   裴玄卿笑而不语,只手覆在江婳后腰,将伞倾向她,半推着进了门。   大风刮过,才踏过门槛,满园的棠梨香气扑鼻而来。   “虽有半数花瓣被吹落进了泥里,仍能勉强还原三春盛景。看一看,你可喜欢?”   他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似将素白花色都揉进手中捧给她把玩。江婳欢喜得很,语调中都带了欢快的模样:“可如今入五月,棠梨花早就谢了,宅中怎会盛放?”   小厮很合时宜地跟上,躬身道:“回姑娘话,京郊温泉林内芳菲未尽,主子花了大价钱买下这些树,栽至院中。您瞧,地上泥都是新翻的呢。”   江婳循着他看的方向望去,树身周边有细碎泥土、颗颗分明,衔接处并非严丝合缝,果真是移植之像。   “内屋还未布置妥当,可今日下了大雨,再不带你来,恐怕就见不到了。”裴玄卿执起她手,缓步向府内走去,一路介绍着布景。   饶是寸土寸金的地段,裴玄卿仍拨出近三分之一的房舍来做药庐,供她钻研医道。后院修有千鲤池,池上莲叶田田,池边有大片空地只放了木桌,什么装饰也没有。   起先,江婳还以为没修筑好,他眉间略有得意之色,直言自己向京中医馆打听过,许多药材需得时常晾晒,避免生虫。   江婳犹疑道:“便是把我那满架的药拿出来晒,也用不上十分之一的地……倒是你自己,留出来练刀的平台也忒窄了,咱们换换吧?”   裴玄卿欣然一笑,握着她的手更紧了几分:“如此说,便是原谅我,愿意长住在此了?”   江婳哑然,方才只听他如何对自己用心,全然忘了二人正闹得尴尬,遂用力抽回手,冷下脸:“我的意思是,暂时……待拿回属于我的东西,还是要搬走的。”   即便买个更大的宅子,这样不明不白地住着,跟从前住在小院又有何区别?难不成多了丫鬟仆人、换上高门豪府,便是真心诚意了?   裴玄卿示意小厮们退下,双手扶上她的肩,郑重其事地说:“这宅子、包括我名下其余产业,都交由你。这下,可算长长久久?”   他身量高挑,江婳抬起头,才能堪堪与他对视。斜风裹挟着雨丝漂泊,俏皮地、想着法子避开伞,沾湿行人衣衫。自膝下起,她的罗裙湿哒哒地黏在腿上,裴玄卿瞥见,用力将心上人往怀中拉近几分,不容反抗。   “那日回去的路上,你离得远远的不愿同我言语,我便一直在想,或许对女子而言,未来真的比眼下重要。若我不给你个确切的答复,你定会离我而去,对吗?”   江婳心头一暖,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。诚然,她有自己的傲气,不甘像个新奇物件儿似的,供人一时兴起来取乐。若非良人,她定会早早抽身。可“未来比眼下重要”,却说得不对。她珍视与裴玄卿相处的每个瞬间,若说急于谋划未来,也只因太过珍视,而希望这份“眼下”能永存。   她缄默不语,樱唇紧紧地抿着,裴玄卿看不穿她的思绪,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,急忙解释:“你知道的,我是个行走在刀尖上、生死没个准头的人,或许哪日出使,便再也回不来。若我向你承诺,定会日日伴在你身侧,那我身死那日,岂不算失约?”   “呸呸呸,不说好话!”江婳急得跺脚,伸手捂上他的唇,水汪汪的眼睛泛起酸涩:“那你就不能为了我,珍视性命吗?”   裴玄卿略带粗茧的手指握上,将纤纤柔荑拿到胸腔前,沉声道:“我自会万般珍重,可就怕天不遂人愿。只要钱财傍身,你总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。”   从前,他绝不会考虑活多久这个问题。只想着不要命地往上爬,早日完成娘亲遗愿。自打柔光环身的小娘子侵占心尖,他才生出贪恋。若是那黄鹂般娇俏悦耳的声音,日日都能在耳边打转该多好。   “这些天,我想着若拿不出凭证,空口说好话,你也不会消气。便四处奔走,待万事俱备了,才好同你说。江婳,府中下人全部签的死契。即使哪日我不在了,他们对你有半点不敬,都打得骂得杀得。”   顿了顿,又想起什么重要事情,补充道:“宅子、田产、铺面,我这些年攒的,足够你安度余生。若我死了,你就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唇畔被她袭住。少女清甜柔软的唇轻轻贴上,带着淡咸味的眼泪顺着嘴角滑进舌尖。江婳脚垫得吃力,腾地移开,满面委屈地望着他。   这家伙狗嘴就吐不出象牙,她想要的不过是他真挚明确的心意,告知便是了,何苦像交代后事一样,害她脑中现在就快进到给裴玄卿送葬的画面。   双手被捏着,那便只好这样阻拦他胡说八道。身家性命都能交出来,亲亲……不过分吧?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我觉得裴玄卿能处,这人不画饼。……” 第17章 撒娇最好命   浅浅一吻尚不知味,江婳便红着眼退开。裴玄卿揽过她的肩头,将这只委屈巴巴的小猫紧拥进怀中,恨不能揉入骨血。墨色深瞳对上水汪汪的杏眼,他呼吸又沉又急,压抑已久的深情冲破枷锁。   过命交情与爱欲交织缠绕,真真叫人甘愿沉溺。他再度贴上少女湿润的唇,迫切又充满侵略性。许是这汹涌的情意吓坏了掌心娇,她微颤着想要后退,可哪里拗得过对方的蛮横。   察觉到江婳在退却,裴玄卿心头涌上一丝不悦,指腹贴上她的下颚,略带薄茧、用力摩梭起来又痒又疼。她短暂地痛呼了一声,贝齿便被顺利撬开。灼热的舌尖侵入,轻吮着她软绵绵的唇腔。   “唔……”   他贴得太近,江婳几乎不能喘息,脑袋憋气憋得晕晕乎乎的,喉间不由得发出轻咛。不知怎得,裴玄卿姣好的凤眼因这声娇咛,晕染上一层浓烈的醉意。随着双眸发红,侵占她的欲念越发强烈,舌上动作逐渐急躁而粗鲁。   江婳忍无可忍,小心地用力合拢贝齿,淡淡血腥味恰到好处地弥漫开来。裴玄卿拧眉,匪夷所思地松开了些,凛声问:“你属狗?”   他还好意思说!   小时候,江婳是偷偷撞见过爹爹吻娘亲的,就如方才她堵住裴玄卿的嘴一样温柔。这家伙吻人的方式又是从哪学的,像是在沙漠中迷了路、快渴死的旅人遇见甘霖般贪婪。再不狠心咬疼他,江婳不是疼哭,就是缺氧晕过去。   唇齿分开,万千爱意化为绕指柔。裴玄卿抚上她的长发,从头皮摸到发梢,停在尾端细细揉捏,非得同她有哪处贴在一块儿,心里才能安定。   “别搬出去,求你了。”   他说“求”时,语气虽带半分恳切,却而仍是倨傲、不容反驳的。像极了二人在秀山县抢泼皮无赖的场景,江婳眉梢一挑:“打劫,给我个面子。”   言行习性早就深深的感染彼此,江婳兀自发笑,大尾巴狼装什么温润书生,难不成这会儿拒绝,还真会由着她走?   心心念念的小郎君爱慕着她,情浓欲烈,心有灵犀。此刻便是裴玄卿赶她,她也会厚着脸皮讨好卖乖、赖着不走。况且,撒娇这招对他百试百灵。   江婳凝视他白玉无瑕的容颜,心里头拿捏得死死的,嘴上忽而想傲娇一番。便佯装为难,嘟着嘴低语:“可你看起来不是很诚心,除非,你撒个娇证明一下!”   她坏坏地轻笑,又占据主动,反伸出白葱似的指尖,轻敲在他心前,蓄意撩拨。裴玄卿眸子空洞了一阵,发愣着问:“撒……娇?”   “对呀,就像这样,你看好咯。”   江婳俏皮地眨眨眼,轻咳一声,双手分别握住他一指,左右微微摇晃,鼻腔里哼出的语调糯叽叽的,听得他骨头都酥了。   “不要走嘛,求~求~你~啦~”   尾音拖得长长的,婉转柔和,她还没发动更猛烈的攻势,就从裴玄卿眼中读出似曾相识的贪欲……   不妙,又被逮住了!   *   去年围猎时,林中冲出黑熊,他救驾有功,皇上赐下这座宅邸。裴玄卿嫌弃从大门口到书房要走一里地,忒耽误时间。便一直空闲着,独居在福宁街的小院子。现在要同江婳搬进来,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空荡。   接连三日,江婳在屋里奋笔疾书,准备告御状。时不时便听见外头有响动,不看也知道是下人们在搬饰物。   阵仗之大,连隔壁徐国公府家的公子们都趴在围墙上往里偷瞄。   “瞧,那是皇上赏的金丝黑檀贵妃榻?我爹得过一座,藏在库房里,供得比祖宗牌位还诚恳。他竟敢舍得摆在水榭,也不怕风吹雨淋给腐坏咯!”   面上虽鄙薄,言语间却是满满羡艳。户部侍郎的公子哥不屑地哼了声,一脸“你没见过世面”的模样:“贵妃榻算什么,我爹说,府邸的主人都变成了一位女子,这是金屋藏娇呢。”   “什么!”徐公子瞪大了眼,不可置信:“此宅可是御赐府邸,他怎么敢?”末了,又兀自摇摇头。强闯宫宴求贡药的事儿都能干得出,遑论送府邸了。皇上碍于言官,到底是罚了他半年俸禄,却也没再加苛责。   “不知是哪家小娘子能得裴指挥使掏心掏肺,嘿嘿,若是捉来玩玩儿……”   “咳!”身后响起老国公的声音,两位少年忙从墙头跃下,规规矩矩地行礼。方才他们说的话,被国公尽收耳底,此刻脸色很难看,狠狠地剜了自家儿子一眼道:“为父警告你,别去惹姓裴的,更别觊觎被他娇养起来的女子。若叫恶狗缠上,没得沾一身腥!”   徐公子低下头,恭恭敬敬地应了声“是”,老国公才甩袖离去。见爹爹走远,他朝裴府啐了一口,冷声道:“不过是一条走狗,能耐咱们国公府何?秦老弟,姓裴的出门了,敢不敢随我去瞧瞧?”   秦淮却是万万不敢,若被逮住,国公之子自然无碍,可他爹的官位哪能保得住他,忙告辞离去。徐潇看着他灰溜溜跑开的模样,不屑地眯上眼:“跟你爹一样,胆小如鼠。你们怕他,老子可不怕。等着瞧,总有法子叫她自个儿来求我!”   高门大户在修葺完毕前,都会留出一处角门供劳工穿行,直到竣工才会封死。徐潇挑了套红宝石头面,又换上首饰铺小厮的衣裳,混在送物件的队伍后头。   裴府管家打量着盒内头面,册子快翻烂了,名单里也没找着,遂摆摆手:“怕是掌柜的送错了,咱们府上没买,你回去吧。”   徐潇强挤出谄笑,平日里过于自傲,这会儿装得便不太像,看起来跟威胁人似的:“裴大人一时兴起瞧上的,没来得及报。你让我回去,里头姑娘知道了不悦,可怪不上铺子。”   他连府里有位姑娘都知道,这头面看起来也不像西贝货,没上百两银子置办不下来,的确像是主子手笔。想到主子说过,规矩头一条便是伺候好姑娘,他只得接下,着人送到姑娘房里。   江婳正在检查状纸可有漏错之处,这会儿翠兰美滋滋地捧着一套首饰进屋,朝她盈盈一拜:“江姑娘,歇会儿罢,当心伤着眼睛。主子给您置办了一套头面,奴婢还从没瞧过这般华贵精美的物件,您看看,可还喜欢?”   “嗯,放在那吧。”她淡淡地答着,叹了口气。这等首饰,裴玄卿不知买了多少,那三处妆奁都塞得满满当当。说好暂时不再往家里搬,怎地又买整套?   婢女见她不愿言语,放下礼盒便恭敬地拂身退下。江婳停了笔,细细审视盒中之物,想着什么稀罕玩意,还特意差人送来。可看着,却越发眼熟,似乎与妆奁中那套如出一辙……   “奇怪了,买两套一模一样的作甚?”   江婳凑得近了些,拿玉尺微微拨动。缎面忽地凸起一处,吓得她撒开手连连后退。红宝石头面被挤开,一只浑身长满彩色眼状花纹的蜘蛛蹿了出来,迅疾地咬向玉尺。察觉到那不是肉类后,恹恹地松开嘴,又趴回盒中。   好歹毒的心思!   若她没有生疑,直接拿手去取,现在恐怕已经中了剧毒,性命垂危。   难道,又是上回的人?   带上银丝手套后,她才敢捉住蜘蛛。刚拿近,就闻到一股油漆味儿,细看才发觉,这并非什么剧毒品种,而是普通的蜘蛛涂上色彩吓唬人。   与上回铁了心要她命的人不同,像是顽劣小孩的行事作风。   拨开坠子,发现盒中还压着一张字条:“孤身来徐府后院取解药,否则一个时辰内必毒发身亡!”   江婳唤了管家进来,说明原委后,管家吓得脸都白了,双膝噗通跪地,重重叩首:“姑娘饶命,奴才蠢笨,以为真是主子送来的。奴才绝不敢串通外人谋害姑娘,姑娘明鉴呐……送来的人,穿着首饰铺的衣裳,姑娘,咱们要不要即刻去隔壁徐府对峙?只要碰上面,奴才就能认出!”   “哼,哪个凶手会乖乖等着人家捉贼捉赃?若他咬死不承认这字条是自个儿写的,你能拿国公府如何?”   管家低着头,战战兢兢地跪在那,生怕她一气之下发落自己,忙认错:“是……奴才无用,不能替姑娘出气。”   掌灯时分,裴玄卿才走到后院门口,便看见一抹鹅黄身影朝他跑来。江婳哭成泪人,上气不接下气,伏在他胸前抽嗒:“裴~大~人~你怎么才回来。人家好害怕,险些再也见不到你了呢。”   -   当夜,徐府爆发出了惊破天地的哭嚎声。凄凄惨惨地回荡在金玉盘上空,唬得各府里头还以为哪家出了人命,急急调了府卫严加防守。   江婳倚在裴玄卿臂弯上,憋不住笑了:“你半夜不睡,命人将贵妃榻搬到墙边,就是为了看热闹?”   “不然呢?”他的食指划过小美人流畅的下颌线,停在下巴处,稍稍用力便抬起她香娇玉嫩的脸,轻轻啄了一口:“五百只蜘蛛,一次捉不完的。接下来半年,那小王八蛋掀开被子有蜘蛛,茶壶里头有蜘蛛。没准用膳时,房梁都有蜘蛛掉进碗里。”   江婳脑补了一下场景,手上立马浮起一大片鸡皮疙瘩,犹疑道:“会不会太狠了,他才放了一只耶……”   裴玄卿伸手,揉捏了一番她的鼻尖,嗤笑道:“现在可怜起别人了,回家那会儿,不知谁哭得梨花带雨,央求我保护她呢。”   她笑盈盈地将胳膊环紧了些,用额头亲昵地在他侧脸蹭了蹭,娇声道:“对呀,谁让我有人撑腰,这么好命呢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……我似乎、好像、是不是写了危险用语?发出来不会全是口口吧! 第18章 真假神医(1)   沉亭香在瑞兽状香炉内静悄悄地燃着,稀薄烟气由兽嘴溢出,于帘后远望,如吞云吐雾般,别有一番仙府风貌。   生平首次进昭仁殿,江婳挑了件月白色流光锦绣裙,墨发一半挽成百合髻,一半柔顺地垂在身后。发上簪了整套紫玉银头面,两侧流苏延伸到耳旁,与纯色珍珠耳坠相得益彰。   入宫前,江婳本想挑些质朴的衣衫饰物,以免让皇上以为裴玄卿府上用度奢靡。然而翻遍衣柜妆奁,都寻不着一件能称得上“朴素”的。正发愁呢,他却宽慰说,皇上不怕他挥霍,就怕他什么都不肯用,因而不必刻意节俭。   她听完,尴尬地笑着应和点头。心中暗道:这等客套之话,听听就罢了,你怎么还当真呢!   于是,江婳只能挑了“看起来”最为平平无奇的素色裙,希望皇上久居宫廷,瞧不出此物一匹二十金。   没承想,面圣这么一小会儿,皇上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三次,盯得她浑身不自在。似欲言又止,终忍不住开口:“你这衣衫……”   坏了,宫内也用流光锦?   “你这衣衫也太素了,朕瞧着,安阳公主的伴读贵女们,多喜欢穿些明艳的,钗环似乎是金丝织造。医者虽大多淡泊名利,你也不必过于苛待自己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没被责备便好,江婳因紧张而久绷的肩颈终于松开来,轻轻地吐了口气。裴玄卿并立在旁,将这小小的动作捕捉到,侧眼瞥见她将唇圆起的模样,心中觉得甚是可爱。连自己都没察觉地、嘴角微微扬起。   浅笑一瞬,皇上骤然出神。   上一回见到他由衷的欢喜,该是何时了?   蓦然想到些什么,皇上花白的须发随下颚微微晃动。   那时,他与兄长间,夺嫡之争到了千钧一发的境地。人人都知晓燕王生母微贱,是用尽法子讨了皇后侄女的欢心,而皇后又无所出,才在后族扶持下走到今天这一步。   并非蓝氏女嫁给他才成了太子妃,而是谁娶了她,谁便是东宫太子。   最后一次见月娘时,幼子正坐在桌前念书。听见推门声,便知是爹爹回家了,光着脚丫“哒哒哒”跑过冰凉的泥地,一双莲藕似的小手高高举起:“爹爹抱,爹爹抱。”   那日,他再没心思向往常那样同小儿逗乐,而是惴惴不安地拉着月娘关门进屋,将幼子拦在屋外,语气充满疲态:“五郎乖,爹娘有话要说。”   裴玄卿抓抓头发,不知爹娘有什么秘密,便在院中呆立着。察觉到爹爹的反常,年幼的他不知怎得,就知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,连蛐蛐儿蹦到脚边,都不想捉了。   后来,爹爹推门而出,眼眶红红的。而在他身后,娘亲早日哭成泪人。他抱住爹爹的腿,死也不肯撒手。就预感着,这一撒手,就再也没有爹爹了。   岁月缅邈,歉疚悔意萦回不绝,纵使皇上借着立功这个由头,没完没了地赏赐,也无法自欺欺人地称:亏欠他母子二人的,已尽数弥补。   这样好的笑颜,出现在裴玄卿那张冰冷凛冽的脸上,比任何稀罕物件都让他珍视。而他绞尽脑汁也无法令之欢喜片刻,这小娘子只一个表情,就让裴玄卿心悦神漾。   恰似他与月娘少年时。   皇上朝内监颔首后,内监双手递上原稿。他略翻了几页,眉梢几乎快拧成“川”字。   江婳状起胆,平声道:“想必皇上也觉出似曾相识,此乃《疫病杂症论》原手稿,正是民女于南楚瘟疫时所著。周世仁窃取民女心血,且胡乱医治导致平民伤亡过重,清皇上重重处置!”   她盈盈一拜,裴玄卿伸手扶起,补充道:“周太医自称此书著作者,乃是欺君。若天下医者皆为了名利而走歪门邪道,谁还会苦心钻研医术,悬壶济世?”   皇上面色难堪,指尖碾着手稿边缘,用力之大几乎快把纸张揉破。不知在想些什么,微微出了神。内监温声提醒,他才清咳一声,温声道:“只是,周世仁为朕调理多年……天下医理相通,治瘟疫的法子,许是相似之故。”   *   “自然相似,伤寒该用什么、肺热该用什么,都有定律。难不成天底下就许她配得出药?”   安阳听了线人送来的口信,又摔碎了一枚蓝田玉盏,娇美的面孔氲上薄怒,狠狠踹在婢女肩上:“傻跪着做什么,梳妆啊!本宫要去昭仁殿,别让那乡野村妇冤枉了周太医。”   上回安阳险些害死那女子,已与裴玄卿撕破脸皮。这些日子正愁护得太好,找不着法子收拾。如今若能治上一个诬告之罪,看她怎么逃!   婢女慌忙挪动膝盖,跪到她跟前,怯声道:“公主,您这会儿去为难她,会与裴大人闹得更僵。不如……暂且候着,若适时能帮上些忙,兴许他会对您改观。”   “改观?呵呵,然后呢?”她纤细的足掌踩上婢女肩颈,逐渐发力,婢女的头很快碰到了地:“改观,便会回心转意,爱慕本宫了?”   婢女哪敢否认,也不愿欺着哄着主子,便咬紧牙关不言语。脖子越发下沉,几乎都听见了骨骼“咯吱”地错位声。安阳横眉冷目,樱唇轻启:“说啊,会,还是不会!”   窒息感席卷而来,她脸憋得通红,觉得自己即刻就要被踩死了,喉间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。安阳并不能听清她说的话,许想起这个婢女是母后所赐、自小伴着她,便抬起脚,冷声道:“滚去备晚膳,再敢多话,本宫打烂你的嘴。”   *   忆起裴玄卿曾说过,皇上不会听信一面之词,须得二人对簿御前,再由太医院众太医一起比对手稿与书籍。江婳虽心有不甘,却也不能蛮横地逼着皇上立马给出说法。   皇上将手稿递给内监,左右思量,温声道:“不过,悉闻江氏两次救护重臣有功。大监,传朕旨意,赏……”   “且慢!”   朱门被来者推开,安阳迈着急匆匆的步伐走到殿前,行了一礼,又走到父皇身侧,乖顺地倚上:“父皇,此事尚未分辨真假。若他们冤枉了周太医,便是居心不良。现在赏赐,为时过早呢。”   她的心思,皇上从前不知,可裴玄卿求药那日后,便一清二楚。这些时日,常有不利于她的流言传出,皇上本就头疼,此刻不再像往日那般偏宠她,而是拂开她的手,正襟危坐:“朕召见臣下,你私自闯进来。皇后平日便是这样教你规矩?回你的启元宫去。”   江婳只知道她曾授意楚千荀掳走自己,却不知刺杀一事是她所为,疑惑地看向裴玄卿,伸手拽了拽他的袖袍,用极小的声音问:“我与她并不相识,为何总是使绊子?”   这种阴暗、阴沟淤泥般的喜爱,裴玄卿甚恶,也不愿启齿。唇畔张了又合,最终只是摇摇头,无奈地说:“天底下活人这么多,难免碰上疯子。”   瞥见二人眉目相对,手上小动作又亲昵自然,安阳怒火中烧,冷笑着提醒:“听南楚世子提起,你们曾是旧相识。江姑娘,他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,替你做伪证吧?”   新月似的两弯细眉蹙起,巧笑僵在江婳面颊上。她的确想过,若到了难以分辨时,请楚千荀来为她作证。可安阳先行揭了交情,若再求助于他,在皇上面前的可信度便下降了许多。   再者,一句“被美色冲昏头脑”,真真能叫一个弱女子择不开自个儿。   显然,皇上也注意到此话,凌声道:“哦?你与南楚世子,是如何相识?”   安阳的小心思起了作用,更加得意,不住的煽风点火。嘴上夸着江婳“杏面桃腮如朝霞映雪”、“我见犹怜”,实则一再将重心往“得见美人情难自抑”、“早有情愫”上挪,句句冲着裴玄卿心上插刀。   “我没有……”江婳手心出了薄汗,攥着他袖角的手又用力了些。鼻尖一泛酸,圆圆的黑瞳周边迅速漫上红。她抿着唇,水汪汪的眼睛半垂着,委屈更甚。   只一个示弱,裴玄卿便心疼了,微微颔首:“我知道。”又拱手敷衍地朝安阳行了个礼:“殿下贵为公主,竟会热心于探知民间女子的私事。且探得半真半假,不知是探子办事不力,还是公主有意误导圣意?”   “你胡说!”安阳气不可遏地指着他:“父皇,此人侮辱儿臣名誉,您应该重重罚他。”   皇上疲倦地闭上眼,指关节不断揉着额侧,安阳仍不依不饶,他忍无可忍,重重挥开手:“好了!你父皇一把年纪,要摇散了这把骨头不成?”   察觉出父皇是真的不悦,安阳也不敢继续胡闹,冷着脸退到一侧。皇上将手稿交给内监,吩咐道:“朕今日乏了,将这些好好封存,不许任何人查阅。明日传周世仁进宫,你二人再分辨个究竟罢。”   等了这么久,不在于一日,江婳千恩万谢地与裴玄卿退下。安阳发了小性子,仗着宠爱胡搅蛮缠起来,哭闹着说周太医劳苦功高,不许父皇处置。   走出许多阶,江婳都能听见里边女子的哭声,犯了愁:“她是皇上的独女,皇上会不会因着她的话,当真不管?”   “不会,你且安心。”裴玄卿忆起旧仇,故作漠视,脚下步子加快了些,拐过宫门才开口:“安阳嘴里说的那些,该不会有真的吧?”   被他甩到后头,江婳懵懵地追上去,忙解释:“在殿上你还替我说话呢,怎地现在疑心起来了!”   他忽地停下脚步,江婳来不及刹住,额头”咚“地撞上。罪魁祸首不仅没个好脸色,还像审犯人似的,一字一句:“不知谁有幸能做世子妃呢?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在回京官船上,你说的。”   裴玄卿长身玉立,将刺眼的夕阳挡在肩后,江婳才能堪堪睁开眼。金色柔光顺着他每一根发丝滑落,厄命阎王都像有了神性似的,沐浴在暖光里。   这种随口谈论的闲话,她自己都不记得了,裴玄卿却能说出具体时间地点。从前她常去高府看诊,以为只有后院女人们才会争风吃醋。没想到伟岸如裴大人,吃味起来都会翻陈年旧账。   末了,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尖,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凝视着他挑衅:“若是真的,你要如何?”   “住嘴!”   裴玄卿手掌握上她的腰,用力一拧,江婳便觉得双腿发麻,软塌塌地倒进怀里,嗤嗤地、得逞地笑了。耳垂被头顶的人衔住,又想给她个教训,又不舍得弄疼了,只得轻啮着警告:“你再敢夸他半句,我、我便将你锁在府里,这辈子都不许出去。”   江婳故作惊诧,捂着嘴:“这不是强取豪夺么?堂堂朝廷命官,居然撸掠民女,王法何在?”   热气扑湿了耳垂,那面若三清、心如阎罗的男子在耳鬓厮磨,温声回应:   “我想强取豪夺很久了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裴总:我还是他长子呢,怕什么! 第19章 真假神医(2)   余霞成绮,两个修长的身影靠得很近,依偎着靠在池前软榻上,撒饵逗弄莲池中的四色锦鲤。   交颈相依间,江婳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的感觉。或是忧心明日未能秉公处理;或是害怕周世仁已将此书钻研透彻、无从分辨。手上一歪,鱼饵都不慎撒到了裴玄卿身上。   细碎鱼饲散落在衣缝中,他不得不起身拍打干净,笑道:“你这是钓鱼,还是钓我呢?”   江婳拿出帕子,红着脸替他擦拭,脑中仍记挂着明日之事,面泛忧色:“如今,周世仁是否颇得皇上赏识?涉及欺君之罪,若换了旁人,哪能等得到次日处置呢……”   无可否认,她才思敏捷,所言正是裴玄卿担忧的。本不想道出徒增她的烦扰,此刻便没了顾及:“他于皇上,的确有些不同。可不同之处,我也说不出,似乎并非单单因医术卓越……不过,你放心,有我在呢。”   万千宽慰的话,都比不上他一句“有我在呢”。   夕阳已悄悄地沉下去,皎月爬到一半,尚来不及播撒光亮,裴玄卿的眼眸便已泛起了星河潋滟。   江婳乖顺地握上他的指腹,颔首道:“好,咱们去用晚膳吧。”   次日,天色蒙蒙亮,二人便入了宫。江婳称染了轻微风寒,覆上面纱。从马车下来时,正逢一人在宫门前等候。认出云纹玄衣的主人后,朝这边恭敬地行了一礼:“裴指挥使。”   裴玄卿全然未把他放在眼里,径直走过,江婳跟在后头,直到离得远了些,才小声问:“那是周世仁?”   “你记得?”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后脑:“记性不错。”   江婳严肃地摇摇头:“如你所言,皇上器重他,传召时内监不可能只字未提缘由。他却这样从容不迫……”   行至昭仁殿侧殿,便有小太监迎进,依吩咐赐了座和茶水:“皇上召了几位大臣议事呢,二位稍候。”   “公公且慢!”江婳追起身,低声问:“不知民女的手稿封存在何处?”   小太监凝起眉,一副思索又想不出的样子:“哟,这奴才可就不知情了。做不过侯上几炷香,皇上便得空了。”   余光瞥见裴玄卿微微摇头,江婳只得放弃,稍稍躬身:“有劳。”   皇上未至,殿内烛火只燃两盏,能大致辩得清物件形状。他尤其喜爱瑞兽状的摆件,这么粗略望去,屋内猛兽环伺。连带着夏日的清晨,都生出一层凉意。   透过微掩的殿门,她窥见周世仁在外站着。年过四十仍是丰神俊朗,心头不由得涌上一层酸楚。若是爹爹还在,便是太医院院首,也穿着那件好看的宝蓝色直缀官服。   升任院首那日,许多同僚来家中庆贺,她曾悄悄听见娘亲劝说:“夫君,天底下哪有隔着肚皮的亲兄弟,你莫要太过信任他。”   一滴温热的泪液滚落,恰好滴在裴玄卿手背上。他一愣:“你害怕?昨日面圣,皇上对你还算是温和。”   冤情未平,便是裴玄卿,江婳也不想如实告知。并非不信任,而是不想给他添了“窝藏罪臣之女”的罪名。这会儿便佯装害怕地轻靠上去,糯声道:“都说天意难测,万一今日便凶狠呢?裴大人,待会儿我能不能仗您的势呀?”   裴玄卿无奈地应声,既心慌了,还有心思开玩笑。单看周世仁得规规矩矩地侯在外头,她却能坐屋里等,可不就是仗了指挥使的势么。   茶都换了两盏,皇上才来侧殿,尚未开审,安阳掐着点赶到,趾高气昂地站到皇上身边,一脸得意地看着江婳。她今日连头发丝都梳得精细,想风风光光地送眼中钉上路。   看过状纸后,周世仁没像江婳想象的那样,急得满脸通红连连解释,而是拿出温和有涵养的样子,温声道:“这位江姑娘既通医理,就该知道同一个病症用药难出其二。若士大夫、秀才们的文章有雷同之处,可以抄袭论。可咱们治了同一个症状,怎能用‘剽窃’这个词呢?”   末了,又朝皇上拱手:“江姑娘年轻气盛,以为自个儿的见识天下无双。虽有些过火,却也能理解。还望皇上不要以欺君之罪处置,略微警戒即可。”   短短几句话,把内容相同说得合情合理,又做足了胸怀大度的模样,叫江婳看了便恶心,凌声道:“配药过程可不是一日之功,既然周太医声称是自己所配,那便该有原稿吧?”   “这个自然,不过正文出版以后,原稿便丢弃了。江姑娘,在下没想到您会寻上门无理取闹。这、哪能未卜先知,留着手稿呢?”   江婳早想到他会不承认,冷哼一声:“是么,但凡在医道上有卓越功绩,谁人不将心血完整保留。皇上,还请取出民女的手稿,好叫周太医心悦诚服。”   皇上看向大监,他便心领神会,立刻回身去取。江婳面上云淡风轻,心里头早就如热锅蚂蚁般慌乱。安阳从进门起便表现得太过得意,似乎笃定她翻不了身似的。   蓦地,身侧之人靠得近了些,手指绕过披风,悄悄握住她冰凉的指尖。他常年舞刀弄枪,指头布满茧子,触碰起来并不如他的脸那样舒适,却能叫她心安。   “回皇上,手稿已取到。”   皇上指着周世仁:“你且仔细看看,是否与原书相似度极高。”   “是,微臣遵命。”   周世仁双手接过,捧在手中翻开仔细查阅,赞许之情溢于言表:“能想到以蛇尾花入药消火疖子的毒性,的确高超。可……这与瘟疫并无干系呀。”   什么火疖子、蛇尾花,江婳一头雾水。裴玄卿大步流星上前夺过手稿,脸色腾地难堪了下来,怒视着皇上。   江婳心生不安,隐约能看出他的意思,立刻凑近查看,却发现手稿上的字迹虽与她的如出一辙,可内容早就被人调换了!   堂堂帝王,为了包庇一个小太医,竟使了这等下作手段?   她不甘地翻完全本,环视着殿内每一个人。是皇上吗……或是安阳?究竟是谁能在一夜之间找到能仿出她字迹的人?   “皇上,这不是原手稿,民女有冤,请皇上明察!”   安阳指尖抚摸着玉镯,嗤笑道:“手稿好好地锁在黑匣里,谁能替换呢?”   裴玄卿直视着皇上,长久以来建立起的微薄信任几乎被全部冲垮,冷着脸:   “哦?公主何时能进御书房了,还知道手稿锁在里头。”   “本公主自然是听父皇说的!裴玄卿,你们既没有人证,又拿不出物证,如今不依不饶地为难周太医,难不成是戏耍父皇呢?”   江婳终于知晓为何安阳那样自信,却对包庇太医一事费解。不过,这些都是后事了。她从袖中摸出另一本册子,晃了晃:“要说戏耍,也该是公主戏耍才对。不然,怎么又着人将手稿送到裴府呢?”   话毕,所有人都惊诧住,直愣愣地盯着她手中的册子,不知真假。   裴玄卿承认,他赌输了。   太过相信皇上所谓的“父子情深”、“意欲弥补”,江婳提出担心手稿被换时,他还曾安慰她莫要多想。   “周太医,你且好好看看,这是不是《疫病杂症论》的原稿!”   江婳志在必得,将手稿递过去,一页页地翻开给他看。周世仁本是知晓她没有原稿,才能那样冷静,如今不知怎地原稿回到手中,再维持着表面的淡定,手心也止不住微微发抖,看向安阳。   “周太医,你还不知道吧,安阳公主诓了你。这手稿,正是她遣人归还我的。”   “你胡说!”安阳脱口而出:“定是你着人去启元宫偷的,父皇,她今天能擅闯儿臣寝宫,明日就能暗杀了儿臣。您一定要替儿臣做主,杀了这个村妇!”   皇上猛地抽回袖口,微微摇头,她还未意识到什么,裴玄卿兀自发笑:“如此,公主便是承认:手稿不在御书房,而是在启元宫?皇上圣明,必不会放纵公主光明正大地拿走。想必,公主才是偷窃之人?”   直到现在,安阳才恍然明白自个儿被套了话,倔着性子昂起脸:“拿了又如何!本宫不过好奇想学习一二,医术手稿并非国之机密,哪条律法规定公主看不得?”   若是皇上授意,她多半会求助父皇。可她方才一眼都没看过去,想来皇上未曾下令。可没有御令,她又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御书房。   究竟是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、还是这唯一的嫡公主手眼通天,江婳无从计较、也没法查证。   “回皇上,民女方才所言,是为了引幕后之人说出真相。为了防备有心之人,民女在家中抄录了一份手稿,待墨痕完全干后,洒上水珠再暴晒。如此反复,最后揉搓生皱,看起来,便像是陈年旧书。公主所窃,正是抄本。”   周世仁身子摇摇晃晃地、跌坐到地上,额头抹了一把汗。安阳不服气地质问:“即便你有原稿,又如何能将之下的医道占为己有?周太医,你且安心,父皇圣明,绝不会叫升斗小民诬了你!” 第20章 真假神医(3)   “若不是周太医贪得无厌,我确实没法子。”   她将书翻到最后两页,摊开递给内监:“皇上明察,妇人产子,十个里头便有两个难产身亡。周太医自回京后,可有推行任何关于剖腹产子的方法?”   手稿上誊了十来页的内容,被周世仁缩减成短短三行,意在记录他的卓越成就之一。可江婳多以绘制为主,大抵是他没亲身经历过,怕以文抄录时写错了,因而只记载“某妇人有孕在身,因疫病而体虚乏力,吾曾剖腹取婴再缝合,母子平安。”   皇上日理万机,自是记不得。内监及时应声:“回皇上,去年容国公府的二夫人遇上难产,那时请求御医相助,周太医便在其列。后来……针药没能救回来,母子俱亡。”   周世仁颈下的衣裳逐渐皱了起来,身量不再笔直,初现老态,喉间也开始沙哑:“皇上,二夫人何等尊贵,岂能以民间法子剖腹,若出了差池,下官哪里担待得起。”   此话一出,隐匿在帘后旁听的太医们心思各异。与他蝇营狗苟、善于钻研之辈自然觉得有理,可真正想进太医院精益医道的,却对此嗤之以鼻。   若产妇还要分个三六九等,谈何医德。   江婳胸有成竹,立刻朝裴玄卿点点头,回身道:“皇上,民女猜到周太医会有此说法。这几日寻遍盛京,找到两只胎儿过多、生产时会有极大困难的雌犬。就请众太医见证,民女与周太医分别为它们助产。您与公主,暂且回避为好。”   顿了顿,乌溜溜的杏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,和颜提醒道:“周太医,请务必保母犬与幼犬尽数平安,否则,民女便要怀疑这书的真实性了。”   论及针灸用药,周世仁的水平绝不在她之下,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,他早将此书背得滚瓜烂熟。唯独实践,是他不敢、也不便做的。   皇上万万没想到此女准备得滴水不漏,现下哪能再驳裴玄卿,只得同意他们前往太医院进行。   “周太医,别发呆了,请吧。”   江婳笑颜盈盈,纤白玉手摊开。他唇齿阖了又张,上下牙碰出了轻微声响。似是想与皇上说些什么,可皇上目光久久都没落到他身上,周世仁只得强撑着,跟在内监身后,去往太医院。   裴玄卿跟在最后,忽地被皇上叫住。待到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,皇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摇头道:“朕以为她是个软和善良的性子,没想到这般不依不饶,先前倒是看错了。”   “软和?皇上误以为的,是软弱吧?”   裴玄卿失笑,自打她满身狼狈地被关进黑屋却保持理智、试图分辩起,他便知道,江婳是坚韧勇敢的。   再到崖下搭救,她大可自个儿先跑、保住那一筐维持生计的草药,却还是颤颤巍巍地撑起他,有意避开伤口。   后来,她说着去“想办法”,裴玄卿打心底觉着,她不会再回来。这些“你等着,我找人来救你”的戏码,他在办案时,不知见了多少平日称兄道弟、夫妻情深之人演过。   她会以德报怨护他回京、会感同身受替何翡求生路、会在重伤之际握住他一截小指,啜泣着说“不要记仇”……种种的种种,让他讶异,世上真有这般纯善之人。   可饮酒闲谈时,江婳也曾说:“不能自保的善良就是软弱,我不想像个废物一样连累身边人。”   眼尾的红让这双凤眼看起来妖邪异常,他的话比冬日里檐下的冰锥还冷:   “我以为,当上梦寐以求的九五至尊,便不必再让儿女受欺辱,才有所期待、将她带到御前。没想到啊……这回,又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?”   “你放肆!”皇上大怒,老态的脸上有浅浅沟壑纵横,随着他起身而动了动:“天底下哪有儿子为了女人,这么跟老子说话的?朕看她是装出一副娇滴滴的模样,骗你心软!”   诚然,江婳那些撒娇卖乖,他看得出、也次次受用。但到了紧要关头,她没有一回是手足无措等他想法子的。   便是这次,若全信了他的话,真当皇上铁面无私而没留后手,这个大亏就吃定了。   他不屑地嗤道:“皇上,难道世间女子皆该以平庸软弱、对上权者唯唯诺诺为德?太后还政前,中州亦是国泰民安,半点不输先皇当政时。可朝堂、民间仍处处诟病,只因她是女子。”   象征着皇权的头冠因行走得过快而晃落,皇上颤着脚步走到他跟前,高高扬起手。   耳边的风刮起额发,裴玄卿唇角流出一丝血,面颊鲜红。   皇上暴跳如雷,没了半分沉稳庄重的帝王之态,几乎手脚并用的指着他的鼻子骂:“逆子,那毒妇如何能与先皇相较。她……她蛇蝎心肠,让朕十几年在太子之位上如履薄冰。老了还把持朝政,朕这个皇帝当得像个笑柄,你知不知道!都是因为她,朕才不能认你们母子的!你、你该跟朕一心,恨不得食她肉、啖她血啊……”   裴玄卿抬手,擦去唇边红迹,将嘴中咸腥的血咽了回去。   对他存有一丝温情,是娘亲的希望,也是自己的错。   他从没变过。   不能认妻儿、听皇后差遣,都是因为他想坐上东宫太子位,如何能怨到别人头上。   裴玄卿替新旧两任皇后悲哀、替娘亲悲哀,她们都成了皇家争权夺利的牺牲品。   而最让人可怜的,竟是看似赢了一切的皇帝。   那苍老的外表下,内里早被王权腐蚀透了、烂成臭泥。比起他,裴玄卿觉得自个儿杀出的血路干净极了。   或许将来,太子、桓王晋王也会重蹈覆辙。万幸,他是个不配认祖归宗、写入玉碟的外室子。   “微臣还要去太医院观摩,告退。”   皇上伸手,将将碰到那扬起的袖摆,它便随着主子的大步流星而逃开。皇上合上手心,什么也没抓到。红肿的眼睛死死瞪着他,怒斥道:   “朕许你爱一个女人,但绝不允许你爱到昏了头!你若再为了她说这些悖逆的话,朕就杀了她!”   裴玄卿怔住脚步,回过神。皇上只以为他要吓得求饶,就如那日求药一般。站直了身子,面上泛起胜利者的笑意。   然而,那浑身笼罩着日光的身影,只冷着脸,微微倾头,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:“好啊,请便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顷刻,皇上以为自个儿幻听了,重复了一次:“朕说,要杀了她,你没听到吗?”   裴玄卿双手摊开,笑道:“您是天子,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,微臣哪里拦得住呢?只是,她若身亡,还请皇上备两副棺木,好留一副给您的第五个儿子。”   宁可同死,也不因难言之隐生离,是他与江婳早就达成的共识。   纤长挺直的身影大步离去,皇上腰间慢慢塌了下去,顷刻间,像又苍老了许多似的。眼前模糊起来,那身影看得不大真切。抬手想去抓时,它已融入日光里,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点,后消失无迹了。   老者瘫坐在递上,喃喃自语:“黑衣裳怎么变得跟太阳一个颜色呢……月娘,他、他不像我了……”   *   虽是用来一分高下,江婳也不愿伤及无辜,自个儿先顺利给雌犬生产、缝合完毕,才让周世仁开始,她在一旁看着。   众太医亲睹了此法,只觉得惊为天人。中州向来以针灸辅佐生产,从没人胆大包天,敢剖开产妇的肚皮。   后想着,医者多为男子,也实在不便,对周世仁的话,疑心更重了几分。反倒钦佩起江婳来,真心期盼着能多些女大夫,好治疗妇人之症。   周世仁装模作样的给刀喷上酒、过了火,握在手上久久未发动,江婳啧啧地摇头:“周太医,还好民女找的雌犬在预产期内又没立刻发动,否则,你耽误的时候,子犬早就闷死了。”   “你住嘴,本太医自有判断!”   他颈间都是汗珠,与早上那个镇定自若地君子截然相反。江婳努努嘴:“我倒想安静呢,可你拿错刀了,不得不说啊。”   周世仁定睛细看,没看出哪里不妥,以为又是江婳在设套让他钻,不打算搭理。然而她兀自抽走刀,举着自己用的那把,给大家展示。   这么一对比,两把刀虽然大小外观几乎一样。但江婳所用的,刀尖更为锋利,便于破皮;而他所持的,最锋利之处是刀刃,易于切割。   太医们目光异样,周世仁觉得脚下有些站不稳,强行定神,接过江婳那把,嘴里强撑:“我一时看错罢了,江姑娘也不要太咄咄逼人。”   蓦地,刀即将触到雌犬肚皮,再度被抽走。江婳挑眉道:“周太医,不同活物间,或能以血液传播疾病。《疫病杂症论》里写得明明白白,你怎的忘了重新喷酒过火?”   “我方才只是在找何处开始为佳,并未动手,你急什么?”周世仁夺过刀,凶狠之色逐渐浮出眼底。他不敢再看同僚们的眼神,只得硬着头皮再给刀消毒。   安阳方才闻见血腥味,已熏得吐了三回,这时坐得远远的,以帕掩鼻。她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,只依稀看得周世仁状况不太好,还未开始就落了大下风,犹疑道:“他怎么回事,难不成真是抄那村妇的?”   婢女安安静静地扇着扇子,未答话。但凡是个明白人,心里都有答案了。为免公主发怒,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哄着:“还未分出胜负,公主耐着性子再等等。”   “哼,若真是抄的,岂不是害本宫跟着丢了大人!”安阳一把夺过扇子扔到地上,烦躁地踩了几下:“扇扇扇,头发都吹乱了。他要是害本宫吃闷亏,本宫要了他的命!” 第21章 真假神医(4)   许是被多人围观的缘故,雌犬逐渐不安,叫声哀切起来,想必胎动难挨。江婳隐去笑意,开始催促着:“周太医,你没瞧见它不适么,还在等什么?”   “好……我这便开始。江姑娘,你来瞧瞧这块儿,是起的疹子还是什么?”   江婳闻言,低下头凑近细看。刚拨开毛发,便觉得颈间一凉。   周世仁握着刀,最锐利的尖处抵在她喉管处。只肖轻轻用力,便能瞬间刺穿。他一手握住江婳的肩,朝众人厉喝:“滚开,都滚开!”   狗急跳墙下破罐破摔,是太医们没预料到的。这会儿慌忙后退,有些年迈的连鞋都踩掉了一只,焦急地劝道:“周太医,你可别想岔了呀。挟持了江姑娘,于结果无益的。”   周世仁冷笑:“怎么无益?如今她才是立了大功的人,皇上若不管她的死活,多叫民间寒心。况且,不是还有个爱慕她的裴玄卿么……”   安阳在里间候得烦躁,忽地就见局势失控,艳红的唇抿开一抹笑,高声道:“你别做梦了,欺君是死罪,就算放了她,父皇也不会饶你的命!”   日光炽烈,刀片折射出的光尽数照向江婳,晃得她看不清眼前景象。只得眯起眼,任由周世仁拖着自己往外退。脑中飞速运转,拼命想寻个法子给自己脱身。   安阳仍不停激怒他,倏忽,眼前飞来一个黑漆漆的东西,正砸在她下颚,瞬间脱了臼。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,太医忙试图替她接上。   口水不住地从嘴角流出,安阳眼睛瞪得老大,恨意几乎能杀死一个人。手指着裴玄卿落下的地方发抖,又推搡婢女出去,似乎想叫她拿下这个不恭敬的臣下。   婢女哽咽着握住她的手,劝道:“公主,咱们先疗伤,不要再激怒裴大人了。”   那日,在金鳞台上,裴玄卿扼住公主脖子时,肃杀之意几乎令炎炎夏日蒙上秋霜。手背上起的鸡皮疙瘩,她到今日还记得。   “哟,裴大人也来了。正好,替我备快马和金银。只要出京,我就放过她!”   他在?   江婳陡然睁开眼,看向玄色身影。裴玄卿黑瞳边的眼白变得血红,双拳紧握,饶是轻功盖世,也快不过刀进一寸。   他的嗓音又沉又冷,翻涌着晦涩的深情:“我如何相信,你届时真的会放了她?”   “你不信,也没法子。”周世仁刻意转动刀尖,在江婳颈间划开一道小口:“看见了吗?绝对能一刀毙命!”   微末的疼痛让江婳闭起眼,抽了口冷气。自己害他失去一切,真能脱身,他哪里会放过自己……可现在抵抗,也是一死,怎么办……   裴玄卿缓缓走近,直到被喝止的地方,他凝眸,一字一句:“让我来换她,监察司指挥使,于皇上而言,这份筹码比她重。”   周世仁哑着嗓子狂笑不止,嘴里骂骂咧咧着真当他傻不成!谁能挟持住厄命阎王,从这儿走到宫门口,他倒磕三个响头。   裴玄卿缄默着,取下挂着太医院旗帆的竹竿,扯掉帆布。被烈日烤得干枯的竹子在他手中被折成两半,他握着碎竹,解下玄衣上的皮甲:“我自刺双腕,这样,能安心了?”   江婳眼眸倏地睁大了,杏眼很快湿润了起来。周世仁喉结滚动,咽了下口水,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。他竟肯做到这个地步……传说中冷面无情、手里过了上千条人命的指挥使,能为了一个女人自毁前程?   不、不行,她害得周世仁身败名裂,就算裴玄卿肯自损,姓周的也未必肯放过她。恐怕,又是白白牺牲。   两截竹子眼看着就要赐下,江婳顿时想到些什么,放声大呵:“住手!裴玄卿,你敢毁了双手,就算我得救了,也要打断你两条腿,让你再也没法走路!”   裴玄卿怔了不过片刻,起先以为她是心疼自己的缘故,还笑着冲她摇摇头。可对视时,江婳眼珠子咕噜噜地打转,一会儿垂眼往下看,一会儿朝侧边倾斜。   二人心意相通,他瞬间便明白了江婳的意思,只是心有顾虑,也不忍下手。她又嚷嚷着,脚下险些蹦了起来,连累皮肤被利刃戳破。   “姓裴的,别打量我下手知道轻重,还能治好。你的手若不能恢复,我就往要紧处打,叫你成了个没手没脚的废人,再扔到大街上自生自灭!”   同为男人,周世仁倒替裴玄卿不值起来,一时晃神,皱着眉道:“你这女子怎地如此恶毒,他为你自损,你还要他自生自灭,真是不可理喻。”   “呵,是啊,我怎么没看出她这般恶毒呢?”裴玄卿微微歪着头,细长的指节转动,碎竹在指尖迅速画出好看的圆。他凤眸微狭,嗔怪道:“坏女人,既然救了你也没好下场,那我先打断你的腿吧。”   话毕,竹节立刻停止转动。裴玄卿回身转了一圈,双手迅捷地向前掷出,竹节顺势而飞。   “啊——”   尖头刺入江婳腿侧,她瞬间失去支撑力,身子不自主地下落,面泛痛楚。   周世仁是个文弱大夫,本想拿她当挡箭牌,可她再没法走路的情形下,自己哪有力气只手拖着人,只手持刀。   就在江婳倒地,刀尖稍稍远离几分的瞬间,藏在裴玄卿手中最后一节碎竹飞出,精准地落在周世仁手腕上。   薄薄的皮肉立刻被刺破,竹尖深入骨髓,他右手立刻发了麻,尖刀无力地滑落。裴玄卿顷刻闪身到跟前,飞起一脚将他踹到墙上,再像滩软骨蛆似的滑下,身后蹭掉了老大一块墙皮。   他吩咐宫人拿下周世仁,抱起江婳冲进内室,额头急出了一层细汗,大喊着:“太医呢,这儿有伤患没看到吗!”   江婳半咬着嘴唇,哼声:“我自己就是大夫……让他们送药,不许进来。”   关心则乱,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弄伤了她,一时忘了女子不便露出大腿。   半炷香后,麻沸散才完全起效,江婳趁着药力,以镊子取净伤口上的碎屑。如今不怎么疼,她突然想起在崖下时,生生给裴玄卿取倒刺。那时,她还故意使坏,手下力道重了些。   有情人,连罪都要遭同一样呢。   忽地,她抬起头,眼圈红红的,强撑着咧起嘴角:“别担心,我不疼了,真的。还好裴大人明白我的意思,你不必自责。用最小的代价达成目的,做得很对。”   “你还有心思安慰我……”裴玄卿虽然知道自己下手不重、伤口不深,江婳腿上全然无力也是装给歹人看的。可毕竟破了皮肉,还是心存愧疚。包扎伤口他帮不上忙,只能拿着一柄不知从哪捡来的扇子,小心替她扇着风。   江婳余光扫到上头的凤鸣牡丹,顿时起了火,娇哼道:“你拿安阳的扇子干嘛?扔出去!”   裴玄卿眉梢一抽搐,像摸到了什么极晦气的物件似的,连忙脱手,还踢飞出门槛,嫌恶地拿起消毒所用的酒擦擦手,温声道:“审案终要落到监察司手上,有我在,他活不成的。”   活不成?可爹爹毒害太后一事还没翻案呢!他没了,便是死无对证。   江婳忙摇头:“不行,你必须保住他的性命。我、我不是菩萨心肠,留下他还有用。裴大人,拜托了。”   他不理解,皇上要保此人,或是仰赖医术的缘故。可江婳跟他是死敌,还险些丧命,却要保他,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。   见她已缠好绷带,裴玄卿凑近身子,轻吮在她有些干涸失血色的唇上:“你若要杀他,我违了皇命也会尽力;可要保他,却好办。只是……你不打算同我交代什么?”   江婳红着脸,捏起拳头轻锤在他肩上,悄声道:“回去再说,隔墙有耳!”   腿上有伤,她便命人搬了个高度合适的台子,替另一只雌犬完成接生。盛京虽富裕,可穷人家的娘子难产、也未必有钱请大夫,更遑论看门的狗。几位太医见她忙碌的样子,也没好意思看戏,纷纷上前搭手。即便在剖的技艺上不如江婳,也能帮着清理刚出生的幼犬。   末了,她踮起脚尖,准备忍着疼下床,却觉得身下一轻,就与床褥分离开来。裴玄卿将她搂进怀中,任她怎么求着放下,也不撒手,只宽慰道:“我悖逆惯了,哪有要你替我守规矩的道理,管那些宫规体统作甚?”   才踏出门,怀中娇娘便往里边侧了侧脸,伸手挡在眼前。裴玄卿会意,左右顾盼,看中了太医院遮泉口的黑布伞,大步走到吓得蹲着的小药童跟前,俯视着他:“借用一下,行不行?”   小药童只记得师父交代过,泉口不能受烈日晒,哭着后缩了些:“不行……会挨师父骂的。”   江婳发缝间的头皮晒得发红,裴玄卿没多少耐心,冷下脸:“你师父是哪个?”   小药童朝人堆里看去,师父正在疯狂朝自己摇头眨眼,他还是半带疑惑地慢慢抬起手指。没完全指平呢,一个老太医便站出来,迅速拔下伞柄递出,还剜了徒弟一眼,斥责道:“伤者哪能曝晒,不懂变通!去,拿个什么匣子先用着。”   这伞柄的根部在泉里插久了,触手生凉。江婳默默将手捂冰,再贴到脸上,畅快极了,舒适地吐了口气。   有一个打不过、惹不起、躲不开、不讲道理,还不怕皇帝的官爷撑腰,真不赖! 第22章 真假神医(5)   周世仁一事,既非贪官污吏、也非通敌国奸,便没有移交监察司,而是按照皇上旨意押进了大理寺。   如此,江婳便稍稍宽了心。没落到裴玄卿手上,证明皇上如她想的那样,意图保下周世仁。   亦如她想的……二人之间有些密不可分的缘由。   登基八年,皇上几乎都在致力于推翻太后立的政法。   去太医院比试时,江婳曾偷偷溜进内室,翻过皇上脉案,单论身体状况,虽因殚精竭虑而比同龄人衰老,却没有生过重病。   那么,力保一个太医,就尤为可疑了。   “想什么呢?”   素手探上发髻,裴玄卿将窗口飘落的绿叶取下,食指轻轻刮过玲珑鼻尖:“他的家产已系数清查,我请示过皇上,本金与利息合该归你所有,得去一趟户部完成转让。”   说着,他欺身将双手环过来,欲抱她上马车。江婳按下,一脸严肃:“我想,有必要对太后进行验尸。”   裴玄卿的手僵在空中,他怀疑自己在幻听,睁圆了眼问:“你再说一次?”   “我需要验太后的尸——”   “咯吱”一声,他仰倒似的退坐到旁边椅子上,凳脚都滑出了几步。裴玄卿捂着额头,面犯难色:“莫说是验尸,便连每年祭拜,也只有皇家宗室能接近地宫、且不得靠近……”   江婳忽地站起身,软着身子扑进他怀里,央求道:“我知道这很难,可我怀疑当初太后突然身死,是周世仁帮着皇上……唔!”   裴玄卿捂上她的嘴,嘘声后,静听周围有无脚步声。又起身关好门窗,才回屋来在她脸上拧了一把:“这话若让人听见、传了出去,我决计保不住你的!”   “抱歉,下次注意。”江婳拍开他的手,凑到耳边低语:“他德行有亏、医术不精,除了这件事,我实在想不到对皇上而言,还有什么价值。”   刚回家那会儿,江婳就被他追问过关于周世仁的事,只好嘻嘻哈哈地打马虎混过去。见她不愿多言,裴玄卿也没强求。可稀里糊涂地就让他帮着验尸太后,似乎的确过分了……   想到这,江婳惆怅地伏在他肩上,叹了口气:“罢了,我再想想办法。”   裴玄卿讪讪发笑,捏起江婳下颌:“你能有什么办法?这事,我会记着,尽力找找机会。但这机会在何年何月,就真的没有准头。如此,你可会嫌我无用?”   “怎么会!”江婳本想摆正身子以示敬意,奈何人家指尖有力得很,脑袋愣是动弹不得。挣扎无效,还被当作“不愿与他亲近”,索以强行的吻。   是被欺负狠了。   待他觉得尽兴,才送了手上的劲,江婳大口大口地呼吸,抚着胸口:“我知道这事极难,待事成那日,我一定告诉你真相,可好?”   裴玄卿正欲作答,倏地脸色一正,眼神瞥向院中。她循着望去,不久后果真响起脚步声,不由得感叹:她嗅觉比犬灵敏、裴玄卿警觉比鹰更甚,简直天作之合。   管家敲了三下门:“主子,姑娘,有位女子牵着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姑娘,在门口求见。”   江婳顿时起了身,奶呼呼地戳着他的肩:“怎么回事,朝廷命官合衣无情,母女二人上门认亲?”   裴玄卿气出了笑,难不成他淋过雨,就大晴天里也要黑着心给别人泼一盆水?   “不认识,赶走!” 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逗趣着,忽地都静了下来,大眼瞪小眼。   “等等,感觉这段时间忘了什么……”   “的确是,又想不起来。”   半晌,裴玄卿一拍桌子:“那是不是周夫子和你妹妹?”   *   教了大半辈子私塾,周夫子还没见过将孩子扔进书院,就不见人的。于是同两人说教了半晌,直到他们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,并保证绝对没有弃养,才嘟囔着离去。   伤好后,又是跟裴玄卿因心意的事闹别扭,又是忙活着写状纸、造伪手稿,忙活得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妹妹,寄养在书院。   直到今日,小女孩想姐姐想得心切,夫子才送她回家。而福宁街只剩下婢女仆人,大坏蛋带着姐姐搬进金玉盘了。   在她眼里,姐姐永远是没有错的。即便没有及时接回她,也定是被大坏蛋胁迫了。这会儿,她眼神愤愤地盯着裴玄卿,坐在中间的凳子上将二人隔开,悄声问:“姐姐,他把你关起来了?”   以裴玄卿的耳力,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地,噗嗤笑出声。对上妹子不悦的眼神,只得强压着收住。   江婳挠挠头,支支吾吾地开口:“阿妁,如果说,你多了个姐夫……”   一口脆糖酥停在嘴边,江妁脖子猛地前伸,咽下满嘴糊糊,瞪着眼问:“你、你们?姐夫?”   在家乡时,隔壁婶子家的妹妹来玩儿,便称呼大叔做“姐夫”。那……是不是意味着姐姐以后像婶子一样,跟这个大恶人住一间屋子、睡一张床!   江妁回身打量着姐姐,唔,头发乌黑发亮、皮肤吹弹可破、唇红齿白,脸颊微微圆润,身上穿着她叫不出名字却一看就昂贵无比的料子。   除了唇上略带红肿,看起来过得极舒心,没半点被欺负的样子。   她好奇地凑近问道:“姐姐,你的嘴巴怎么啦?”   江婳面上的红从侧脸延伸到耳根,艳欲滴血般,掩着唇道:“没事,被狗咬了。”   “可是都发肿了,是带毒的野狗么?”   她记不住江婳平日讲的“野狗口水中带哪些有害之物”,总之有毒就对了,嚷嚷着叫姐姐赶紧敷药。“野狗本狗”抱着臂旁观,煽风点火:“不必,反正每日都咬,她早就习惯了。”   闻言,江妁“哇”地一声大哭出来,这府里虽然富庶,却每日都得挨狗咬,姐姐太惨了。   哭起来便难哄,江婳将脚伸到桌下,狠狠地踩了一下,还碾着转了几圈,瞪着他:多大人了,还故意惹哭小女孩。   没成想,这厮微微屈身,修长的手臂一把捞起玉足,锁在自个儿腿上。倚着靠背,笑容得意。   猫儿敢反扑,得狠狠挫了锐气才好。   指尖在脚踝打圈按捏,酥酥麻麻的,即舒爽,又极尽暧昧。小动作藏在铺桌绸缎下,他不断挑衅着江婳“一身正气”的形象。   一贯知晓他强硬又脸皮厚,江婳哄着怀里妹妹,抿起唇,下巴那处的窝儿更加明显,浅浅惹人怜。一双水灵灵小鹿似的眼睛眨巴,扑簌着睫毛,眼神恳求:裴大人手下留情。   软娇必杀技专克铁面人儿,裴玄卿心满意足地松开手,她才能哄着江妁多用了些糕点,又带回房去睡午觉。   五月底的太阳初露毒辣之象,好在院里头有山有水有风吹过,江婳用纸和竹熏过郁金香、制了风车,放在窗前。当风穿堂过,便会带动风车,将夹杂着芳香的微风送进屋里。舒适惬意、沁人心脾。   省了手扇的功夫,哄睡便轻松许多。江婳在她软乎乎地面颊上亲了一口,掖了被子,掩好门离去。   回廊转身,远远便看见熟悉的紫衣身影在闭目小憩。裴玄卿今日也不知怎地,早起一丝不苟地梳了个高马尾,足足照小半个时辰镜子。一下子满意、一下子面有愠色。恼着拆了,恢复了从前墨发披散的模样,又耍性子似的再挽起一半。   最终,成果就是现在这般,半高马尾、半散着。   江婳脚步轻悄,坐在廊下一处,撑着下巴欣赏着独属自己一个人的美男子。   他在马尾上坠了两条银绳,穿着薄薄的碧玉髓,少年感十足。但颈后的黑发顺着肩,散了些到身前,又颇有画卷上仙家道长的模样。   细细碎碎的日光穿过回廊上的紫藤花架,斑影洒在他发上。江婳忽地觉着,厄命阎王周身竟染上了一丝神性。   一朵小花摇曳着、落到裴玄卿额前,顺着光洁的山根滑下。染上花粉,他耸了耸鼻,打了个喷嚏,听见不远处女子偷掩的轻笑声。   小睡将醒,他抬手,慵懒地眯起眼:“江婳,过来。”   清脆如山涧活泉淌过,悦耳叮咚。   江婳蹦跳着靠近,轻轻坐到他身侧,伏进怀中,沾沾自喜:“她入睡得很快,我就说吧,这个风车很有用的。”   他颔首默认,薄唇轻轻贴在心上人的额前,笑中隐隐有狡黠之意。   “别光想着哄她睡觉,也得补上功课才是。我方才翻了她书袋里的课业,简直一塌糊涂。”   “怎么会!”一提起妹妹,江婳浑身的娇怯模样就散得干净,双手叉着腰来回踱步,匪夷所思:“从前虽没有女子私塾,我得空时也有教过她习字。不至于会……一塌糊涂吧?”   裴玄卿摇摇头:“能识字远远不够,遣词造句全无章法,比不得同龄人。江婳,如今周夫子那边课业太轻松。我想着,再请个女夫子,下学后加课,如何?”   江婳还在考虑呢,他补充道:“况且,于长姐同住一屋,没得助长了怯懦之气。日后出嫁,恐撑不住一家主母的位置,还是住到隔壁院为好。”   这下,她敏锐地嗅到了什么。   占用下学时间、挪到别院居住。这家伙,居然借着为阿妁好的名义,假公济私!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江妁:啊对对对我学习差,妨碍你谈恋爱啦。我没事就补补课你别管我啦 第23章 连环剖尸案(1)   入了暑,屋里便如火炉灼烤,连空气都弥漫上水雾似的,闷湿了后衫。   从门庭走到女眷所居后院,要过八道宅门。江婳将男丁调到外院,便能脱了鞋袜,穿着薄衫在亭下纳凉。   丫鬟自个儿也热得不轻,仍穿得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摇扇,任江婳劝也不肯坐下休息。   “姑娘,天变得快,主子走时置的冰化完了,咱们寻常仆婢买不着。您且忍忍,待会儿用井水再冰些瓜果降温罢。”   江婳踩着冰过的大鹅卵石,恹恹地点了点头。盛京锻织炊建业发达,自然温度比偏远山村高。她们姐妹俩无拘无束,能光着脚丫都算幸事。那些高门闺秀、后宫娘娘们,还得穿着厚重的服制,一天得沐浴换衣三四次,才能保持洁净。   这不,皇上带着皇后和有头有脸的妃子们去到北苑避暑。为护圣体安康,御林军在明,监察司在暗,裴玄卿也受命在北苑巡察,顾不上府中。   “去,知会夫子一声,今儿阿妁遭了暑气,卧床不醒。接下来几日,不能受学了。”   丫鬟扇子一怔,刚要问什么,忽而明白过来,垂眼一笑:“是,奴婢这就去,您真是宠爱二姑娘。”   “慢。”江婳从荷包摸出一锭碎银子,稳稳抛落到丫鬟手心:“路上买碗果饮喝,带把伞,别晕在路边儿了。”   “欸,奴婢谢姑娘疼惜!”   正在奋笔疾书补课业的江妁听见,从窗口探出小脑袋瓜,大声喊:“姐姐,他回来不会罚我抄书吧?”   江婳扑哧笑出声,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。从前静下心来写字,跟要她命似的。如今被裴玄卿吓唬着,倒兢兢业业起来。   只是……这回北苑之行,会去多久呢。   如他所言,那地方位于从前的北境与中州交界处。自打北境被太后收复,彻底并入大周,便不再需要边防之城。连绵数十里的城墙内,都改造成了皇家避暑别苑。打盛京出发,光是路上便要耗去十日,如此,她得有两月才能见着裴玄卿呢……   蓦地,江婳从榻上腾的坐起,拍拍脸。争气点!他才走了八日,就这么想念,太沉不住气啦!   掌灯时分,去见夫子的婢女还未归来,江婳还当她是年纪小贪玩儿。没成想入了夜,一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来,大呼:“姑娘,姑娘!不好了,小莲她……她死了!”   “什么!”江婳惊了半晌,周边丫鬟们也不由得害怕起来。炎炎夏日,肌肤上却泛起一层寒意。   “可是路上不舍得买饮子受了暑,救治不及时?”   丫鬟抹了把眼泪,泣不成声:“不是的,小莲她、她是被天狗挖了心,尸身就停在门房。若不是带着府上腰牌,就得当孤魂野鬼……姑娘,您别去看!”   江婳穿上鞋子,胡乱披了件披风便往门房跑。隔老远,便看见一堆下人提着灯笼围在周边,不敢靠近。有个罩着白布的榻子,由中间起、绵延往外,被染得鲜红。江婳缓缓走到跟前,伸手揭开布面。   “啊——”   一个年轻丫鬟经不住吓,失了规矩地喊出声,被管家呵斥着退下。其余人战战兢兢,唯见江婳沉着地蹲在榻边,细细观察尸身状貌,不由得捏了把冷汗。   姑娘她……似乎不像主子说的那般,纤弱娇柔。   小莲嘴角涌出大量血迹,半干半湿,死亡时间没过太久。双目瞪大,而面上表情却并不狰狞可怖。   若是瞧见了什么妖异怪兽,一个弱女子怎么也会害怕大呼才合理。   再将布往下拉些,便看得到致命伤——胸口那个血乎乎的大洞。心脏被掏走,连的血肉还断在外头,粘腻腥臭。   江婳默默替她覆上布,叹了口气,问道:“什么天狗,我怎么从没听过?”   管家抹了把泪:“姑娘,前些日子,盛京里就有女子遇害。民间不知何处传出天狗一说,奴才怕惹您无故忧心,便没有告知。”   这么说,若不是她派小莲去告知夫子……   怨不得管家、也怨不得她,都怪背后借天狗名义作乱的贼人。既伤人伤到了她府上,便非得把那只恶狗揪出来不可。   与小莲最为要好的佩儿泣不成声,伏在尸身边啼哭:“今日还是她的生辰,可怜小莲得了姑娘赏赐,欢天喜地出了门。没想到,就是天人永隔啊!”   江婳眼角有热珠滚落,于心不忍,便吩咐管家,先将人抬去衙门由仵作验尸,再挑处好地方厚葬。若家中还有人,再多给些银钱好生安慰。   伤处可怖,又闻见腥气,江婳没胃口,都吃不下晚膳。夜里,胃里饿得发疼,才传了冰碗。   送膳的是府中掌事大丫鬟紫苏,年逾二十五,到底比小丫头们沉稳。发生了这事,大伙儿都怕小莲的鬼魂在院中游荡,不敢夜行。唯她端着冰碗在若大的裴府进进出出也不害怕,江婳不得不对她多了几分青眼。   紫苏放下冰碗,唇畔微张,看着姑娘,似乎想说什么。见姑娘用得香,又没出言打扰,只恭敬地侯在一边。   “你有何事,不妨直说。”   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尽收眼底,既是姑娘开口,紫苏也不再犹豫,开门见山:“奴婢得主子信任,掌管内院事务,便不敢懈怠。初入府时,就一一核查过大家的籍贯生辰。小莲记载的生辰八字是丁亥年八月二十七,今儿才六月十五……”   她眼皮未颤,单膝跪下:“姑娘明鉴,奴婢与佩儿并无交恶。既掌着府中事,就该尽心尽力。”   从前,高知县家也有过丫鬟谎报的前例。或许佩儿真是与小莲交好,想博得江婳愧疚,多赐些银钱,办好身后事,也能理解。   江婳阖上眼,微微颔首:“你心意是好的,就莫告知其他人了,退下吧。”   “是。”紫苏低着头退到门边,替她掩上门,才松了口气,快步离去。   屋子里再度沉寂下来,江婳伏在案上,自言自语:“裴玄卿,京中又有人借怪力乱神来作乱了,你什么时候回来啊……”   所托之人出自裴府,衙门效率极高,次日一早便登门送上验尸报告。   死者血液鲜红,没有中毒。眼皮过了醋蒸法后无按压痕迹,是生前便睁着,没中过迷烟。身上无其他伤口,可以断定,死因是心脏被挖出,瞬间暴毙。   师爷抹了把汗,拱手道:“京中不安,乃衙门失职。惊扰到府上贵人,真是有罪。原本三月二十一日后,再也没出过挖人脏器的事,谁知道……”   那时,江婳还未入京,自然不知晓。死者也是仆役司里,被大户人家买走的婢女。死因没了肝,尸身孤零零地躺在小巷里。   太蹊跷了……若只出一件,或是出于仇杀、情杀,可独独挖走脏器有什么用?   江婳蹙起眉,问道:“只有三月二十一那一件么?前边可还有类似案子发生?”   “有的,只是过去得太久,在下记不清了。若姑娘感兴趣,我这边回衙门,命人抄录一份,送到裴府。”   江婳起身相送,微微屈膝:“那便有劳师爷了。”   *   更深露重,她独自坐在院里头,就着油灯的光,翻看册子。   第一件发生在去年九月十二日,死者被人挖去脾脏;   第二件发生于去年十一月六日,死者被人挖去双肺。   再就是三月、和今日这起。   由于间隔时间实在太长,根本无法联合立案,只能当作一件件独立的案子来查。遇害者都是奴籍,平日里结实的人,左不过是主人家的小厮婢女,实在翻不出花来。   每次作案,当晚都是月盈之时,因此便有传言说,是天狗跑了出来,吞人脏器,才没吃月亮。   这等未开智的言论,江婳嗤之以鼻,况且,上头有记载,死亡时间并不都在晚上……   譬如第二件,便发生在申时;昨日的,则在午时;只有三月二十日、九月十二日两件,分别于寅时、丑时,入了夜。   从时间间隔、到作案时期,可谓毫无关联。唯独手法类似,都是取人内脏致死。可为何每回总换了个地方挖……是心思扭曲变态还是,刻意挑剔?   想得出了神,江婳都没注意到身后有细碎脚步声。直到那呼吸靠得近了,她才猛地察觉到来了人,惊叫着拿起册子便回身砸去。“砰”地一声,一女子应声倒地。   她退后三步,举着油灯细看,才发现是佩儿,在她周边,滚落了一地桃酥。她顾不上额头疼,忙解释:“姑娘别怕,不是鬼。奴婢看您半夜还没睡,想着给您做些宵夜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夜半三更的,人可比鬼吓人多了。   她继续翻案子,佩儿收好地上碎屑后,忽地双膝跪下,鼻尖酸涩:“姑娘,多谢您。”   才被吓过,旁边人又突然出声,江婳捂着胸口,声音略带不悦:“管家怎么教你们规矩的,一惊一乍,下去下去。”   佩儿没起来,自顾自地抽泣:“以前咱们在仆役司,穿粗布旧衣、吃发馊的馒头,管事的都不把咱们当人看。如今、如今活着能穿干净衣裳,死后还有主子怜惜,办了身后事……都仰赖着姑娘的大恩大德,奴婢替小莲给您磕头了!”   “砰砰砰”地几声下去,江婳心脏都跟着发颤。若不是知晓这丫头撒了谎,兴许会动容,又给了她些好处。可紫苏都提醒过,她还来拿已故好友做戏,便没得惹人生厌。   江婳冷笑道:“怎么,小莲家多得了银子,还会分给你不成?” 第24章 连环剖尸案(2)   佩儿不明所以,没觉出她话中带的词,好言解释:“奴婢岂敢贪墨丧葬银,只是昨日备了点心和米酿庆生却没用上……一时心里难过。”   言辞恳切,江婳瞥了眼她的神情,似真非假。便停下笔,借扶起她的由头,探上腕间脉搏,问道:“她真是六月十五生人?”   佩儿眼角噙着泪花,连连点头。坦言说,下人谎报生辰,主人家可依律追罪,若不是小莲已经身亡,她绝不会说破了。   脉象一切正常,江婳松开手,面泛疑云:“既知有罪,为何还冒险谎报?”   佩儿心里酸楚,无奈道:“姑娘,咱们做奴才的,哪能生得火命呢?”   “火命?”   江婳复述了一次,脑中想起些什么。   在大周,越是偏远、民智未开之地,越是讲究命格。来盛京太久,她都将将忘了,从前在高府见识过,姨娘们为了给孩儿博个好命途,拼着命也要碍到好日子、好时辰。   若是公子,纯火命格为最佳;若是小姐,便瞧准水命。   相反,奴才里头,转而以木土为上,意喻为主人家添砖加瓦、松柏长青。哪个应征的奴才命格纯火,那是万万使不得的,会冲撞了贵人们。   “可盛京并不讲究这些,她何须谎报?”   佩儿抽抽嗒嗒地答着:“我们都是从桃山县来盛京赚钱贴补家里头的,临走时,小莲她娘千叮咛万嘱咐过,编个土或木的。”   江婳支颐沉思,小莲出生那年的六月十五,是丁未月、丁卯日,又是午时,按五行来算确是纯火命格……   霎时间,脑中有根细弦绷断,她骤然想起,若论五行,人的心脏对应的,可不就是火么!   跨越大半年,竟是连环杀人案。   从前,那本《医道》,她只当迷信糟粕来读着玩儿,没想到今日派上了大用场。   江婳快速翻阅着案件薄,又命佩儿拿来日历,一一比对。   十一月六日,庚子月、辛卯日,死者死于申时,被剖去双肺,生辰八字与脏器对应:金;   九月十二日,戊戌月、戊戌日,死者死于丑时,被剖去脾脏,生辰八字与脏器对应:土;   今年,三月二十一日,乃甲辰月、甲辰日,死者于寅时被挖了肝,五行一应为木。   桩桩件件,看似是过生辰那日倒霉遭殃,实则是人为算计得极精准。之所以选择奴仆们下手,只因这些人的生辰八字都在仆役司记着。这么说,此人有翻阅名录的权利。   古往今来,凡是连环案犯,要么故意留下记号来挑衅刑部;要么毁尸灭迹,生怕有人将案子衔接起来。   而此人既不想引起关注,又没对尸身动手脚,只能说明,他做这件事的目的,对时辰要求极严苛,或为祭祀。   可这件连环案里,小莲明面上记的生辰八字为虚,本不该成为火之祭品。知道她生辰的,左不过是同乡……   疑点再度转移到佩儿头上,江婳起身,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握着手宽慰道:“没事的,都过去了。兴许,其他知晓小莲生辰的人,昨儿个替她祭拜过。”   串了线似的泪珠接连着滚落,佩儿肩膀一耸一耸地:“奴婢们在仆役司虽有个同乡,可他家算是村里富户。拿着银子买了仆役司小官当着,便看不起奴婢们。想来,是不会为小莲祭拜的。”   江婳眉间一挑:“哦?他姓甚名谁?”   “仆役司四处管事,周实。”   *   趁着日头不烈,江婳一大早便坐上马车出了门。仆役司洒扫管事没好气地拦在几人跟前,不耐烦地摆手:“去去去,没看到闭着门呐!”   紫苏忙将江婳护在身后,不叫人碰着她,拿出腰间“裴”字模样的府牌,呵斥道:“不长眼的狗东西,看看清楚咱们是哪府上的!”   那管事揉揉眼,仔细瞧了瞧“裴”字,想着通盛京都没有裴姓世家,能用得着府牌的……   “哎哟小人眼拙、小人眼拙,姐姐们大人有大量,不知裴大人有何吩咐?”   他左右装模作样地扇自己脸,紫苏嗤笑道:“谁是你姐姐,呸。姑娘要挑些中意的奴婢,还不快些开门拿名簿来?待会儿日头大了,热着姑娘,仔细裴大人来找你麻烦!”   那管事立刻赔着笑脸,喜滋滋地将人迎进。除了名簿,还附上最好的瓜果茶水,非得紫苏驱赶着,才肯退下关了门。   紫苏用银簪验过茶水,才给江婳斟上一杯,打趣道:“姑娘若坐府里那辆六乘鹅梨木、覆蜀锦的马车才是,这起子小人便不敢冒犯。”   江婳轻抿一口,不愧是买家非富即贵的地儿,这茶竟不比裴府的逊色多少。她拍拍凳子,示意紫苏一同坐下。   不得不承认,如今她虽有钱,可盛京里最不缺的便是富人。要在外头办事,还得仗着裴玄卿的威风。   “桃山县,小莲,八月二十七日生……”   她指尖停在下一列,周实,桃山县,九月初九生,下边还盖了个蓝色的官印。   紫苏唤进管事,指着那行蓝字:“我们姑娘就看上这个了,把人叫来当面瞧瞧。”   管事连忙摆摆手,赔罪道:“贵人赎罪,这、这是咱们四处管事。您瞧名字后头的蓝章,是脱了奴籍的意思,可不能买卖。”   “哦?竟是管事,那也无妨,仍叫来瞧瞧。想来,他推荐的人也不岔。”   江婳指尖敲着茶杯,一双美目威慑力却极强,不容他反抗,管事的只好应下声。   初次相见,身份又有云泥之别,她是没法探周实脉象了,只能想想其他法子。   正想着,门被缓缓推开,他微欠着身子。许是听前一个管事说了,来的是贵客,周实眉眼间都是谄笑,都快把“发大财”刻在脸上了。   这样的人,确如佩儿所说,买了官便看不起从前的同乡,可实在不像能运筹帷幄、手下毒辣的货。   江婳抬手免了他行礼,温声问道:“周管事,从前府中婢仆都是由裴大人挑选。我是个不懂行的,你且推荐些,可别坑了我。”   周实赶紧迎上,一边翻阅名簿,一边打包票,让她只管安心。那日裴大人来选时,便是他侍候在侧。所购便有他的两个同乡,各个吃苦耐劳,绝不惫懒。   说起小莲,此人面上神情毫无破绽。即便后来江婳提及死讯,他也是由惊惧到后怕、甚至念了几声“阿弥陀佛”。一系列反应,没有异常之处。   江婳故作惋惜,叹了口气:“罢了,没想到小莲是你送到咱们府上的。周管事,我可不敢再要你的人了,这命格呀、太差咯!”   “欸,不差,不差!姑娘有所不知,这丫头原是纯火的命,不好找主人家,才改了生辰……”末了,瞄了眼周围,才安心道:“都是同乡,这举手之劳,她要改,小的便替她改了呗。”   字句间都是同乡互助之谊,半点也不提收了人家唯一的簪子才肯改这事。可他若是凶手,应该会刻意避忌火命之说才对。   要么当真与他无关,要么,便是杀孽太多、心理素质过强。   无论是哪种,今日盘问都再问不出所以然了。江婳称没有看中的,转身便走,周实追出老远,跟在马车旁跑着说好话。直到一双腿都跑得没力了,才不甘地回仆役司去。   紫苏放下帘子,欠身道:“姑娘,那厮没再跟了。您今日这是?”   这丫头虽看起来成熟稳重,可江婳也不敢对她透漏太多,便只称小莲没了,心里难过,想选个中意的填补上。   “原来如此,姑娘真是心善。可府上丫鬟众多,小莲的活儿,分摊出去也不多。奴婢斗胆,能省些银子也好,既没有合眼缘的,就暂且不买了罢?”   江婳靠在车厢里,闭目修养。如今日头渐大,车里闷得头疼,便恹恹答道:“嗯,随你。”   *   夜凉如许,江婳小心绕过住了人的房间,走到千鲤池边的空处。从袖中摸出一枚短笛,朝天空吹响。   树梢上、假山顶,从各个平日里人瞧不见的地方,有黑影跃起,从空中掠过。皎白的圆月被层层遮住,他们稳稳落在江婳周身,足尖点地无声。   黑影散开,眼前才重新亮了些。江婳握着短笛,心有稍许忐忑。虽然知道这是裴玄卿留给她的暗卫,与监察司吏人不同。但武力悬殊太大,总怕对方突然起了逆心,她连落荒而逃都办不到。   好在,这些暗卫训练有素,全都单膝跪地,抱拳低着头,听凭吩咐。若是一双双狠厉的眼睛都齐齐盯着她,真能吓死人。   江婳清了清嗓子,努力拿出主子的气势,颤着嗓子吩咐:“跟着仆役司周实,将他的人际关系、平日行迹都记录拿给我看。”   “是!”   干净、不拖泥带水,江婳很满意。   乌压压的身影还环在周围,江婳皱着眉问:“你们,不走吗?”   为首者答道:“主子令下,才能走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她已经成功篡了裴玄卿的位,当上主子了?   短笛被握得温热,她摩梭着光滑的笛身,没忍住笑出声。差走暗卫后,坐到贵妃榻上。往日里,二人最喜欢交颈相依,听风敲竹、看云蔽月、逗鱼鸟戏。   指尖不由自主地探向身旁靠背处,冰冰凉的。她鼻尖一酸,在身旁时没觉着有多难分难舍。这才出门不到十日,却思念得紧。   蓦地,她揉了揉鼻尖,强憋回眼泪,对着空气锤了一拳,气呼呼地:“哼,没有你在,我也能解决悬案的!”   “不过,你早些回来,我也不嫌烦……” 第25章 连环剖尸案(3)   “伸手摸姐胸膛上,出笼包子无只样欸——”   周实口无遮拦,醉了酒,淫词艳曲止不住地往外蹦。手上也不干净,没完没了地在女子身上抹。若不是妈妈收了大笔钱,吩咐她好生将人送回去,这鸨儿早就大耳刮子把他扇进塘里。   此刻只得陪着笑脸,边扶起烂泥似的醉鬼,边拍开这只脏手,柔声道:“周公子,前边就是您家了,仔细点脚下别摔着。”   周实黝黑的皮在夜里隐了身一般,只有身上的亮紫色衣衫反着光,能瞧出这块有人。进了家门,他也不老实,躺到床上,顺势耍赖着搂上身前细腰,满嘴的酒气就要贴上去。   “周公子,你、你撒开!”   鸨儿废了好大劲才挣脱,不解气,还回身踹了他两脚,怒骂:“呸!花素的钱,还想吃荤,真是不要脸!”   平日里一贯娇柔,踹起人来不疼不痒,在周实看来跟打情骂俏似的。见她已跑出门口,周实呲个大牙花就撑起身子,跌跌撞撞地往外追。   来到院中,身后嗖地刮过一阵冷风。酒劲上头,他也顾不得什么东西南北风,仍是循着香影跑去,没防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得摔倒。   周实骂骂咧咧地朝周围嚷嚷,不知谁乱丢东西害人,捡起来刚想瞧瞧是什么,黏糊糊的手感和腥气顿时让他呕出不少胃液。   “娘的,谁乱丢猪心啊,摔死你爷爷了!”   他扔了这块厨余,胡乱在裤子上抹干净手,还没走上几步,又踩到一个软趴趴、还有些滑的东西。   照旧,腥臭粘腻,周实捡起来,就着月光细看,似乎是一大截子猪肝。   酒醒三分,他忙扔掉这晦气玩意,擦擦手,嘟囔道:“奇了怪了,猪心没人要,猪肝也卖不出去么……”   “砰——”   “砰——”   两滩血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,一个落在他脑袋上,顺着面颊滑落。来不及避让,恶臭血液滑进嘴里,周实胃里一阵翻腾,连同着晚上吃的喝的尽数吐出。伏在地上,直吐到身体痉挛抽搐才停下。   邪门儿、太邪门儿了,哪有人能飞到天上往下丢内脏的。周实此刻已经完全清醒过来,也不敢再追什么鸨儿,飞似的地往家跑。   颤抖着双手锁上门,他才敢稍加喘息。可还没回头,便觉得屋里比方才亮了许多。   还没点上灯呢!   一双冰凉的手搭上肩,跟软绵无骨似的,耷拉着垂在他脖子旁。周实从脚底麻到了头皮,上下牙不住打颤。心里想问是哪路鬼神,一张嘴磕磕巴巴地什么也说不清。唯独腿间有淅淅沥沥的液体滴落,伏在门上嗷嗷哭。   “周管事,转过来。”   鬼神有命,他哪敢抗拒,哆嗦着转过身子,只见一白衣女子双脚离地,以漂浮的方式出现在眼前。她黑发覆面,胸前豁开一个碗大的洞,汨汨往外渗血。   “啊嗷嗷嗷嗷……你、你……”周实一屁股坐进自个儿的溲液里,双脚发软,怎么也站不起来。一双手拼命扒拉门栓,好不容易打开了,想爬出去,可门像从外头被锁住似的,死都拉不开。   黑发落到他脸上,那女子靠得近了,半泣半笑着:“周管事,我是小莲啊。你挖了我的心,害我残缺之身不能入轮回。这般孤独,不如你来陪陪我罢。”   周实猛地忆起,裴家那位贵人确实提过小莲已身死。他咽下唾沫,双手作揖求饶:“小莲姑娘,从前是我刻薄了你,赶明儿我一定给你多烧纸钱。可、可你有仇报仇,有怨报怨,挖你心的又不是我,你这、这不是冤枉吗。”   魂魄在屋里飘飞,忽远忽近,呜咽着哭诉:“不可能,他说了,谁让我是纯火命。只有你知道我的真实生辰,就是你。周实,你不肯认罪,我要带你去阎王跟前分辨!”   它咻地飞下,抬起双臂,垂着的手腕陡然伴着“喀嚓”一声活了过来。   脖子被利爪掐住,周实身上却跟瘫痪似的使不上劲,简直就跟说书先生讲的一模一样。你遇见鬼,挣扎也无用,它们都能吸人精气、叫你动弹不得的。   周实眼泪鼻涕齐下,求饶道:“小莲姑娘,你真真是认错人了。再说,知道生辰的,不还有佩儿。对了,还有你那相好,难不成,你连生辰都没告诉过他?”   “相好……我哪有相好,我的相好是谁?”   哎,她身子残缺,连魂魄都意识不全了么。周实又是同情、又是想摆脱嫌疑,赶紧将那男子的身份交代得清清楚楚。   末了,鬼魂飘着退到空中,他鼻尖忽地闻到一阵浓香,眼前逐渐模糊,晕了过去。   江婳拽了拽身后细绳,梁上暗卫缓缓将手中绳往下松。她平稳落地,将墨发挽到耳后,脱掉身上的血衣,兀地发笑:画得真不错!   她小心避开地上的脏污,命暗卫清理掉一切人为痕迹,才大步离去。   过了三日,一场午睡醒来,桌案上工工整整地放着一本册子。   出入她的窗户,都没被察觉,这帮暗卫的功夫当真了得。裴玄卿训练出这些人所耗费的心力,难以想象。   册子上详细记载着周实的一言一行,以及从去年九月起,他的大致行踪。   江婳翻阅发现,此人实打实地贪财,因而可以说极其敬业。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出发,日落才下值,是管事中最勤快的,这一切都有仆役司的上下值盖章应证。   既没在中途出过门,那午时和申时的案子便不是他所为。或者说,他还有同伙。   可继续翻着,发现此人因貌丑,往上不得总管欢心;又因太敬业显得其他人浑水摸鱼,被同僚排斥。往下么,便是他最看不起的、曾经的同路人。所以他有钱就去青楼花,那儿的姑娘只要得了钱,保管能给足他成就感。   “嘶,我似乎真吓错人了。”   不过,想起佩儿说的,他对仆役是如何刻薄、搜刮油水,又觉得活该。   小莲遇害那日,佩儿是不曾离开裴府的。那如今,便只剩下一个可疑人——魏阁老家幼庶子的书童,魏然。   关于他的记载太少,册子上只写着,他也曾是周实管领的下人。幼时偷摸在书塾识得些文字,又生得白净,故而在仆役司被欺凌得很惨。   不管在何处,丑陋的男子总喜欢欺压貌美的同性,来彰显男子气概。若说小莲和佩儿被克扣工钱、吃穿勉强度日,魏然便是连饭都吃不饱,更没摸到过铜板长什么模样。后来不知何故,周实对他的欺凌逐渐减少。   至于二人相好之事,册子上并未记载,想来仆役司是不准下人之间有情意的。   “咚咚咚——”   门被轻缓叩响,江婳一股脑将册子埋进褥子下躺好,佯装刚醒,喉间发出糯糯的腔调:“进。”   佩儿低着头,托盘上倒扣了一方银碗。打开后,玉碟里头是洗得晶莹剔透的青提,颗颗饱满。她放在塌边小桌上,扶起江婳:“姑娘,井水里冰过的青提最甜了,您快用些好消暑。”   江婳捏起一枚塞进嘴里,果真汁醇清香,又冰冰凉凉,吃下去,盛夏午后的暑热消了大半。她瞥见佩儿守在一旁,额前和脖颈都大汗淋漓。后院到这也不远,估摸这丫头是怕青提上凉气散了,一路小跑呢。   嘴里馋得紧,喉间都滚动了好几轮,愣是不敢抬眼瞧一瞧青提,也忒老实!   江婳唤她过来,抓起一把放在佩儿手心。她受宠若惊,推拒着要放回去,江婳忙捂着碗口:“不成,你现在放回去的话,这一盘我都没法吃了!”   这话听起来嫌弃,她却知道姑娘心里是疼她的。美滋滋地往嘴里塞了一个,眼睛立马蹬得老圆,顾不得矜持,想着谢恩,刚一张嘴就被汁水呛得直咳嗽。   半晌,佩儿将余下四颗塞进腰间绣袋,江婳打趣道:“还舍不得吃呢?待会儿温了,便比不得现在好吃。”   佩儿讪讪一笑:“奴婢带给同屋姐妹们吃,让大伙儿都饱饱口福。管家宽厚,下人们也能吃上瓜果,可远不如主子专供给姑娘的甜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这么多,你们真一颗都不敢偷吃啊?   裴玄卿买她们来时,究竟都说了些什么,瞧把丫头们吓的。   罢了,下人老实不敢动歪心思也是好事,她就先在心里谢过裴玄卿,遥祝他此行无虞了。   摸到座下硬硬的东西,江婳忽地想起些什么,面上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你和小莲在仆役司时,也这般同吃同住么?”   提及小莲,方才还娇憨喜乐的脸瞬间笼上愁云,佩儿叹了口气:“虽过得远比不上在裴府,也算能苦中作乐。可后来她的工钱总被扣掉大半,我欲找管事理论,却总被她拦下来。姑娘你说奇不奇怪,她竟不气?”   血汗钱被无故克扣,哪有不气的。若闹大了,周实也不好对总管交代。唯一可能,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献出的。   难道,是替魏然买平安? 第26章 连环剖尸案(4)   北苑花蹊柳陌,整日受烟云供养,皇上都生出林下神仙的情致来,恨不能摘了龙袍,谁爱当那金鳞台上的帝王、谁便当去。   他自个儿目如悬珠,瞥见跟在后头的裴玄卿神思游离,便拾起一枚小石子,故意扔到儿子鞋上。待他警醒,哈哈大笑:“美景当前,合该放情丘壑,何故蝶怨蛩凄啊?”   当着众人,裴玄卿再想冷漠,也得敷衍地回道:“皇上有妻儿形影相携,哪里懂得微臣的苦衷。”   皇上瘪瘪嘴,摇头道:“你那小娘子,成日倚姣作媚,不是个省事的。当个美妾倒合宜,若娶正妻,还得是……”   “谢皇上关怀。”裴玄卿拱手打断,抬起眉眼,额间青筋隐隐现了形。皇上自讨没趣,挥挥手:“罢了罢了,你们瞧见没,这小子护内。”   内监们很配合地掩嘴轻笑,大监忙打圆场:“裴大人,皇上这是不把您当外人,说笑呢。”   皇上也不想惹他的,可不管前头怎么同他说笑,裴玄卿都像个机关泥人似的面无表情。万般无奈,只得很恶趣味地挑了最不中听的话。   不知怎得,哪怕见儿子眉梢嘴角有些许变化,别跟个千年乌龟似的不动如山,皇上便开心。   至于娶谁做正妻,既没记在宗室玉牌上,就都随他去。经过了昭仁殿里的对峙,裴玄卿对那女子势在必得,他已了然于胸。哪会真这么糊涂,乱点鸳鸯谱。   可不说这个,那头乌龟便面无波澜,皇上觉得很扫兴,赌气似的说:“成日冷着脸,朕看了就晦气!你,不许跟着。”   皇上指向裴玄卿,还以为他会以“护卫龙体”为由留下,没成想,人家大大方方地谢了恩,头也不回地走了,走……了……   岂有此理!   “传朕旨意,今晚不许给裴指挥使送冰。反正他往屋里一站,就够冷了,再冷该得风湿。”   大监一贯知晓裴玄卿劳苦功高,虽脾气古怪,皇上仍倚重他、疼惜他。现下把人热坏了,皇上背地里还不得心疼咯,便壮着胆子迎上:   “皇上,裴大人年轻气盛,哪里就得风湿呢。倒是奴才畏寒,不如把奴才份例的冰匀给裴大人吧?”   皇上手指在他跟前点了点,笑道:“老滑头,北苑是穷困潦倒不成,还须得克扣你的份例?罢了,朕不与竖子计较。”   大监仔细扶着他走下石阶,脸上褶子都堆叠了起来,应和着:“是了,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,您是天子,岂会生裴大人的气。”   “哼,还撑船呢,朕看齐相肚里小得连芝麻籽儿都装不下!”   说到宰相,皇上胸中便燃起一股无名火,连带着手上都握得紧了些。齐相一把老骨头,驾马追出盛京五里也要递上奏折。人家是两朝元老,他再不喜,都得给个面子,和颜悦色地接下,客客气气叮嘱回去路上小心些。   没打开前,皇上便知道里头所书,又是关于早日收复南楚和西召的谏言。   这一翻看,呵,不仅劝他效仿孝昭仁太后,一鼓作气统御四海。还上书恳请重修太后陵墓,说什么墓穴粗陋,不堪供太后长眠。   天知道,当初修建时,规格若有半分逊于皇室标准,这帮老臣的唾沫星子都能演了昭仁殿。如今重提,无非是暗戳戳地点醒他,太后德高望重,该遵循她老人家遗志才是。   “打打打,也不看看路途有多远,军备跟不上怎么办!”   他怨怼出声,大监忙朝身后使了个眼色,命其他人退下,独自侍奉在旁,耐心劝道:“皇上息怒,出征之事尚可搁置,可重修陵墓……”   察觉到皇上攥得紧了,大监声音渐弱:“能以小事使朝臣暂且息声,也合算。”   *   行至居处附近,四下空寂,一枚无锋袖刀掷出。力道恰到好处地控制着,被裴玄卿接住时没擦伤他的手。   刀柄上绑了一张纸条,他缓缓展开,见着上头娟秀的字迹后,冰块脸如冬雪初霁,浮出一层暖意来,嗤笑道:“学会告状了,可我远在北苑,只能祝江大夫马到功成咯。”   有大半支暗卫在,那些宵小伤不到她。   可除了“府上婢女遇害,我正全力缉凶”这句流水账似的报告,她就没别的想说么?   譬如思卿颜、盼他归之类,哪怕是简单地提醒他吃好喝好呢……   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女子!   *   城隍庙的过道里,一个稍有规模的算命摊子支了起来,惹得满场商贩羡慕。   头上有屋舍遮荫,身上有穿堂风吹着,更可气的是,摊主家一个个丫头都如花似玉的,站在后头替他扇扇子。   此处租赁价一日十两银,等闲小贩怕回不来本,哪里敢租。这么一会儿,香客还未注意到,摊子就被好奇的商贩们围了起来。   “上边写着:妙手回春,包治百病,治不好倒赔双倍……你们说,这小白脸手上的皮嫩得能掐出水来,真是神医吗?该不会,是赚一处换一处的江湖骗子吧!”   “小白脸”本尊江婳正美滋滋地嘬了一口梅子饮,忽地被这话呛得直咳嗽。   姑且当作夸她吧。   府中有三分之一的房舍是药庐,紫苏自然知晓姑娘通医理。可裴府家大业大,还需要来这开天价医摊?   “欸,让让,各位,麻烦让一下。”   一个女子搀着老妇人拨开人群,踉踉跄跄地、好不容易才坐到江婳对面的椅子上。女子双手不住地合十拜着,哀求道:“神医,您这药真能药到病除的话,救救我婆婆吧。家里穷,医馆都不让咱们进呐……”   感觉到江婳轻轻踢了自己,紫苏会意,礼貌又坚决地扶起那老妇人:“老婆婆,咱们不是义诊,收费比医馆还高上许多呢。您若付不起医馆的钱,咱家药,也定是买不下来的。”   此话一出,周围立刻鼎沸了起来。终于能找到由头来数落这位得占宝地的摊主,管他是不是花了重金租赁,拿医德先绑架起来、压得他喘不过气再说!   然而江婳跟没事人似的,悠闲自得地喝着小饮。紫苏已按她吩咐,命小丫鬟悄悄跟上那老妇人,接济了银两。   并非她自矜自贵、嫌弃贫苦百姓,城隍庙有太多身患重病来求菩萨庇护的。她目标明确,自然要把场子清干净,等鱼儿上钩。若当众替那对婆媳看了病,只怕被围得水泄不通,到收摊都抽不出空来。   盛京之大,也不是处处都能仗着裴玄卿的威风畅行无阻。比如说,魏然的藏身处——魏阁老家。为官大半辈子没有恶评的清流人家,自是不惧监察司。   暗卫打听到,每月的二十五日,魏家长媳都会来上香替婆母祝祷。魏夫人久病不愈,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。若侥幸能入了她的眼,便能进府打探些详情。   “砰——”   一个人影摔似的伏到桌子上,未见人脸,先听着了似曾相识的呼号声:“奶奶的,你们不会扶稳着点,摔死本公子了!”   很熟悉、还带着欠揍的感觉。   这人喊够了,抬起头,江婳腾地往后仰了半截儿,险些摔倒。   竟是徐潇!   被五百只蜘蛛惊吓那晚,江婳听了一夜哀嚎声,能不熟悉嘛。   他今日在腿上缠了大圈绷带、绑得跟萝卜似的,看起来折了腿。   江婳很难不笑出声,真是老天开眼啊!   徐潇见她发笑,狠狠瞪了一眼,凑近些,以扇掩嘴,低声道:“江姑娘,别笑,我是来给你捧场的。”   “噗——”江婳一口梅子饮喷在他面门上,徐潇眼睛发酸,哇地哭出声来:“你、你放肆,本公子活了十六年,还没人敢朝我吐口水,呜呜呜……”   “欸对不起对不起,你先别哭,安静,嘘!”江婳双手逼停,扯着徐潇的衣领凑近了些,威胁道:“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,但我今日有很重要的事,你再敢捣乱,小心裴大人从房梁扔蛇!”   徐潇连忙摆手:“喂,你别冤枉人啊!哼哼,大家都是街坊邻居,互帮互助乃基本美德。”   嘴上说得友善,可他看起来,眼神即委屈又憋闷,一副被人赶鸭子上架的小媳妇儿模样。江婳绕绕头发,疑惑着,这纨绔真是来帮忙的?   其实,徐潇也不想大热天里,没事把自己的腿包成粽子。这不是上回被裴玄卿吓惨了,那家伙临走前一夜,还阴森森地站在床前,警告他不许找江婳麻烦。   对于此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两个府邸间穿行,徐潇反抗不了,已认命了。与其多个仇人,不如多个大嫂。   这不,昨日秦淮兴冲冲地告诉他,江婳在户部租了城隍庙摊位,报仇时刻已到。他一脚就踹肿了秦淮的屁股,追着打:“叫你挑拨、叫你挑拨!从今以后江婳就是我大嫂,一家人,知道不?”   徐潇清了清嗓子,坐直后,“轰”地把那根萝卜腿抬到桌上。江婳嫌弃地将凳子往后挪了半分,只听他摇着扇子道:“本公子摔瘸了腿,只要你能治好,多少银两都不在话下!”   多、少、银、子?   江婳笑盈盈地看着她,大拇指与中指不断摩擦:“当真?” 第27章 连环剖尸案(5)   “当、当真吧。这位大夫,你也别太过分!”   江婳手心一伸:“看诊费二十两,先付后诊,概不讲价。”   “什么!”徐潇激动之下拍桌而起,忘了自己一条萝卜腿还搁在桌子上,没站稳狠狠地摔回椅子上,再度哀嚎起来。这会儿,他屁股上的疼可不比秦淮轻了。   这小娘子,生得貌美,却实在可恶!他好心好意来捧场,居然趁火打劫。可他徐府也是要面子的,牛皮都吹了,岂有收回话的道理。徐潇只得气鼓鼓地掏出二十两纹银,拍在桌上:“好了,你快看诊吧!”   今日支出超额回本,江婳很满意,摊开针带,密密麻麻地细长针身泛着光泽,徐潇后街上下滚动,往后缩了半分:“看诊不、不、不开药吗?”   都能把腿搬上桌子了,江婳一看便知他是装病。是药三分毒,乱用不得。便让紫苏帮着按住徐潇的手腕后,拔出一枚银针过了火,扎进鱼际穴。   徐潇哭天抢地,又被恐吓着乱动的话,针会断在里头,随血脉游走,最终刺伤心脏而亡,只得一脸不服地哼唧。江婳啧啧嘴:“这么疼?看来你的肺很健康嘛,经气没受到阻滞。”   “其实吧,也没那么疼,就是你这针太长,看着吓人!”   江婳故作惊诧:“呀,不疼,那问题可就大了。”话毕,又朝孔最穴下手,接连往三阴三阳经针灸,端的是快准狠。在徐潇哭出声前,银针就像香炉里头插的香般,一根根竖在手臂上。   徐潇再也挨不住了,掰开紫苏,奋力将萝卜腿收回,在地上蹦跳。他嘴角虽咧得大大的笑着,眼里泪水却还没干呢,滑稽得像街边扮丑的卖艺人。   “来,各位看看啊,本公子已全然大好了。不信,我没事走两步。”   他从左走到右,一拍大腿:“欸,没事!”又由右走回左,换着腿蹦跳。众人眼光跟随着他的脚步一上一下,小鸡啄米似的点头。   徐潇朝江婳挤眉弄眼:“大夫,我这已然好全了,银针能取掉了吧?”   末了,又靠近以扇子掩着:“江婳,你别做得过火了,士可杀不可辱!”   吓唬了小半炷香,见他当真没有坏心思,江婳便不再公报私仇。刚要上手拔银针,边听得边上有人娇哼一声:“哟,不管布衣生或死,抬手便得富贵银。这位大夫,真真是医者仁心呐?”   江婳温声抬头,见了来者,立刻眉梢紧拧。   看起来,安阳从未放弃找她麻烦,一直派了人窥探行踪。作为公主,不好好养在深宫,竟将手伸到户部去。   “你,起来。”   徐潇是见过公主容貌的,她要坐,还不得麻利地让开。连针都没拔完,他就带着一干小厮溜之大吉。火药味太足,他可不想为了讨裴玄卿的好,掺和进两个女人斗争里。   在公主身后,有数个扮成小厮的护卫,各个手背上青筋突出,内息沉稳,一看便知是大内高手。安阳今日未着宫装,穿的是京中贵女们最爱的流光锦。真是难为这只骄孔雀,为了寻她晦气时,不被百姓说仗势欺人,特意自降身份。   江婳偏不如她意!   安阳做梦都没想到,她直接撕下人中处贴的假胡子,盈盈一拜:“公主万福金安。”   “你、你胡说什么,我不是公主!”   围观人群的好奇心到了极点,江婳笑着提醒:“民女乃《疫病杂症论》的著作者,有幸在公主的见证下,沉冤昭雪。皇榜上黄纸黑字写着呢,公主贵人多忘事,不记得民女也属正常。”   “江婳,她就是被周世仁抢了功名的江婳呀!”   “难怪看诊费这么贵,依我看,花也值得。”   “天哪,那对面那个,是真的公主?”   脚后跟被姑娘轻轻踹了一下,紫苏立刻顺势跪倒行大礼:“民女不知公主亲临,安阳公主万福金安。”   百姓们方才还在议论纷纷,这下也缓过神来,忙叩拜行礼。安阳手中帕子都快绞变了形,面上却得咬牙保持着微笑,抬手道:“都平身罢。本宫一时兴起,本打算来上柱香祈祷国运亨通。没想到江大夫在此,正好身子不爽利,劳烦替本宫看看。”   江婳重新坐回椅子上,支着下巴,乌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。以她对安阳的了解,无论开什么方子、施什么针,对方都会说毫无用处、进而砸她招牌。该怎么办才好呢……   思忖间,公主已将手腕放置于脉枕上,明眸微微眯起,玩味道:“江大夫,请吧。”   锦衣玉食堆出的千金贵体,自是肤白无瑕、星眼皓齿。可她心思不正,眉眼间总透着一股算计,偏总因为时运不济而没得逞,就显得又笨又坏,可惜了这张倾城脸。   江婳手指探了许久,试图想个万全法子。被安阳瞧破,直接收回手,不再给她拖延时间的机会,直接问:“江大夫,你这是把不出来?”   脉象平稳有力,那张娇纵的脸亦是神采奕奕,哪有半分病态。可她非说自己食不知味、夜不能寐,玉体离咽气就差那么临门一脚。   闭起眼,从前诊过的案例一个个从脑中闪过。忽地,一个古怪的想法定格在中间,江婳兀自笑出声,暗道:你挑衅在先,就别怪我不厚道啦。   江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,佯装难为情。初期在裴玄卿身边讨生活,练就了一门装模作样的拿手好戏。再加之,安阳虽不认可她这个人,却知晓其医术高超。这会儿做作起来,连安阳都信了几分,犹疑道:“怎么,本宫真有什么顽疾?”   “哎,说严重,也还未发作;可说不严重么……”   “你有话直说!”安阳极了,有些忘了自个儿的初衷,催促起来。江婳喝了一大口梅子饮清嗓,故意用周边人都能听见的声音,惋惜道:“根据民女多年经验判断,是腋臭之症即将发作啊!”   公主有腋臭这种奇闻,不比街长里短新奇?百姓们瞪大了眼,交头接耳,估摸着不出一炷香,此事就能传遍全盛京。   不管她到底有没有腋臭,甚至哪怕这话不是神医所说,光凭着好不容易抓到皇室窘迫处的劲儿,今天她没有也得有。   安阳霎时白了脸,转而气得通红。可这么多人看着,她一个公主,怎能因为大夫诊治而发怒。倒是婢女发声:“放肆,公主怎么会此症。来人,把这个仗着圣宠满口胡诌的女子拿下!”   裴府下人也不是吃素的,签了死契,哪敢不护姑娘周全。这会儿挡在江婳跟前,同护卫对峙着,江婳忙解释:“公主息怒,民女方才说了,是即将发作,可还未发呢。”   在宫里如何作威作福都成,在外却不能让人诟病皇室欺压平民。安阳冷笑着摆摆手,护卫婢女们应声退下。江婳重新坐正,伸出三根手指:“不要九九九,不要八八八,皇室特供价,只需三百三十三两银子,即可免公主后顾之忧,如何?”   听起来是抢劫,实际上还送她一副补身药方,江婳觉得,自己心不算黑。   安阳银牙都快咬碎了,三千两她也花得起,可送给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女骗子,三十两都多余。况且,自己若说病没治好,便是变相承认腋臭发作了。堂堂公主传出此闻,叫她如何有颜面?   她转念一想,冷声道:“确实不贵,那便请江大夫开药方吧。”   “欸,这可不成。”江婳摆手婉拒:“公主玉体,用药自该万分小心。待民女将方子过了太医院众医官的眼,才能呈交启元宫。不过嘛,这诊费……”   安阳胸腔似有血脉翻涌,气得说不上话,面无表情地拔下头上发簪,拍在桌上,眼眶都微微发红:“五百两都不止,满意了吧?”   江婳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,当她傻吗!   皇家赏的饰物,哪个当铺敢典当。若收下,还得供在府里,看着便想起这位刁蛮公主,多煞风景。   于是,她笑眼弯弯地将发簪推回去,摇头道:“不成,民女看诊只收现银。”   “江婳,你——”   “安阳姐姐,这是怎么了?”   一个柔婉好听的女声打断了她的话,江婳循声望去,想着哪个小娘子这么大胆,敢唤公主姐姐。便见此人簪星曳月,身着水蓝色齐胸襦裙,臂挽月白长缎。其眉若柳,其瞳如点漆,半点朱唇芙蓉面,端的是姿容华贵。   她脚下莲步款款,行走时头上步摇几乎静着,与昭仁殿时,安阳激动之下流苏都快甩飞的模样截然相反。   既能戴步摇,想来也是宗室之女?   徐潇很狗腿子地拨开人群,江婳这才注意到他,怪只怪这位贵女太过惹眼。   “江大夫,这位是泽灵郡主,温淑长公主独女。我腿一好啊,立马就想起郡主今日也不大爽利。这不,想着法把人请来,你可要好好瞧瞧。”   言语间,眉飞色舞地,就差把“这是我搬来的救兵”刻在额头上。   方才徐潇一溜烟地不见人,她还暗笑这家伙不讲义气,没想到搬来了郡主助阵。既然他请得来,想必是位好相与的。江婳起身行礼道:“郡主金安,不知有何处不适?”   “不忙。”郡主笑语间,唇边梨涡浅浅,甚是可爱。她使了个眼色,婢女便递上银票:“江大夫,公主殿下出门在外不便带现银,我家郡主先垫付,可好?”   这……江婳只想狠狠宰黑心公主一把,可不愿意欺负这位性子软和恬静的姑娘呀!她犹豫间,目光对上郡主,对方笑着颔首,水灵灵的双眸瞥了眼安阳,是叫她小事化无,莫再得理不饶人了。   如此,江婳只好收下这张银票,将簪子规规矩矩地双手递回去。安阳接过时,指尖用力划过,语气轻蔑又阴冷:“江婳,来日方长,咱们走着瞧。” 第28章 连环剖尸案(6)   泽灵郡主跟着上了安阳的马车,想来是无疾的。徐潇跟在后头,手挥得跟快起飞似的,痴笑着目送许久,才恢复了贵公子该有的骄矜,走到摊前:   “不愧是让裴玄卿青眼有加的女子,居然能令安阳吃瘪。年初元宵宫宴上,她还摔了我一樽观音像。今日解气,真解气!哎,就是白白累得郡主姐姐跑一趟。”   他故作叹气的模样,嘴角却高高扬着,脑袋想控制着它落下、偏又落不下,跟抽筋似的。活像一只装着矜持、尾巴却已经开心得摇上了天的小狗。   江婳心里明镜似的,乘车哪里就累着了,怕是有人终于能借机会接触心上人,在这偷着乐呢。便拿扇子强赶人:“快走快走,别耽误我看诊。”   “三百多两银子,你还没赚够啊?”徐潇让出椅子,挠挠脑袋很是不解。难不成裴府破产了,要靠她坑蒙拐骗讨生活。   言谈间,紫苏急匆匆地赶来,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。江婳赶紧拍拍脸醒神,又掏出方才的银票塞在徐潇手上:“郡主的心意,送你咯。现在,痛哭流涕地感激我救命之恩,快!”   “我、我哭不出来啊!”徐潇光嚎着,也不下雨,眼看着从魏家马车上下来的贵人快到跟前了,江婳只好狠了心,用力拧在他胳膊上。   效果立竿见影,徐潇立马红了眼,不要钱的眼泪珠子簌簌落。在江婳挤眉弄眼的央求下,伏在桌上哭嚎:“江大夫啊,要是没了您,我这腿恐怕就瘸了。您就是神女投胎,医仙降世,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受我一拜啊!”   他这么闹,身后一众小厮不得不跟着鞠躬谢恩,将原本宽敞的通道占去大半。容瑕走到跟前,止住步子,微润的脸上泛起不悦,同婢女道:“那是谁在前面胡闹,去,疏散开。”   婢女凝神瞧了瞧,低声回:“少夫人,那好像是徐国公府的小公子,盛京里有名的纨绔无赖。去年咱们府办雅集,他同齐家公子打斗,还掀翻了半片桌呢。”   竟是他……   魏阁老家的雅集,多少世家少爷小姐争破脑袋都想出个风头,好结良缘。偏他生事,又碍着国公府面子不好驱赶。   再看那纨绔如今千恩万谢一个大夫,这伏低做小的模样可真不像同一个人。便起了好奇心,侯在远处静听了会儿,犹疑道:“这位女子,当真如此厉害?”   婢女无可查证,方才瞧过热闹的卖香小贩抢着答复:“夫人,您还不知道吧,她就是前段日子皇榜上说的江大夫,江婳!难怪周世仁除了《疫病杂症论》再无成就,原来是剽窃了她。”   容瑕恍悟,是有这么回事。她看到告示时,自个儿脑补这位女大夫,该是近花甲之龄的。没想到年轻貌美,连徐潇这种泼皮都能降下,是个有能耐的。   周世仁医不好婆母,她未必不成。   一堆丫鬟婆子跟在贵妇人身后走近,紫苏轻轻咳了一声,江婳便会意,假装蹲地上捡东西,实则悄声说了句:“呆一边去!”   如此,他乖乖侯到一旁,容瑕才能坐到对面椅上。   江婳知道魏少夫人出自清流世家、家风严谨,最不喜花哨勾栏做派。今日便只敷了淡粉,未簪珠饰,肌肤白里透红好颜色,端的是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。   看得容瑕赏心悦目,与她说话,语气都不同于平日的威严,倒像看自家妹妹一般。   听了来意,江婳面泛难色,直言连宫中太医都治不好,她怕是帮不上许多的忙。没得白折腾魏老夫人一趟,不好收场。   容瑕握住她的手,言语略带焦急:“江大夫,是不是白折腾,总要试一试才知道。我家婆母病得难受,你权当医者仁心。即便不成,魏府也绝无闲话。”   果然,跟暗卫所呈报的一样,魏老夫人病危,最焦急的便是容瑕。   世家教导出的孝道或许不假,但更重要的,她成婚六年至今无所出。若非魏老夫人同她的娘亲是手帕交,向来拦着,魏大少爷早就趁此纳美妾入门。   届时,妾室再诞下孙辈,魏家纵使给足了她正妻的颜面,私底下,都降不住妾室了。   看着,容瑕是个可怜女子,江婳也不想再演戏让她揪心,便爽利答应:“承蒙少夫人信赖,宜早不宜迟,咱们这就上门吧。”   *   车轮“吱悠吱悠”地响着,江婳谎称自个儿暑热不适,靠在软榻上闭目捋着这件案子,容瑕也静静端坐,并不打扰。   依衙门提供的簿子,截止到小莲,五行凑齐了金木火土,唯独缺水。今年再往后,若要侯到日月为水,须得近年关。既然从去年便开始犯案,何苦错过去年的水日,等上一整年呢?   最大的可能,便是生辰八字纯水的女子已然遇害,只是没有以凶杀案的方式上报衙门。   年关附近,正月初八初九、十八十九、二十八二十九是水日,暗卫查过棺材铺、义庄、丧葬仪仗队伍的调配记录。死亡事件在这六天附近,生辰八字又恰好符合的,只有魏阁老家的女儿,魏覃芳。   接近魏府,一则探知她究竟是否成了水祭品,二则寻机会盘查魏然。   身子咯噔晃了下,是马车停了。容瑕轻轻唤了声:“江大夫,咱们到了,你头还疼么?”   江婳麻溜爬起来,理理头发衣衫,精气神十足:“不碍事,睡了一觉已然大好,咱们下车吧!”   平日里下马车,她总装得娇滴滴的:太高、害怕、人家做不到啦,要他扶着下去。日子一久,裴玄卿觉得扶着慢吞吞的,索性直接上手抱下来。   到底脸皮厚,他一路抱进内院,羞得丫鬟小厮们都别过头没眼看。任江婳怎么反抗,他眼皮都不动一下。   如今他不在,江婳灵活得像只小猫,连脚凳都用不着,直接一跃而下。比起在芳华县爬树摘果子,这点高度算什么。   她率性洒脱,反而更得容瑕青睐。吩咐婢女多备些冰和茶果,转头对江婳说:“辛苦妹妹暂且忍忍,婆母她病弱,房中放不得冰。一会儿去我屋里,给妹妹消暑。”   顷刻,自个儿笑起来:“瞧我,看江大夫亲切,便直呼妹妹了,失仪。”   “不打紧,能得少夫人认可是我之幸。”江婳盈盈一拜,顺势拿出撒娇的看家本领,神态自若地挽上容瑕手肘。对方先是一怔,而后便欢欢喜喜地同她一道进了府。   才推开门,江婳便下意识皱起眉。老夫人不能吹风,窗子关得严丝合缝。颓腐之气、汗液味儿,连同药的苦味混在一起,她又嗅觉灵敏异常。叫她入了这屋子,真真跟受刑差不多。   不同于周蓉服食药物、使自己看起来病入膏肓,魏老夫人是真处在生死边缘,没准哪日入睡后便一觉不起。江婳替她把脉时,她半梦半醒,神志不清,是问不出什么来了。   跟着容瑕回屋,屏退了下人,江婳直言道:“魏夫人可是有什么心病?看症状,是郁结于心,意志消沉,长期不思饮食下来,各种不会立即要命、却折磨人的小病都缠上身。以药调养,非一时之效,且效力甚微。心病,还得心药医呀。”   容瑕面色有异,环顾周围窗户无人,才将江婳拉到内室,低声道:“妹妹,你稍加打听便知,正月里头,魏府七姑娘过世。婆母她疼爱覃芳,故而一病不起。你在她跟前,可切莫再提七妹妹了。”   “白发人送黑发人确实令人痛心……”江婳语气惋惜:“可这事也常有,应当不至于病到如此地步。”   她顿了顿,一副为难的样子,直到容瑕再三请她但说无妨,才开口:“我当游医时,曾见过一桩奇事。有位未嫁姑娘早夭,魂魄一直留在家中不舍得转世。其母体弱,经不住阴气噬体,这才缠绵病榻。”   话毕,她细细观察容瑕的神情。显然,高门大户的少夫人不像周实那厮、经不住吓唬。可她陷入短暂的沉思,只这一点,于江婳而言便足够了。   魏覃芳之死,确有隐情!   再多胡言便显得刻意,江婳摆摆手,作懊恼状:“少夫人也别太当真,我是大夫,又不是道士。究竟是真是假,哪能看得出来呢。我先为老夫人施针,再开一张调身子的药方,如何?”   这话听着,便是不大好治理。容瑕无奈地哀叹了口气,强撑起笑脸:“那就有劳妹妹了,若有需要魏府帮忙之处,日后尽管开口。”   江婳起身,堪堪谢过,杏眼眨巴,看着天真无邪的模样,微微歪着头道:“少夫人,此话当真?”   “自然。”   “那,我就厚着脸皮直说啦!”   她来盛京不久,见这儿的小姐少爷们都有伴读书童。家中幼妹贪玩,想寻个书童常劝着。魏阁老德高望重,不知魏府能否在书童一事上提供些思路。   容瑕想了想,带着歉意道:“妹妹,不是我不帮忙。自打嫁过来,魏府便只有九弟在学龄。可他……毕竟是庶子,又没了亲姨娘,公爹向来不看重他。那书童么,是下人去仆役司随意领的个奴才。我见过,模样倒是周正,才学就不得而知了。”   果真,跟暗卫所言一模一样。江婳松了口气,离魏然越来越近了。   她美目溢彩,握上容瑕的手,央求道:“少夫人,魏府挑的,再蹩也比外头好,就带我去瞧瞧吧?” 第29章 连环剖尸案(7)   垂柳隙下,少年意气何由挽。   魏平静坐着执笔写字,魏然则于侧边研磨。二人皆是清瘦白净之相,时不时浅笑着交谈几句。   便是远远地同容瑕朝小院内张望,江婳心中都生出一丝惬意来。   在她心里,很难将看似谦卑和煦的少年郎,同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联系起来。连容瑕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,赞许道:“九弟的日子虽不算如意,却从不自轻自贱。光是勤奋好学,就比那几个公子哥儿强了不知多少。”   诚然,非宗室之后,无论父辈多么显贵,庶子女都沾不着光。若嫡亲哥姐德行有亏,庶子女还得受其连累。唯科举一条路,方能摆脱大家族的控制,走上仕途。   魏平是懂事且争气的,可身边跟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……但愿他是真一无所知。   江婳得了容瑕准许,缓步走近,柔声道:“见过魏九公子。”   许是鲜少有人踏足这西厢偏僻小院的缘故,两个半大少年郎眼中掠过惊慌,好似领地被入侵的幼兔般,愣神了片刻。还是魏然提醒后,魏平才看到容瑕也跟在后头,忙起身平手行礼:   “长嫂安好,姑娘安好。不知长嫂有何吩咐?”   容瑕颔首道:“九弟客气了,是这位江姑娘府上想买书童,来看看从仆役司选的如何。”   “啊、魏然吗?”他语气凝滞,江婳还以为,以他的胆气是要婉拒,称自己不会挑人。没想到,魏平将魏然拉到跟前,大大方方地说:“江姑娘,魏然虽出身仆役司,却能断文识字,又细致体恤,好得很呢。”   他的笑真诚又畅快,就像孩童很自然地向伙伴炫耀自己得了什么好东西。魏然也很识大体,规规矩矩地谢过主子夸赞。   温润如玉的郎君,难怪小莲为之倾心,愿意向周实花血汗钱买他平安。   江婳打量着,这九公子看起来像是没主心骨,平日里多靠魏然帮忙转圜,实在不像心思缜密的恶毒之辈。   心里有了初步揣测,她打定主意,向容瑕笑道:“少夫人,我看这位书童比徐潇那小子的强多了。不知能否帮着向九公子说项,借来半日,随我去替舍妹挑个伴读丫鬟。”   仗势欺人虽然无耻,但是管用。长嫂恳切的目光注视着,只是借去半日,魏平也不好推拒,便乖顺地应下。   出了魏府,江婳坐上早上那辆小马车,魏然步行跟着。拐进闹市,一路经过了许多买书童的店,马车都未停下。而这个方向再往前,便快到仆役司了……   江婳静候着,帘外之人终于出了声:“江姑娘,您不在雅店看么?”   “不了,既然魏九公子从仆役司选了你,想必那儿的书童更好些。”   魏然垂下眼,指甲不经意地掐到食指第二节 ,缓缓道:“非也,仆役司多是作粗活儿的,能识字者少。江姑娘此去,恐怕是白跑一趟。”   “咦?那魏九公子为何没去雅店?”江婳指尖轻敲着冰晶果盘,打趣道:“你别是收了雅店老板的回扣,诳我呢吧。”   她虽坐在车里看不到,魏然仍行了一礼:“江姑娘误会了,大少夫人有托,小的自会尽力。正因在仆役司呆过,才知晓里头尽是……”   他顿了顿,指甲深深没入,食指被掐得发白。疼得狠了,忽地缓过神来:“尽是些白丁,不过江姑娘不大信,小的跟您走一遭便是。”   江婳半阖眼,慵懒地”嗯“了一声。外边也不再支应,只安安静静地走在马车旁。   自打知道她是皇榜上赞颂的那位奇女子,魏然心里便生出敬意。能冒着感染的风险入疫区行医,把藩国子民的性命当作人命看,也会待大周子民极好吧……   停在仆役司前,今日迎接的还是那个洒扫管事。一见紫苏和江婳,便笑得跟朵花似的:“贵人您来了,上回没有看中的,今日可还要再瞧瞧?”   紫苏将他推得远些,平声道:“既来了,自然要瞧瞧的。”   悉闻她来过一次,魏然心里泛起了疑云,面上却波澜不惊,只低头跟在她身后。   上完茶果,管事记得她上回喜好,仍懂事地召来周实,只是暗暗嘀咕。真是各人有各命,满嘴油腻的老滑头,竟也能得贵人欢心。   没能从裴府手上再狠赚一笔,成了周实憾事。这回江婳再临,他打击精神,准备了一肚子好话,卯足了劲想推销几个丫头。   一进门,面上笑容僵在那里。   他的目光越过江婳,紧盯着他身后之人,揉了揉眼睛。   这股令他嫉恨恼怒的书生气多么眼熟……可人靠衣装,魏然此刻,俨然不同于彼时、在他手底下苟活求生的模样了,这才使得他险些没认出。   周实竟没顾上在贵人跟前的体面,径直绕过桌子,攥紧魏然的衣领,怒斥道:“你究竟有没有杀小莲?那丫头的鬼魂找上我,关我屁事啊!你你你、你赶紧去官府认罪去!”   江婳手中茶盏一倾,茶水弄湿了大片绸布。她由着紫苏擦拭,惊诧道:“你们认识?”   魏然原本白皙的脸,此刻更显苍态,奋力挣脱了那双黑黢黢的手,理好衣装,站得笔直,只微垂着眼皮:“回江姑娘,小的从前在这位管事手下做事,后来才被魏家买走。”   “放你娘的屁!”周实叉着腰,怒气冲冲:“若是无牵无扯,老子管你去哪。小莲的鬼魂口口声声说,知道她生辰八字的人就是凶手。你该上香上香、该自首自首,快去告诉那位姐,别来找老子晦气!”   “小莲……死了?”   魏然一脸惊愕,不知所措地站在那,眼瞳里泛着水光,喃喃道:“我竟不知。”   周实冷哼道:“装,你再装。从前就喜欢装着人模狗样,骗那傻妮替你出钱、替你偷食偷药。你不去认罪,我可报官了!”   魏然沉声,眼神让人捉摸不透:“周管事,世间何来鬼魂,恐怕是你苛待了她,自个儿心里生出恐惧,故而梦魇。若您执意拿鬼神之说报官,是要吃杖的。”   周实咽了咽唾沫,气焰弱下几分。吃杖这事他知道,否则见鬼第二日,早就闹到魏府跟前了。   江婳冷眼旁观,深觉魏然此人,沉着稳重远超本龄该有。从听见旧相好的死讯、到还魂之说,除了诧异和悲痛外,情绪毫无异样。   便是光凭周实嘴中说的,小莲替他做过些什么,都不该淡定至此。   “魏公子,你都不问她的坟在何处,不想前去祭拜吗?”   江婳忽地这样问,魏然白净的眼皮微动,很快答道:“盛京里,凡奴婢身亡,或丢入乱葬岗,或焚成灰撒入护城河,哪有坟头可供祭奠呢……”   “有的。”紫苏擦净了姑娘的袖子,站回远处。她听了过往,对二人间的关系能猜到大概,虽鄙夷这厮靠弱女子过活,却也知晓如果他去上香,小莲定会开心。便将坟的具体位置系数告知,还讥讽道:“不过,你做了魏府书童,想必是瞧不起奴籍旧友了。”   “好了,紫苏,你和周管事都先出去,我有些话单独问他。”她眸中闪过狡黠,看着魏然:“关于小莲的。”   魏然心里涌上一丝慌乱,他没想到江婳也认识小莲。以她的神情语气,似乎刻意折了这个圈套。   “姑娘不可啊!”紫苏觉得此人负心薄情,哪能让他单独与姑娘相处,江婳却眨巴眨巴眼,拍拍她的肩:“安心,你姑娘我呀,可是暴雨梨花针的传人呢。”   瞧姑娘平日针袋不离手,紫苏半信半疑地遵命。关上门前,还叮嘱:“姑娘,奴婢就在门口。若有什么的……您大声一喊,奴婢就冲进来了!”   “噗”,江婳不防地被茶水呛到,连连点头,挥手道:“去吧去吧。”   门外刮起大风,紫苏关得有些费力。好不容易使了大力气,门“砰”地闭上。与此同时,江婳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。   将茶杯放回桌上,江婳站起身,朝他走近,幽幽地开口道:“小莲是我府上丫鬟,六月十五那天,出府替我办事,没能活着回来,真是可惜呢……”   随着她的逼近,魏然缓步后退,低着头:“月落星沉,世之常有。江姑娘身份贵重,还体恤仆婢,难能可贵。”   “哼,你倒看得开。”   不知怎地,外头风越起越大,仆役司为着让风穿堂过能凉快些,修建时多堂洞。此刻妖风大作,整座建筑都像在哭泣似的,呜咽得叫人心焦。   原先白日朗朗,屋内没燃烛火。这会儿黑云压城,天色迅速暗淡下来。她与魏然立在同一屋里,却不大看得清对方的神情。   “轰——”   隆雷乍响,巨大的银龙撕裂天际。白色光亮透过窗户纸照在江婳脸上,她横眉凝目,像极了裴玄卿平日里冷漠的样子。   “轰——”   又一道闪电伴着巨声流窜,给魏然的那双美目留下独白。   江婳很确定,他不再冷静了。   她下半张脸的皮肉在笑,眉眼却纹丝不动,在闪电的明暗交错之间尤为诡异。   “她同我说,到二十岁时,能否许她出府嫁与心上人。那人就是你,对不对?”   魏然已被逼到墙边,退无可退,颈后忽地贴上凉凉的画框,心惊了片刻,颤声答:“我不知……”   “你不知?”江婳抬手,指向外边黑压压的天:“你看,好好的天,突然打这么大的雷,像是要下大雨了。”   “是……小的没有伞,先回府了,江姑娘请见谅。”   他欲走,被江婳死死攥住胳膊,挣脱不得。   “可她的坟离太远,一个姑娘家,打雷会不会害怕呀?我想,今夜该去陪她说会儿话。”   魏然死命试着掰开她的手,可惜江婳不是娇养在深闺的柔弱小姐,力道大得很。他睁不开,江婳又在咫尺之处,自言自语个不停,逼得人几近崩溃。   “魏然,不管你是否心疼她,今晚,我都是要去的。”   一道亮光晃过,江婳与那双猩红的眼对视片刻,立刻松开手。  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。   魏然夺门而出,逃也似地离开了仆役司,全然没注意自己的帽子被大风刮飞,吹进河中。   江婳随后款步走出,紫苏忙迎上来,努力替她挡着大风,讲话都艰难:“姑娘,咱们快回府吧。雷雨天,二姑娘要害怕的。前几日有丫头给她讲了奇闻怪谈,二姑娘听了不敢睡觉呢!”   “怕便对了。”   江婳昂首,定定看着天际,笑道:“鬼和人,总会害怕一个吧。” 第30章 连环剖尸案(8)   瓢泼大雨浇断了几枝棠梨树桠,外头电闪雷鸣。姑娘不许人打搅,紫苏只好同几个丫头在江妁房里哄着。好说歹说,才让她乖乖呆在屋里。   一辆二乘马车缓缓驶入京郊,车夫披着蓑衣,奋力挥鞭赶路。马车压出两行印,又很快被暴雨冲刷掉痕迹。   “公子,前边路窄,马车过不去了,您下来吧?”   车帘被掀开瞬间,天边恰好闪过一道银色亮光,照在魏平苍白的脸上。他双手发抖,直到魏然伸手拉他,才精神恍惚地跟着下去。   雨天泥路难行,二人互相搀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。魏平一不留神踏进大坑,雨靴深陷在其中,只得脱了鞋才能拔出脚。   魏平红着眼,抓住书童的手,颤声道:“鞋都没了,许是天意叫咱们回去,要不……”   “公子!”魏然死死握上他的手腕,声音比沁骨的阴雨还冷:“她知道了,她定是什么都知道了,不然,不会对小的说那些话!咱们不杀了她,日后就得任人拿捏。”   说罢,他脱下脚上的雨靴,俯身给魏平穿上,自己只着白袜踩进泥里。   魏家从不肯在这个庶子身上花费心力,他自学苦读,取了院试第二的好成绩。只要再熬过乡试、会试……不,兴许魏平能考进一甲,参加殿试呢!   两年而已,熬过这两年,公子以后便能青云直上,再不必缩在那个破落小院,连领月钱都要看账房脸色。   魏然眼神阴毒,以消瘦之身,几乎拖拽着魏平前行。到了深处,远远便看见两个女子头戴斗笠,半跪在一个碑前。   一人着淡青棉衫,一人穿着紫色素裙,正是白日里,江婳和紫苏的模样。   魏然从背上解下包袱,从里面拿出两柄柴刀,握着公子的手,紧紧圈住其中一把,叮嘱道:“咱们悄悄靠近,雷雨声这么大,她们听不见的。一定要一刀毙命,公子可清楚了?”   魏平面色难看,握着刀不知所措,直到对方抓着他的肩使劲摇晃好几次,才回过神来,咽了咽口水,连连点头。   “即使公子没得手也无妨。”魏然脸色稍微宽和了些,盯着他的眼睛,目光烁烁,诚恳地说道:“小的会帮您,无论您有什么疏漏之处。”   今夜的雷声不知为何如此凶悍,震得人耳膜都快破裂了。稍站了远些,便再听不清对方说什么。不过,看魏平举着柴刀,没有退缩,魏然便安下心来。   暴雨落在几乎汇成浅溪的路上,遮蔽了脚步,二人握刀小心贴近。走到跟前,两个女子仍毫无察觉。柴刀高高举起,顷刻,闪电照亮了坟场,长长的影子出现在碑的两侧。魏然不能再等,手起刀落。   柴刀卡在江婳的脖颈上,随之倒下,她的脸深深埋进泥水里,没有一丝挣扎。   落刀那刻,鲜红血浆迸出,飞溅到魏然脸上。这种感觉,他已经历了五次,早就习以为常。由着眼窝那滩血顺着面颊落下,像极了绝境之人流出的血泪。   魏平却不同,他杀了紫苏,这是他头一回亲手杀人。纵使雨水很快冲洗掉了脸上的血,仍有几滴顺着唇滑进。他害怕极了,跌坐到地上,颤颤巍巍地抬起头:“现在……现在怎么办?”   魏然不敬鬼神,不怕孤魂,唯怕事情被江婳戳穿败露,更怕她此刻不发作、待公子登上金科才威胁勒索。   他俯身,伸出白皙却遍布旧痕的手指,替瑟瑟发抖的公子擦去唇边血迹,笑得畅快:“公子坐着稍候,剩下的,都交给我。”   埋进小莲坟里,没人能发现的。今夜炸雷滚滚、雨侵盛京,会洗刷掉所有痕迹。待放了晴,来日之路霞光万丈。   魏然朝江婳走近,想拔下柴刀掘土,忽地觉得手下触感生硬。   “怎么回事……”   魏平也觉出不对,壮着胆子将紫衣尸身翻了过来。原本该软绵无力的女子,身子竟硬邦邦的,仰面过来才看清,那哪是脸,分明是一块桐木!   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魏然,我们是不是中计了?”   魏然愤愤甩开他的手,起身环视着周围,眼神如恶狼般凶戾,幽幽泛着寒光,大喊着:“江婳,你在这看着是不是!滚出来!少装神弄鬼了,我不怕,出来,我要杀了你!”   坟场两侧的灌木密林里,齐刷刷冲出两队官兵。江婳持着伞,身上早已换了件白衣,走到小莲碑前,指着两个穷途末路的人:“聂捕头,你们都听见了。魏平主仆二人,方才挥刀,就是为了杀我。请捕头将这二人作为连环杀人案的嫌犯,押入大牢候审。天网恢恢,他们造下这么大的杀孽,定有蛛丝马迹可循!”   官兵拔出刀,齐齐围上,魏然将公子护在身后,张开双臂挡着,怒斥道:“滚开,魏阁老平生如何受人尊敬,你们不知道吗?”   他们停了步子,回头看向捕头。   魏然扶起惊魂未定的公子,朝捕头行了一礼:“按大周旧例,魏阁老定会封侯拜相,死后也能配享太庙。聂捕头,你当真要定他儿子的罪,给阁老光风霁月的一生染上污点?”   “别听他胡诌。”江婳嗤笑道:“家里出了这种毒辣的儿子,门风败坏,能不能保住清流的名头都未定,还想着配享太庙呢?”   官差的刀既未向前,也未收回,悬在两方之间。江婳皱起眉,有些急了:“聂捕头,你还在等什么,拿人呐!”   魏然了然于胸,轻笑了片刻,提醒道:“江婳,你真当有了裴玄卿的庇护,就在盛京、在衙门横行无碍?”   聂捕头缄默不语,雨水大得睁不开眼,他索性闭上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   魏然一反旧态,缓步靠近。光暗交错间,发间、衣上的血还未被洗净,像一只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。   “裴玄卿,他只不过是皇家养的疯狗、阴沟里的烂蛆。这等血手酷吏,谁当不是当?”   “可我家老爷,桃李满园,是大周中流砥柱。这样的人,即便有什么污点,只要不损害国之利益,连皇上都会帮着隐藏呢……”   江婳握着伞,他已走到跟前,聂捕头却没有挪动半步,想来已站定了队。魏然从她手中猛地将伞抽走,冷雨顷刻灌进她的口鼻、衣衫,瞬间将人浇透。   怎么回事……她的暗卫呢,她出门前,明明吩咐暗卫在后头跟着,若瞧见情势不对便出手的!   慌乱环顾之人,顷刻便从魏然变成了自己。无论怎么喊救命,亦或是吹那支短笛,都没有人出现。   怎么会这样,裴玄卿说过,暗卫绝不会叛变的!   忙不迭的,被魏然一把推倒,她跌坐进水里,抓起一把泥朝他脸上扔过去。   不痛不痒,脏了脸,也只是抬手抹干净。   江婳呼喊着:“聂捕头,你当真要助纣为虐?难道你都忘了,自己的初心吗!”   “别喊了,听着都累。”魏然蹲下身子,捏住她的脖颈,遗憾地摇摇头:“江婳,你这双眼生得真好看,明媚亮丽。可惜,太过明亮,竟然看不出,这世上的明规法则之下,有怎样汹涌的暗潮。”   他逐渐收紧手掌,江婳喉间痛楚,双脚无力地在泥水里蹬。她嘴张着,冷冷的雨珠就这样灌进去。   “救……裴、裴……玄……”   “你在喊裴玄卿?”魏然笑得狰狞:“他都随御驾去北苑了,私下回京可是死罪。江婳啊江婳,你这么聪明,怎么又蠢到把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了?”   他一撒手,江婳连坐着的力气都没了,仰面倒下,整个身子摔到身下的石板上。疾风暴雨吹打着娇嫩的脸颊,她大口喘着粗气,被呛得直咳嗽。   魏然手上,赫然握着方才从她发上拔下的簪子,俯身靠近。聂捕头不忍,开口欲劝阻些什么,被他呵退:“你今天放了她,可能承担得起,魏阁老的报复?反正裴玄卿不在,待他回来,挖出江婳的尸体,又有谁知道与咱们有关!”   江婳翻身欲逃,被他捉回死死按在石上。金簪高悬,她闭起眼。雨水太大,旁人瞧不出她在哭。   他没来……   “啊——”   身上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,肩上那只手反而松开了。金簪滑落进水里,“咚”地溅起小朵水花。   江婳陡然睁开眼,魏然的手腕被一只利箭贯穿,他半卧在地上哀嚎,魏平连滚带爬地扑腾到他身边,又朝四周叫喊着:“谁,谁在那里!”   “是不是你……你回来了?”   “聂捕头!”魏然强撑着,目光看向江婳踉跄逃离的背影,提醒道:“她若跑了,裴玄卿不会放过你的!”   聂捕头回过神,重重扇了自个儿一巴掌,抽出刀追了过去。   淤泥太厚,江婳早已跑丢了鞋袜,光脚踩到滑处,狼狈地摔进泥水里。身后传来淌水声,她回首,一柄雪亮的官刀,刀刃朝她,随着一声雷响,瞬间劈下。   “铮”   又一枚箭从她头顶射过,将刀弹飞数丈远。聂捕头只惊愕了片刻,不知何处落下十数道黑影,各个身穿盖住眉眼的长袍、戴黑面具,落下时都没溅起水花。   他们在雨夜中如鬼如魅,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,官兵们各个被打伤,蹲在地上哭喊,完全失去了行动力。   一双宽厚的手掌覆在江婳背后,托着她站起身。江婳愤然甩开,狠狠往那暗卫小腿上踹了一脚,捂着脸哭道:“现在才出手,干脆等我死掉再收尸好了!裴玄卿还说你们如何如何可靠,我真是蠢得不可救药才会信他!”   暗卫一声不吭,由着她捶打发泄。直到江婳累得没劲儿了,才抬起示意,将魏平魏然打晕,绑起来带走。而他则捡起那枚破了口的伞,撑在江婳身侧。   以聂捕头他们的伤势,估摸着要爬到明天早上才能爬出坟场。江婳阔步走在前头,啜泣着发脾气:“这伞还有什么可打的,没看到漏水吗!”   忽然有雨水浇来,她火气更大了,说让丢就丢啊!正欲发作,只见头顶一袭黑袍掠过,落在了她的身上,将漫天暴雨都隔绝开来。   腰身被人搂过,一阵天旋地转,她回身撞进暗卫怀中。额头磕上坚硬的胸膛,疼得她憋红了眼。可这人力气太大,她怎么都推不开,急得直跺脚,哭喊着:“你放肆,再不撒开手,我杀了你!”   “江婳。”   声音又沉又暖,翻涌着数之不尽的深情。   她无措地呆立着,大颗眼泪簌簌滚落。   再熟悉不过、又魂牵梦萦的那声呼唤,方才,是在她身边响起了,对吗……   她抬头,却被黑漆漆的帽檐遮住眼,什么也没看到。蓦地,唇上一温,压抑又粗重地呼吸声侵袭而来。   雨夜寒凉,她被紧紧裹在怀中,冰冷的唇和脸都因这炽热的一吻而逐渐滚烫。   江婳脑中轰然空白,由着他细吮轻咬。裴玄卿巴不得整个将他揉入骨血里,热吻从久别压抑、到急不可耐,怀中人娇躯抖了抖,唇畔发出一声婴咛:“轻点,我疼。”   他只好克制着,徐徐而行,直到思念之苦得以慰藉小半,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。   江婳掀起帽子一角,这张在纸上画了无数次的脸,此刻就于眼前。   只是,她画里,裴玄卿总是倨傲着、冷冷的,而眼前人,眼尾鲜红,眉心微蹙,一双凤眼含情,再不愿带上任何疏离的伪装。   他指尖有薄茧,抚上她红得欲滴血的侧脸,顺着那抹羞怯的证据,摸到耳垂,并指细细揉搓。微疼又发痒的感觉麻痹了江婳大半副身子,她腿下一软,央求道:“雨大,去车里嘛……”   “好。”裴玄卿将她双手抱起,轻轻啄了下鼻尖,找到江婳停在隐蔽处的马车。将她送上车后,自己坐到车夫的位置,驾车往府内驶去。   一路上,江婳以手抚在胸腔,试图让自己疯狂搏动的心脏安静些。今夜发生的事跟做梦似的,她先是以为裴玄卿不会在,他也果真不在。可到了她绝望、哭着想他果真不来时,裴玄卿又像神仙似的出现在她跟前。   情意浓烈,似乎比走之前,更为灼热了。   回了府,紫苏见她这副落汤鸡的模样,吓得失了魂。说好在屋里休息不许人打搅,怎地大半夜出去淋成这样。若是染了风寒,主子回来还不得扒了她们的皮!   因而,又是热水沐浴、又是姜汤暖身,非得伺候得服服帖帖,替她换好寝衣、烘干头发。江婳急得不行,一再催促她快些走,紫苏狐疑道:“姑娘,你这是急什么呢,明日又没人催着早起。”   江婳背着身,脸已红得不行,索性不悦道:“你如今还要做我的主了?重新备热水汤盆,然后……然后你就睡大觉去,别管我!”   紫苏虽觉得奇怪,可到底不敢惹她不悦,便依吩咐备好水退下。   江婳蹑手蹑脚地跟到门边,听着脚步声走远了,立刻反锁了门闩,打开窗子,朝屋檐上学了几声鸟叫。   裴玄卿应声落下,翻窗而入,江婳左右环顾了没人,便关好窗子,催促道:“快泡一下热水,不然明日要染风寒了!”   他颔首,扯开衣裳,露出结实的胸膛。江婳蓦地红了脸,捂着眼转过身,小声埋怨:“你怎么说脱就脱,也不打声招呼。”   背后之人闷头轻笑,直到入水声哗哗传入耳朵,江婳才安了心,背靠着浴桶坐下,发了愁。   “魏然说,私下回京是死罪。要是被皇上发现,你怎么办啊?”   “现在才知道担心我?多亏你拳打脚踢,那些官兵,只会以为我也是暗卫。”   裴玄卿用水擦洗着身子,语气不好:“接到你写了计划的信,我不眠不休跑死四匹马回京。那是朝中阁老,你怎么会幼稚到以为,捕头胆敢揭他的丑?”   江婳本就憋屈,这下忍不住,很不服气地转过身,哽咽道:“我怎么知道盛京的官跟芳华县一样黑啊!”   这一转,幼不幼稚的,暂且被抛在一边。   屋内烛火劈里啪啦地响,裴玄卿拨水的手愣在那里。他肩颈线流畅好看,肩臂健壮,而腰身处却恰到好处地收缩绵延。   紫苏以为是她用水,便在水面上撒足了花瓣,这才没让裴玄卿的胴体被江婳看个精光。   可只是胸膛以上那部分,也足够令人着迷。她爱的人,年轻、矫健、富有活力,再于水气氤氲中,配上这张清隽的容颜,真真叫人心意迷乱。   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漫上江婳的身体,心头似爬满了多足虫一般痒痒,双手欲抬未抬,不知如何放置为好。   见她呆着,裴玄卿很坏地捧起一掌水,泼到她身上,笑道:“发什么愣?”   这一泼,薄薄的寝衣迅速变得透明、贴着身子,勾勒出她胸前姣好的浑圆轮廓。   江婳低头,羞得失了声。自入京以来,养尊处优,身形也从以前的骨瘦如柴变得稍稍玉润,腰间虽仍是盈盈一握,可该丰腴之处,逐渐有了些模样。   见她气恼,裴玄卿赶紧别过头,尴尬地扶着额:“抱歉,我、我没想到女孩子的衣裳这么……”   “你还说!”江婳气呼呼地要打他:“我看你就是有意的!”   方才泼了水,这会儿地上湿哒哒的。她往前走时,一下不慎踩滑,尖叫着载进浴桶里。   裴玄卿没防到她会这样,足足怔了五个数。等他缓过神将人捞起来时,江婳衣衫已完全失去蔽体作用,头发也尽数打湿,散在水里。   烛光的橙,温情又暧昧。她的墨发就这样半飘在水面,衬着女子的肌肤白皙无暇。青丝如瀑散,而她的身体小小的、缩在浴桶的另一侧,眼里满是委屈。   裴玄卿举起双手:“等等,你不会要哭了吧?刚才是你自己摔进来的,我除了扶你,绝对没碰到什么!”   “姑娘,姑娘你怎么了!”   紫苏的声音出现在门外,她敲门敲得急,江婳一时语塞,不知该说自己是怎么了。   里头半晌没声,紫苏狠狠心,退后几步,咬着牙撞到门上。   门闩应声而断,她闯入的顷刻间,裴玄卿匿到水下,悄悄将花瓣拨匀了些,好不让人瞧见。   紫苏急出了眼泪,见小姐好好地待在浴桶里,才定了心,行礼道:“小姐恕罪,奴婢听见您的呼声,还以为屋里有什么蛇虫,这才破门。”   这浴桶容一个人倒是宽松,可两个人,便挤得很。裴玄卿只好依偎在她周身,胳膊实在没处放,索性环在江婳腰间。   他唇鼻离江婳的身体极近,偶尔呼气,便有泡泡扑在她的柳腰上,又痒又难耐。   江婳身子一僵,紫苏就着灯,看了两眼,靠近担忧道:“姑娘,您没事吧,脸怎么这么红?”   “别过来!”江婳摆手推拒:“我没事,真的没事,你快出去。”   脸红头热,像是风寒的征兆。紫苏不敢大意,哀求道:“姑娘,您可不能轻视……”   “哗啦——”   僵持间,巨大水幕掀起。呆得太久,裴玄卿实在憋不住了,只能浮出水面。衣衫离得远,他只好拿江婳的身体挡在跟前,只露出颈肩和脑袋。   他的腿太长,没法绕过江婳曲在两边。索性手上一使劲,把江婳稍稍提起,让她坐在自己腿上,才能勉强伸开些。   健硕的臂膀绕过细腰,环着她。衣料恍若无存,他的心跳、肌肉起伏的轮廓,都清清楚楚地贴在了她后背。   江婳不自在极了,数度想挣扎,都被他牢牢锁住,还在她耳边提醒:“别闹,我没穿衣服。”   过于惊讶的时候,紫苏都忘了喊出声。   主子这会儿该在北苑伴驾,不该在姑娘的浴桶里!   啊呸呸呸,是她的错。她应该在院外严防死守,不应该出现在房内,破坏了二人的……   可姑娘还穿着寝衣呢,他们究竟是不是在……末了,紫苏自顾自地敲了敲脑门。   就那件寝衣,已经透得不成样,穿跟不穿有什么区别。   裴玄卿冷着脸:“现在不担心了?”   紫苏又悔又怕:“主子,奴婢知错。”   “出去!”裴玄卿的下巴搁置在江婳肩上,凛声道:“我在府中的事,不许告诉任何人。”   “是,奴婢谨记!”   紫苏低着头退了出去,想关门,发现门闩被自己撞坏了。无奈之下只得从外边扣上,还压着嗓子说:“姑娘,你们完事了就喊一声,奴婢再来给你们开门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累了,说不清了。   她跑着走远,江婳气急,回身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胳膊上。   小娘子对情郎撒气,向来是说得重、撒得轻,哪里忍心真咬疼了他。裴玄卿若无其事地盯着怀中猫,五指并成梳,抚过她的发丝,柔声道:“咬吧,咬完别生气了。”   江婳也觉得,这种没有实质性威慑力的惩罚太无趣了,恹恹地松开唇,凝视着他:“那你打算把魏然和魏平怎么办?就这样放过,是绝不行的!”   裴玄卿微笑着给这只炸毛猫顺毛,捧着她的脸,啄了一口,安慰道:“放心,魏阁老不能有污点,但能丧子。魏平杀孽太重,让魏家悄悄处死、再对外称病逝即可。这事么,明面上须得有人负责。他家会改了魏然的口,让他独自揽下。”   虽然不能让魏平在日光下接受律法制裁,但这个结果,也算对亡魂有个交代。江婳知道,这已是暗律潜规里,裴玄卿能给出的最佳解法。   “可我还是好奇,若我执意揭穿,最终魏阁老会如何呢?”   江婳圆溜溜的眼睛诚挚地看着他,他摇摇头:“他不需要如何,自有门生和客卿前赴后继地替他摆平。兴许,还会动大手笔,将黑的描成白的,最终颠倒阴阳。江婳,他于这些人,不止是恩师,还是能背靠的大树。只要魏阁老美名尚在,他们就能得人高看一眼。”   同气连枝,一损俱损。   她知道,若自己硬着头皮去闯去闹,裴玄卿多半还是会替她撑腰。可她实在不忍心,逼着他腹背受敌。只要魏平真能被处死,是明是暗,她便不再计较。   两相沉默中,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叹息。   “江婳,不能按你心意,你会不会厌弃我?”   这话,在她受伤那会,裴玄卿也问过。   ——不能立刻替你报仇,会不会厌弃我。   在她想对太后验尸时,裴玄卿也问过。   ——不能现下就答应,会不会厌弃我。   对于她,明明万事已做到极致,却还是怕自己做得不够好,惹得她转变心意。   江婳咯咯笑着,往前贴近他的怀抱,“啵”地一声,起身吻在他的额头,才满意坐下。学着他捧起脸,糯声道:“不会,现在、将来,永远永远都不会!”   还没等到回应,江婳便被他从腿间推开,猝不及防撞到浴桶壁上,皱着眉:“裴大人,我说不会,你耳背啦?还是又发神经?”   裴玄卿沉声不语,视线逃避着瞥向一侧,摸了摸鼻子,干咳两声。   “泡久了,腿酸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请问,为什么裴总会推开她—— 第31章 魏府相求   裴玄卿这次回来,私底下请示了皇上,但仍瞒着其他人。因此,明日天不亮就得启程回去,免得再落人口实。   江婳伏在他怀中,外头的电闪雷鸣都寂静起来。仿佛一切身外物都成了虚迷的背景,天大地大也只有彼此的呼吸和体温是真切的。   都说小别胜新婚,他今天回来,往日的蛮不讲理当真退减许多。除了教训她不该离暗卫那么远时,语气严肃了些。其他时刻,都柔情得能把她化进蜜罐里。   也怪她被裴玄卿护久了,早已习惯他身手矫健的样子,还以为暗卫都同他一样,能百步飞箭、精准命中。可雨夜里本就视线模糊,又有大风卷席,暗卫们拉满弓,却根本不敢松手,怕误伤了她。   进退两难间,若不是裴玄卿及时赶到,她即便摸出银针刺瞎魏然,也逃不过聂捕快的刀。   他的手在软娇娘的香发上、薄背上来回摩梭,眷眷不舍。江婳凑得近了些,鼻尖亲昵地蹭蹭:“睡一会儿吧,还要赶路呢。”   “舍不得。”   热气扑在江婳额前,她感觉环在周身的臂膀更用力了些。他翻过身,只手撑在她肩侧,细密的吻落在她扑簌的睫毛上。   裴玄卿特意留着烛火,他的心上人这般玲珑玉润,是怎么也看不够的。   “江婳,我带你去北苑吧。那儿鹰飞草长,仍是盛京五月初的模样,你一定会喜欢的。而且……”他眼皮阖动,喉间上下翻滚了片刻,坦然道:“同你分开两地十几日,我一直悬着心。后边还要再熬三倍,我真会吃不消的。”   威风凛凛的厄命阎王,从来都是穿着玄衣挡在她跟前,岿然不动。这会儿竟头一回示弱起来,难不成是学着她撒娇?哎,美男子红眼凝噎,谁能抗拒得住呢。   听闻孝昭仁太后收复北境后,恩准北苑外边的阴山关仍沿袭旧俗。那里民风热情奔放,女子也能自由婚嫁、当家作主,江婳一直想去瞧瞧。   她圈上裴玄卿的脖子,甜甜笑道:“好呀,不过我们没法跟你一样骑马太久。你先去,我们乘马车随后就到。”   “我们?”裴玄卿瞬间知道她的意思,语气骤然冷了下来,眼里的红没那么快消散,脸却能翻得比书快。严词道:“不行,江妁的书念得一塌糊涂,怎能中途休息这么久。总之,她必须留在盛京,受夫子教导。”   此人说话好商量,果然是她的错觉!   意识到自己凶巴巴了,裴玄卿捏捏她的脸,语气软活下来:“你且安心,我会多购置些冰。夫子日日上门,又无须她出府,热不着的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阿妁啊,不是姐姐不带你出门玩耍,是你功课太不争气,又给他抓到小辫子啦!   温存了两个时辰,东方已露出鱼肚白,第一缕晨曦顺着窗框悄悄攀进屋里。江婳瘪起嘴,鼻尖酸涩,轻轻拍了下身侧之人。   “裴玄卿,你该走了。”   玉枕温乡,怎么也留不够。裴玄卿沉沉地叹了口气,她虽嘴上催着动身,手却抱得紧紧的,语气又微弱,听得他心疼。只能摸摸她的脑袋,宽慰道:“御驾走得慢,皇上又常暂停下看山看水,这才需要十日。你和丫鬟乘马车,让暗卫驾快些,不会在路上耽搁太久的。”   “嗯……”   *   昨日折腾个没完,送走裴玄卿后,江婳忽地觉得浑身酸疼,一觉睡到晌午后。若非紫苏敲门敲得急,她兴许能直接起来吃晚膳。   “姑娘,奴婢知道您劳身,已婉拒过魏少夫人。可她一定要候着您起床,这会儿已在花厅候了一半个时辰,奴婢这才来唤您。”   一个半时辰?!   江婳困得发昏的脑袋瞬间清醒,以容瑕的身份,在哪都不会受这等委屈。既然忍着,那定是有极要紧的事。   她忙让紫苏帮着梳洗,穿了件淡粉的家常衫,大步流星赶到花厅。裴玄卿买的冰还未送到,坐这么久,容瑕早就热得妆也花了,样子有些狼狈。   见了面,江婳忙欠身行礼:   “魏少夫人见谅,府上婢子不懂事,竟没第一时间唤我。”   容瑕快步上前扶起她,瞧着没有恼怒与责怪的样子,反而眉眼间都是焦急。   “妹妹,九弟的事,裴大人已修书给公爹了。没想到他平日里乖顺恭敬,私底下却蛇蝎心肠,连自己的嫡姐都敢下手。这样的黑心东西,合该乱棍打死。可……”   她欲言又止,江婳懵了,试探道:“魏少夫人,难不成魏阁老要保住他?”   “那怎么会!七妹妹是公爹和婆母的心头肉,九弟杀的人里头有她,是无论如何都活不成了。”容瑕拉着她坐到椅子上,将魏府忧虑细细道来。   如江婳所猜测,魏覃芳死得蹊跷,府上却未上报衙门,全因找着尸身时,衣不蔽体。魏家不知她生前是否真的遭了侵犯,若衙门查出,岂不是叫魏覃芳死了也不安生。   魏平经不住吓,将五件案子和盘托出。至于他口中说的“皆由魏然主导”,就不知是真是假了。   丝裙被揉得生了皱,江婳眉头紧锁,她记得无论是小莲,还是其他遇害者,都没有被剥落衣衫。   魏平这厮,忒狠毒!他掐准了魏覃芳是名门贵女,杀她代价太大。若是横死,魏阁老夫妇拼着老命也要悬赏真凶。真调动了全盛京的捕快和探子,未必查不出马脚。   只要毁其名节,魏府便是为了女儿的清誉,也得和着血吞下这口气。尽快发丧,秘密探查。   她向来知道,这世道,做女子不易。却没想过,即便出生含着金汤匙,尊贵如魏覃芳也会不易。连死了,都因着“名节”二字,不能广捕真凶。   容瑕见她神色哀戚,便知道,江婳是心善、能共情的,遂摇摇头:“凡是情节恶劣的重案,开封府必须公审。若魏然在堂上将七妹妹的遭遇和盘托出,那……休说剜公爹和婆母的心了,即便是我,都难受得紧。”   她忆起,魏覃芳柔善,纵使府里其他哥姐,都瞧不起那个连亲姨娘都不在的庶子,她也时常私下接济。   这般温婉贤良,府里上下谁能不疼爱呢。   而魏平,就因着那不知从何处看来的邪门外道,想着改变气运,哄骗着天真的姐姐丧了命。   江婳摇摇头:“如此下作手段,岂能引得诸天神佛相助。能与他沆瀣一气的,只有深渊底的恶鬼。若真有来世,魏平也只会过得更不如意。魏少夫人,你今日来,是希望悄悄处决了魏平,让这案子成悬案?”   “妹妹误会了,公爹说,不让其余死者的亲故知晓真凶已伏法,他们余生都会像婆母一样伤怀。只是……”容瑕看了看周围四下无人,凑近些:“公爹在刑部有心腹,魏然在牢里按了手印便成。有没有什么药,到了公堂上,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?”   江婳恍然大悟,难怪魏家和刑部的事会找上她。可魏家怕太医泄露,就不怕她泄露?   末了,她又反应过来,真是没睡好脑子不清醒。这事便是她主导着抓的人,找不找上,她都已知晓了。   容瑕眼中带泪,几乎是恳求:“妹妹,哑药是内宫独有,外边大夫调不出。你医术精湛,连瘟疫都能治,就帮帮姐姐吧?”   江婳疑惑道:“这事,还会牵扯上少夫人?”   容瑕一向高傲,此刻有些丧气的垂下头颅。她自嘲着虽然出自容家,乃容国公府族亲,在闺阁中只以为万事都能顺遂。嫁了人才知晓,三从四德能压得她喘不过气。   仗着容家势力,她在魏家也能挺直腰杆、忤逆丈夫长辈。如此,她自个儿倒是顺了心,可后边的妹妹们再议亲,便会困难重重。   “妹妹,你不知道,魏长帆是个薄情寡信的。他早就想纳妾了,都是婆母可怜我,一直拦着。眼看婆母快油尽灯枯,若妹妹调出哑药,替我向公爹他……”   江婳了然于心:“做个交易,对吗?”   容瑕也觉着此行不光彩,泪眼婆娑地低着头,不说话。江婳握上她的手心,笑道:“少夫人何须难堪,你持家有方,贤名在外。为着不让人诟病容家女儿,已忍了不少夫君的闲气。若还要受妾室白眼,才真是老天不公。”   “这么说,妹妹是答应了?”   江婳点点头:“我会亲自去一趟魏府,要魏阁老逼着魏长帆立下字据,永不纳妾,才肯帮这忙。”   “那也不成。”容瑕摇摇头:“长房无子,管家权终究要旁落。只要再拖几年,我若还怀不上,他纳妾,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”   江婳努着嘴,笑道:“姐姐,我把过你的脉,康健得很。依我猜,问题出在魏长帆身上呢。”   四处颠簸流离时,她曾见过一户人家,以无所出为由休妻。结果那女子再婚,儿女双全。而那男子前前后后娶了三回亲,都没有后嗣。   江伯便告诉她,阴阳调和,阳气也须旺盛才可。只是盛京强权、尤其皇室,男人决计听不得自己有缺,大夫们便缄口不言。哪怕把出主君的问题,也只能婉言劝着,再替主母调理。   这些轶闻听得容瑕一愣一愣地,犹疑道:“若真是魏长帆的问题,他哪肯舍下面子调养?”   江婳拍拍胸脯,打着包票:“放心,魏阁老信我的医术,我胡诌他家长子看起来有内症,魏长帆还不得听老爹话,乖乖吃药。”   容瑕这回真真宽了心,把江婳看得跟神仙一样,忽地行礼谢过她的大恩。被扶起后,眼圈发红:“妹妹,我真是羡慕你。有一手通天的本事,裴大人又对你死心塌地。行事言语,全然不受规矩约束。比起咱们这些人,竟不知好上多少。”   江婳听了,表面上傻乎乎地乐呵,同她谈笑,其实心底难过得紧。如果可以,她希望回到九岁时,郎家没被抄家,她成日不服气地被爹娘责罚、受家法约束。   对了,还要去乞丐巷里,把那个叫裴玄卿的可怜虫捡回家,威逼利诱着当她的童养夫!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裴玄卿:出差不带老婆,这差一天都出不下去了,必须公费度蜜月。   江婳:可是……   裴玄卿:没有可是,来人,给电灯泡吃好喝好,在府里呆好。   江妁:啊谢谢你因为有你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昨天写了收官,又没完全收。是我写的插曲太多导致这案子过长......扫瑞扫瑞,但不交代得完完整整清清楚楚、有头有尾地结束,我会难受!请各位读者宝宝再等两章,她就去北苑跟男主会和了!┭﹏┭ 第32章 杀人诛心   拿了魏阁老的手令,有刑部心腹打点,江婳一路畅行无阻。   她带着大大的兜帽,低头疾行。饶是见了好几次尸身、心理强大如她,也受不了壁上挂着的刑具。   都说监察司地牢是比刑部和大理寺恐怖上百倍的存在,她想象不出,裴玄卿是从怎样的炼狱里爬出来,坐到如今这个位置。   “大夫,就是里面了。此人是凶犯,若有异动,您呼救便好。”   江婳颔首谢过,侧身从这半扇极窄的木门走近。“哐当”一声,背后重重落了锁,她才脱下衣帽,唤了声:“魏然,这几日过得如何?”   他原先缩在墙角一动不动,这会儿听见最恼恨的声音,猛地回过身。盛怒下,眼眶瞪得几欲眦裂,怒吼着便要冲上来杀了她。   才跑半步远,锁链长度便拉到极限。他只能被钉在墙角,像只野狗一样,带着浑身的束缚、无力地咆哮。   江婳食指比在唇前,轻轻“嘘”了下,柔声道:“岳一鸣,我是来救你的。”   听见“岳一鸣”三个字时,锒铛声戛然而止。在魏然脸上,浮现出一幕恍若隔世的幻觉。   太久没有人如此称呼他,久到他连自己都忘了。   短暂错愕后,魏然又冷笑道:“知道我的身世又如何?反正五条人命,也够我死上好几回,不差流放私逃之罪这一个名头。”   如此,她便是猜对了。   江婳静默地立在那里,看着他表情变换,从猖狂到索然无味,恹恹地问她:“你是如何知道的?”   “你或许,是真心喜爱过小莲的吧。”   她从广袖中拿出一枚打有三连环印记的铜锁,递到魏然面前。他倏地后仰到墙上,不敢相信。   自从将小莲列为火之祭品,为了防止东窗事发,他在提出断了的那日,夺过这锁,扔进了城隍庙后头的万烨池。任她怎么啼哭,都头也不回的离开了。   隆冬腊月,难不成那丫头不要命,竟跳下池子,把锁捞了上来……   江婳摩梭着索面,三连环中的两环里,分别刻的“然”和“莲”字,已不太识得清。想必是小莲常拿出来睹物思人,这才使得刻字模糊。   佩儿清理遗物要烧给小莲时,她也送了送,意外发现这锁,便悄悄留下来,着暗卫去查。   “整个中州,男女多以鸳鸯结、同心玉来表达情意。取三连环、留一环用来刻孩儿名字,寓意希望一家和乐的,只有汝州。”   魏然喉结滚动,呼吸越来越急促。牢房内处处都赃,江婳没地儿坐,便来回踱步,自言自语道:   “汝州阶层意识极其严苛,奴籍绝无可能念书。便是在书塾外偷学,被人逮到也是往死里打。仆役司是不会供你识字的,可你的文识,远远超出平头百姓,才会被魏府选走。所以我猜,你曾是官家子弟。”   离真相越近,那些抄家的回忆就逼得魏然越痛苦。他的父亲犯事被斩首,家眷与孩童流放边境修筑城墙。   是娘牺牲了自己,给他争取到逃的机会。才能混进饥荒难民的队伍中,来到盛京。在仆役司卖身为奴,换口饭吃。   近十年来,汝州大大小小的官,只有一个岳家遭难。据刑部记载,其妻儿于流放路上逃窜跌下崖。官差只找到妻子的遗体,而岳一鸣的尸身则不知所踪。   “虽然你时刻提醒自己,不再讲汝州话,也不喜从前的吃食,可面对小莲,到底还是生了与她天长地久的心思……焉知是不是天也为她所打动,叫她捞起这枚三环锁,今日才能坐实你的身份。”   她从腰间袋中拿出一枚小药瓶,魏然眯起眼,轻嗤道:“怎么,杀人罪不够判斩刑?就因为我是逃犯,特来处死我。江大夫,你不觉得很多余吗?”   “我说过,我是来救你的。”江婳把那张带在身上近七年的告示展开,放在他眼前:“你是识字的,自己看看。”   毒害太后、全家斩首,其女在狱中得了鼠疫暴毙……魏然皱起眉:“关我何事?”   江婳摘下帽子,嫣然一笑,将告示放在自己脸侧,笑出了泪花:“你看,我和朗院首夫妇,相不相像?”   魏然身子猛地一颤。   她是举世闻名的神医,郎院首亦然。   算年龄,若那个女孩还活着,也该是同江婳一般大。   “可你……”   “可我该是染病而死,尸身被扔到乱葬岗,被乌鸦野狗啃食,对不对?”江婳晃了晃手中的小药瓶:   “这是假死药,我爹爹的毕生心血所制。除了我们一家,世上无人知晓有此奇药,即便南楚。我救你,是因为咱们同病相怜,不该再互相搏杀。你是必死之人,我若不是真心想救你,有什么必要来虚与委蛇?”   魏然受惯了苦楚和虐待,直到跟了魏平,才活得像个人样。可临了之际,突然有个人对他伸出援手,这是他不敢想、不敢梦的。   她的身世,只要被揭穿,便是杀头的死罪。魏然哽咽道:“你不怕我在公审时,喊出这些?”   “我想,你不会的。”江婳蹲下身子,不再俯视他,二人平视着:“你帮着魏平,想扶摇直上,不就是为了他高升之后,自己能过得好些。或者以旧事要胁,让他赎出你仍在边境的二叔吗?”   所有心思都被她看得透彻,魏然忽地生出寒意,芒刺在背。这个女人太可怖,从骗他去仆役司起,到现在,对人心的揣摩与拿捏已炉火纯青。   她不止是大夫,更像是刽子手,温柔刀、刀刀割人性命。   魏然将信将疑,喃喃道:“我该如何相信你?”   江婳拿出最后一个物件儿,递到他跟前晃了晃。   岳家门上贴着封条,已许多年没有人靠近。院子里一片荒芜,半分值钱的物件也都在抄家时被搜刮走。唯独这根刻着“鸣”字的毛笔,孤零零地躺在二叔房里。   爹爹太忙碌,陪伴他最多的便是二叔。官府冲进家门时,二叔正教他习字。   江婳眼侧滚下两行泪,容色哀戚:“你二叔未娶妻生子,只有你一个侄子能养老送终。边境苦寒,拿上银钱去赎他出来吧。别像我,赚了再多的钱财,也赎不回来了……”   她交代好一切,将那根毛笔留在牢内,拂袖离去。   走出十余步,身后忽地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。衙役被吵得烦了,冲进去无论如何打骂,他都未曾停下,连送江婳出去的官差都纳了闷。前几日还一副急着上路的模样,今天怎地突然害怕了。   那一夜,江婳抱着妹妹,才敢入睡。她知道,梦里一定会再梦见过去种种。醒来后,得见亲人安睡在侧,才不至于落泪到天明。   如她吩咐,魏然在牢里什么都招了,按下手印。上了公堂,关于魏覃芳的具体死因,他绝口不提。   因为江婳说过,大家都是苦命人,莫要再雪上加霜。   魏阁老侯在府内,听完下人回禀后,松了一口气,对江婳千恩万谢。魏长帆也老老实实地按方子抓药,生怕自己英年早逝。至于纳妾之事,父亲不许,他再怎么动心思,也只能将人藏在外头,一辈子不碍容瑕的眼。   江婳亲眼见着魏平咽了气,才安心离开。一切尘埃落定,是时候,把药送给魏然了。   死牢里关着的,都是半截身子盖了棺的犯人。因无须再审,便没有刑具,只有死亡来临之际的恐惧呜咽声。   许多人在公堂上时,还是猖狂自得的,非得进了死牢,才真切地体会自己即将面对什么。   门落了锁,魏然转过身,眼含热泪地朝她磕了三个头,将假死药和水吞下,静静地等着它发作。   死牢常有老鼠出没,每年都有犯人还没被处死,就得了鼠疫去世。魏然如今惜命,将垛子堆得高高的,生怕光着脚被咬到。   那药起效极快,他打了个哈欠,困乏感渐渐上头。晃了晃脑袋,自嘲道:“江大夫,你说得对。大家都是一样的苦命人,我实在不该去毒害他们。”   江婳支着下巴,摇摇头:“不,并不一样。”   她掰起手指,一个个地数。   “纵使爹娘惨死,我亦漂泊多年,可我从没有一瞬,想着去拿别人的命,来祭我自己的气运。”   她神情漠然,魏然心中生出不安。   “你爹爹发出的赈灾粮是馊的,又在灾民暴怒时指使官兵武力镇压,导致大批死伤。他被斩首,是罪有应得。”   “你住口……”魏然欲扑上前,却双膝一软,跪到地上。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无力,连说话声音都细弱蚊蝇。   江婳走上前,绣鞋踩着他的两只手背,细细碾压:“你岳家一家子贪官蛀虫,生了你,又狠辣恶毒,枉信鬼神之说戕害无辜的人。五条鲜活的人命啊……他们每一个都是因你,才成了苦命人。魏然,你真以为,我会救你?你真以为,自个儿还配苟活在世上,与亲人团聚?”   他不敢置信,拼命干呕想要吐出来,可那药化得太快,手上又绵软无力,根本没法子。   到这会儿,魏然才回过神。这女子自爆过往,只是想让他动容、让他不要揭破了魏覃芳的遭遇。而她,从来都没打算放过他!   “江婳……枉我以为,你是个好人。”   江婳对此嗤之以鼻,惋惜道:“可惜了,我不是恶人,也实在不算好人。我救过性命,也宰过豺狼。魏然,我此刻,就是来送你上路的。”   “你、你给我,吃了……毒药……”   “你肚里又不疼,怎么会是毒药呢?”江婳巧笑倩兮,咂咂嘴,脚下更用力了:“毒死你,我会逃不开干系。这是效力极强的蒙汗药,为免你对官爷乱说什么,我只好来一趟、此生再也不愿踏足的地方。”   她一脚将魏然踢翻,带上厚实的金丝手套,徒手抓住一只老鼠,掰开他的嘴,将老鼠塞进他喉间,用力一握。   魏然没有半点反抗之力,喉间不住发出“呵、呵”的气声,回荡在阴暗又沉寂的牢房中。   *   挑了个阴天,江婳和紫苏一大早便乘马车出了门。这一路,两侧树梢上,枝桠微微起伏。有片嫩叶被晃落,她伸手接住,又轻轻吹一口气,撒到车外,甜甜说了声:“辛苦啦。”   紫苏还以为她是对车夫说的,笑道:“小姐觉得他辛苦,待会儿还在茶摊歇脚么?不歇嘛,实在是辛苦。若歇了……哎,有人又会等不及。”   “死丫头,你胆子越发大了!”   江婳佯装要打她,主仆两闹腾着,车夫忙劝阻:“姑娘,别动了,当心马受惊啊!”   闻言,二人相视一笑,乖乖坐好。   长路无聊,紫苏忽地眨巴眼,神秘兮兮地凑近:“姑娘,有件大快人心的事,您足不出门,一定没听说过。”   “哦?何事?”   紫苏放下手中的干粮,沉声道:“奴婢听闻,杀了小莲那人,在狱中被老鼠咬了舌头和手。官差发现时,就剩一口气了……”   江婳闻言,捂着胸口小脸发白:“竟有此事?”   “可不是么,现世报呗!”紫苏突然一拍大腿:“姑娘,咱们还是别歇了。早些去裴大人身边,就早些安全。”   这……   暗卫大哥们,对不住了!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暗卫:鞋子报销吗?   江婳(颔首指向紫苏):从她工资里扣” 第33章 初到北苑   各位宗亲都入了座,裴玄卿才姗姗来迟,站到皇上身侧。太子放下酒樽,玩味着说道:“裴指挥使好大官威啊,来得比诸公都晚。”   裴玄卿听若罔闻,长身玉立平视前方,仿佛刚才没人说话,而是什么虫鸣犬吠。太子正欲发作,晋王忙抬手阻拦:“欸,皇兄,裴大人难得有娇娘陪伴在侧,何必同他计较呢。”   “哦,她今日到的?”皇上身子微微倾了些,朝侧边不悦道:“你眼里可还有朕的安危,怎能私带外人入北苑行宫。”   “回皇上,微臣将她安置在了阴山关宁远镇上,并未入宫。”转而,裴玄卿又提了声量,看向晋王:“微臣穿着常服,晋王不离行宫,又是如何得知?莫非,殿下派人一路跟着?”   晋王本以为,他去安置女人耽误了正事,皇上怎么都得治他一个渎职之罪。可照目前看来,皇上是知道那小娘子上了路的,自个儿又枉做小人,还暴露了监视他的事。   纵使人家不信,晋王也得拿出那套“侍从恰好路过”的说辞糊弄一番。吃了瘪,这会儿便安安静静地呆在座上看舞。   皇上睥睨着晋王,冷笑一声:“难怪你至今还未查到走私矿产的具体流向,原是目光都盯着朕的亲卫呢!”   晋王额前霎时沁出一层细汗,忙单膝跪下:“都是儿臣无能,请父皇恕罪。只要再给儿臣一些时间,定……”   “行了行了!”皇上摆摆手:“一家子好好吃个饭,非说些扫兴的。”   然而人人皆知,此事的主监者是太子,晋王不过跑腿打杂。皇上此言,便是在敲打太子无用了。这两位被斥,良贵妃便痛快。   蓝氏一族势大,皇后专横。即便坐到贵妃的位置,日子也不比当良嫔时好多少。这回来北苑,皇上没带皇后和眼高于顶的公主,贵妃心里舒坦极了。   “皇上,瞧您说的,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危险。裴大人忠心周到,您是知道的。阴山关毕竟多北民,彪悍无礼。臣妾想替裴大人求个人情,不如就把那小娘子接进行宫吧?您若不喜,住得远些,不许随意走动便是了。”   若晋王没吱声,裴玄卿多半会拒绝。一则不愿承这对母子人情;二则江婳是个坐不住的,叫她乖乖在屋里呆着,铁定反骨,非得爬窗溜出去。   可晋王都摸清了她的位置,又向来与自己不对付,难保……   思来想去,裴玄卿躬身道:“谢皇上恩典,谢贵妃娘娘。”   皇上大笑一声,双手摊开着左右环顾:“朕答应了吗?嗯?”   “皇上,您就别吓唬裴大人了。”帷布下,良贵妃伸手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,面上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量嗔道:“您都带着臣妾了,还不许臣下思念有情人呀。”   皇上啧了声,扫视了眼座下,确认没人发觉,才故作责怪:“都是贵妃了,还这副小女儿情态,不成体统。”   “是是是,臣妾有罪,这就自罚一杯请皇上消消气。”   她眉眼极尽媚态,太子远远瞧着,心里窝火得很。一个花房丫头,也能跟自己后族出身的母亲姐妹相称。   若说貌美,她着实不算后宫第一人,却能令皇上初见倾心。生下皇子时,皇上竟大喜,抱着连连说:“像你母妃便好。”   他看看良贵妃,又看了看桓王萧景钰,摇摇头。七八岁的半大小子,哪儿看得出像爹还是像娘了。   *   江婳被裴玄卿逮到时,两只手上拿了十几根串儿,后边紫苏更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,好提姑娘买的大小吃食。   她嘴里塞得鼓鼓囊囊,唇上调料都没手擦,就这么狼狈地撞见了。忙囫囵咽下,惊诧道:“你这会儿不是该在宫宴吗?”   “呵,我若不来,你今日是打算吃遍阴山关了?”   走之前,裴玄卿千叮咛万嘱咐,这儿许多肉食没有全熟。北民身强体健自是无碍,可江婳吃惯了盛京珍馐,忽然转变会闹肚子。   她面上点头如捣蒜,心里是一万个不服。当初跟江伯辗转时,莫说是半熟肉,大雨天生不出火,连捕的鱼都被迫洗净生吃过。因此早就练出了铁打的胃,生命力实打实的顽强。   江婳兴冲冲地给他介绍手上每一串来自哪家店、是什么做的,有多少女掌柜做生意。还感叹,太后娘娘没有强制此处遵循中州习俗,真是幸事。若她老人家还在,兴许中州……   “慎言!”裴玄卿捂上她的嘴,神情严肃,低声道:“关于太后的事,无论褒贬,切莫在任何人面前说。”   连褒的也不许讲,看来,这位皇上和太后关系很不好啊……   罢了,裴玄卿久在官场,听他的总没错。江婳乖巧地点点头,继续大口咬着手上的肉串。裴玄卿捻了捻手心,又气又无奈,只得拿出帕子,替她擦净嘴角。   调料沾到脸上一些,他就擦一下,时不时揪着心劝阻:   “这串只能吃一口,肉还是红的。”   “糯米易积食,今日太晚了,少吃些。”   “这跟刚才的两物相冲,不能再吃了!”   无论他说什么,江婳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,实则手上嘴上一刻也没停下。他彻底气笑了,这是把他的话都当耳旁风?   直到江婳真的吃不下了,才心满意足地拔掉铁签,将剩下的吃食都扔给流浪猫狗。一入行宫就不便再出来,江婳拉着他百般撒娇,央求着再在外边转转。   阴山关与盛京一样,夜里比白天还热闹。这会儿走到街中央,万家灯笼高悬,地上篝火连绵,照的跟白昼似的。   “哇,他们在摔跤耶,咱们也去看看!”   江婳拉着他,兴奋地挤到前排,脚下蹦个不停。一会儿为其中一方呐喊,一会儿懊恼自己押错了宝。   裴玄卿按住她的肩,疑惑道:“这等比拼蛮力的低级角斗,有什么好看的。”   旁边一人不服了,叉着腰:“咦你这小兄弟,怎么说话的!看你们打扮,是中州人吧?哼,若论角力,还得数咱们北境厉害,不信,进去同他们比试比试!”   他朝场内竖起大拇指,裴玄卿理都不理,径直看着前方道:“我不屑于欺负普通人。”   江婳手心捏了把汗,他怎么在外还嘴下不留情!   这句“普通人”太扎心,场上比试的,都是北民好斗分子中的佼佼者。果然此言一出,周围人投来不善的目光,层层围来。   “臭小子,你敢出言不逊!”一个壮汉举起拳头便砸过来,他出拳迅疾,肉眼见着眨眼的功夫,江婳连针都未来得及摸出来,便到了裴玄卿脸边。   “喀嚓”。   骨头关节碎裂、伴着男人的惨叫声,回荡在四面环起的角斗场,连同场子上的选手都暂且停下侧目。   拳头带起的风吹动了耳侧须发,裴玄卿目不斜视,只手接住这拳,稳稳地站在原地,脚下未受力挪动半寸。   那男子边哀嚎着,悔得肠子都轻了。这男人看着白净斯文,还以为是弱不禁风的。自个儿膀大腰圆虎背熊腰,怎么都吃不着亏。   结果拳头被他捏着,想抽回来,却死活撒不开,跟用胶水黏上似的,纹丝不动。   北民团结,见一人受了欺负,其余人一哄而上。裴玄卿皱起眉,将那男子推了回去,砸倒大片。又只手撑着栏杆,绕江婳踢开一圈人,争得片刻喘息,挡在她身前道:   “话是我说的,不要伤及家人!”   江婳在一堆壮汉里显得跟小鸡仔似的,可怜巴巴。大伙儿本来也没有为难弱女子的意思,只是恼他说话难听。角斗场老板见来了硬茬,又内外反差大,立马嗅到商机,站到高处大喊:“各位,来了便是客,大家别伤和气。”   人群反应激烈,纷纷叫嚷着:   “凭什么就这么算了,他侮辱咱们北境人,必须教训他!”   “就是,咱们这么多人,还打不趴一个小白脸?”   “哼,不敢打也行,乖乖跪下认个错,咱们也不会依依不饶。”   江婳捂着额头,心里暗道:大兄弟们,珍爱生命不好吗?   “各位,肃静,肃静,听我一言!”老板将贴皮卷成喇叭花状,劝道:   “既然起因是这位小兄弟瞧不起咱们,何不上了场一决高下。若胜了,咱们就自认不如人,该洗洗睡的洗洗睡去。若输了,小兄弟,你就给大家斟茶道歉,如何?”   裴玄卿若有所思,忽地转过身,凑到她耳边轻笑:“方才替别人喊得那么卖力,若我上去,你当如何?”   看来不打一场,今日难脱身,江婳只得认了栽,认真地将手搭在他肩上,承诺道:“你放心,就算他们都站在对立面,我也会替你加油的!”   紫苏也附和道:“还有奴婢!”   凤眸里闪起狡黠的光,裴玄卿指着场上两个壮汉,语气里竟带了一丝委屈:“你看,他们都快赶上两个我重了,普通的鼓劲,恐怕不够用啊……”   她不知道这家伙又有什么坏心思,懵懵地站在原地等他开口。   轻轻一吻落在耳垂,伴着他逗弄暧昧的语气,悄声道:“唤五郎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裴玄卿:烦死了,成天不是喊名字就是喊裴大人,一点都不亲切! 第34章 唤我五郎   五郎……他在家中排行第五?   江婳食指敲打着额头,细想,这是吃太撑记忆都错乱了么。他记得裴玄卿说过,自己父母双亡,没有兄弟姐妹。   场上锣声震得人耳膜都快破裂了,有外来汉子主动要求以一敌群,此人方才又奚落过北民。这会儿开打,下注的人险些将注台挤塌。老板笑得比弥勒佛还和蔼,这中州人哪是找茬的,分明是他的财神爷啊!   压北境赢的那边,筹码堆得比人头还高。休管谁输谁赢,气势上不能叫外乡人瞧不起!   而江婳这边,方圆十步都只有她和紫苏两个人,空空荡荡的,略显凄凉。   “咚——”   锣鼓敲响,裁判高声问:“小兄弟,咱们场上生死自负,平局也算你赢。我照例问最后一次,你确定不拿家伙,要他们一起上?”   健壮斗士乌压压占了场子近三分之一面积,看着都吓人。裴玄卿瞥向场边小娘子,她一双手都快将衣裙揉皱了,担心得紧。他便满意地启唇道:“一起上,省事。”   “猖狂,简直猖狂,往死里打!”   锣声响起,半场的壮汉朝他扑去,裴玄卿足尖一跃,回身斜踏到铁网上,轻轻松松一路登顶。伴着漂亮的后空翻,稳稳落到了原先人群所在的半场。   拿棒的、拿锤子的、赤手空拳的,追到铁网,忽地懵了。   “啥玩意……这人咋比猴儿还灵活呢?”   “死小子,你、你就呆那等着奥!”   待他们追过去,裴玄卿又是干净利落地踏上,回到原处。这么来来往往,为首者一巴掌拍在小弟脑袋上:“傻不傻,就非得一股脑跟着?你们站这儿,咱们去扑他,老子还就不信了!”   江婳本来还笑话他们,只练肉搏没练过轻功,被裴玄卿耍来耍去。这下好了,居然有脑瓜子灵光的!一急,拍着桌子大喊:“裴大人,当心呀!”   裴玄卿目光冷冽,显然是不悦,轻哼一声,这回直接上双手吊在场子顶的木雕上。   一干人气急败坏,往上扔东西想将他砸下来。结果榔头太重,脱手没多高呢就掉了回来。不是砸到自己,就是砸到同伴,险些内讧起来。   江婳美滋滋地摸着自己下的注,裴玄卿是极谨慎的,但凡他敢应,便是胸中十拿九稳。按这个赔率,她今晚必小富一把。   可看着看着,裴玄卿隐约有咬牙的样子,眉梢也微微蹙起。紫苏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袖子,颤声道:“姑娘,主子是不是太累体力不支。您瞧他的手,握的地方比刚才少多了……”   经她提醒,江婳这才发现,刚才他双手手肘穿过横栏,现在却只剩手腕悬在上头,下滑了有   十数寸!   “裴大人,你再坚持一炷香,咱们就赢了,千万别掉呀!”   虽然不知道裴玄卿以一搏众的实力到底如何,但若落下来,哪怕一人揍一下,他也非得见血不可。江婳不心疼银钱,只希望他别受伤,眼看着又从手腕下滑到只剩手掌,她急得跺脚:“紫苏,这下怎么办。都怪我都怪我,不该拉他来凑这个鬼热闹!”   紫苏忙宽慰:“姑娘,这怨不着您的,实在是主子说话太不客气……您别急,咱们一起给主子助助威。”   注意到裴玄卿难以支撑的不止她们,还有场上斗士。黑色皂靴离得越来越近,一壮汉大呵:“瞧见没,这小子撑不住了!嘿嘿,咱们就在这候着,只要他一掉下来,就让他知道嘴长着是吃饭的。”   越是心机焦急,越觉香燃得慢。江婳情急之下跑到香炉前,深吸气大口吹下,香多燃了肉眼看不明显的一截,便被几名女子拉开。还好紫苏赔笑脸道歉,才没起冲突。   蓦地,裴玄卿的右手再难攀住,只剩左手还挣扎在上头,整个身子随着失衡左右摇晃。江婳急出了眼泪,从观众席跃下跑到场边,隔着铁网呼喊:“裴玄卿,就剩半炷香了,抓稳!”   又一晃,他左手只剩四根指头还扒在杆上。指尖因用力太久而发白,场上斗士各个兴高采烈地擦掌,就等他落下呢。   他回过头,皓齿紧咬着下唇,看起来难受极了。江婳心疼得紧,倏忽想起他入场前说的那句话,一闭眼,拍着铁网大喊:“五郎,你坚持住!”   就这么一瞬,他眼尾藏不住笑意、嘴角拼命克制却又不自主上扬,种种细节都被江婳精确地捕捉到。   堂堂指挥使,居然对小娘子装可怜……   可恶啊,太会演了!   裴玄卿身子略微晃了两下,胳膊一发力,便猛地上抬。整个人翻身站到横栏上,半点没有疲惫的样子。   底下斗士本来胸有成竹等着揍人呢,这会儿见他满血复活,朝上头骂骂咧咧地,却又无可奈何。裴玄卿笑得爽朗,提醒着:“你们最好把武器放下。”   “开玩笑,你让放就放,你算老几啊!”   他不作声,从背后披风下拿出一把连弩,咻咻咻地射出三箭,却不是朝着斗士。   三处盛放着火把的木槽破裂,把子顺势落入下头的水道里,瞬间熄灭。  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,短箭接连向木槽发射。等场内越来越暗,大伙儿终于看懂,这小子是想让台子上乌漆嘛黑,过去护时,已然来不及了。  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,场上斗士开始惴惴不安,提心吊胆地握紧手中武器,努力竖起耳朵想听他动静。   好巧不巧,他最出神入化的,便是一身轻功。   “哎哟,在这!”   黑暗中,响起一声痛呼。有人后脑勺被人踹了一脚,他提起锤子就往后抡,刚好砸到两眼抹黑的同伴身上。   那人气呼呼地推搡回去:“你他娘的,看清楚再打成不成!”   一处、又一处,起先为了防止打错,大家尚且忍着。后来实在忍不了了,管你是谁,哪个方向来的,就朝哪打。台上哀嚎一片,江婳在场边憋得辛苦,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。   幸灾乐祸间,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后背贴上,她刚要惊叫,嘴就被捂住。   裴玄卿将她环住,轻声道:“是我。”   江婳转过身,黑灯瞎火实在看不清,只能抬手顺着肩线往上胡乱摸一通。确认是本人,才安心地舒了口气,愤愤捶几下:“我刚才要被你吓死了!裴玄卿,你从哪学的一手卖惨?”   下颌被人抬起,她感觉呼气声离自己很近,裴玄卿咬上她的耳垂,哀怨地问:“不是说了么,要唤五郎的。”   合理怀疑,他射熄所有火把,另有所图。   从前虽也被他戏弄,可毕竟是二人独处。眼下即便周围人看不见,吵嚷声却切切实实地提醒江婳,现在是大庭广众!   她伸手推搡,反被抱得更紧,啃啮时扑出的热气让耳垂变得湿乎乎的,脸上又红又臊。裴玄卿按住怀中猫躁动不安的手,温声道:“我不翻出来,有人趁乱伤到你怎么办?”   “我这么厉害,才不会受伤!你快些回去,人家都去找火折子了,待会儿看到你不在场上,会判输的。我、我压了十五两银子呢!”   “有多厉害?”裴玄卿将她抵到网上,一路从额头吻到鼻尖,轻笑道:“厉害的江大夫,那你先推开我试试看。”   江婳气鼓鼓的,满不服气:“你比大家加起来都厉害,我当然推不开了。求你了,这会儿先回去嘛,多难为情呀……”   回去,也不是不行。裴玄卿亲昵地蹭着她的颈窝,半是胁迫半是请求:“你要唤五郎,我才走。”   “五……”   “郎”字愣是说不出口!   “嗯,继续呀?”   门口有手下大喊:“老大,找着火折子了,在这呢……哎哟,谁的脚收一收,摔死小爷了!”   火折子的光微乎其微,小厮小心地拿手捧着生怕灭了,摸索着、慢吞吞朝火把位置走去。   “还不叫吗,十五两要输了哦。”   江婳一哼声,别过头:“我家财万贯,输就输。裴玄卿,你脸皮厚,我可不厚。”   现在说不厚,当初不知是谁成日跟在他身后当小尾巴,撒娇耍无赖。裴玄卿暗自感叹,小娘子真真无情。勾人时有千层套路,得到了便不当回事了么?   “江婳,输了的话,我还得给他们磕头道歉才能走的,你忘了嘛……”   又来!这人卖惨卖不够的,江婳义正言辞:“我是不会上当的,你打他们,绰绰有余。”   裴玄卿语气软和,央求道:   “那也会受伤啊。”   “受伤了,护驾不力,要杀头的。”   “杀头之后,你就……”   “我就带着万贯家财养一百个男倌?”   片刻之后,江婳便后悔了,她不该乱耍嘴皮子。   裴玄卿向来知道她的软弱点在哪,稍稍用力掐上去,她便泄了力,央求道:“对不起对不起,我胡言乱语呢。你死了,我就绞了头发去做姑子。给你立个牌位,天天参拜。”   腰间的力一点也没松下,江婳败了,只得告饶:“五郎,好五郎……”   第一束火把恰到好处的亮起,照明了一小处。裴玄卿这回没心软,重重咬在她唇上。   “江婳,你想都别想!”   眼前人像鬼魅似的,片刻便消失了。她只觉得一阵风从面前往上吹,三个数过后,有只手从网中伸过来,敲了她一个脑瓜崩。   “还有楚千荀,也不许再想了!”   江婳倒退几步,摸着脑门哈气,匪夷所思。   她都不知多久没想起楚千荀这个人了,裴玄卿居然还记着?到底是觉得她心心念念,还是他有断袖之好啊!   难不成,当初船上那句笑言,他要记一辈子么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裴玄卿:是的,请在我墓志铭刻上“帅过楚千荀” 第35章 宠妃自尽案(1)   以太子为首,后党一天也没放弃重修太后陵墓这事,烦得皇上连梦里都有工匠在敲敲打打。是以命御林军清查北苑围场,次日便率众狩猎去了。   天高原阔,连马蹄激起的尘土都混进了草木香。不慎扑到鼻前,半点都没惹人恼,只随意拿手挥开,又笑呵呵地上弦试弓。   再不活动筋骨,非得被那帮老臣围追堵截、憋屈死。   看着皇子们策马驱驰的样子,皇上忆起往昔。像这般大时,还在先皇后那儿鞍前马后。爱之所爱、恶之所恶,连陪父皇狩猎,也满心都是皇后“必须夺得头筹”的命令。   哪有畅快可言。   侍卫将御驹牵来,皇上起身,良贵妃言语中满是担忧:“您许久未骑射了,待会儿一定要当心些呀。孩子们都大了,若看中什么猛兽,大可交由他们打去。”   皇上敷衍着应下,一紫衣女子笑盈盈地走到良贵妃身侧,欠身一拜:“贵妃娘娘且宽心,咱们皇上正值盛年,哪就能被四脚兽伤着呢。”   “哈哈哈,莞美人深得朕心呐。等着,朕给你猎张上等狐皮,年底做夹袄去。”   他上手在美人嫩出水的脸上掐了一把,大笑着离去。良贵妃脸色难看,撑着不露愠色,恭送御驾。待皇上的马走远了,才回身狠狠瞪了莞美人一眼,不悦道:   “果真是藩国乐女,狐媚惑主、不入流的东西。皇上若有什么闪失,本宫拿你是问!”   莞美人跟薄纸片似的,弱柳扶风。遭贵妃斥责,竟怯怯地退了几步,这就逼出了泪花,哽咽道:“姐姐恕罪,嫔妾只想着,皇上若心情好,身体可不就跟着好了么。”   周遭一众宫女虽低着头不敢言语,可良贵妃不用看,也知道她们心里在嘲讽、同情自个儿。   好不容易离了皇后掌控,宴上又有人送上南楚舞姬。那儿水土比中州更养女子容颜,此女出落得玲珑有致。一双桃花眼总含着羞,又勾人、又楚楚可怜,看得皇上老来第二春,当即封了美人,日日宠信。   如今苛责,又要落个善妒的恶名。   宫眷们坐下没一会儿,莞美人便称自己连日侍寝疲劳,想回宫休息。饶是再看不惯她那副矫柔做作的模样,良贵妃也只得心平气和地应下——谁让人家圣眷正浓。   江婳正扒橘子皮呢,忽地就被溅了几滴酒。原来是良贵妃放酒杯时太用力,佳酿飞溅,伤及无辜群众。   良贵妃看着那纤弱的背影气得牙痒痒,经宫女提醒才发现江婳在擦脸,顿时有些不好意思:“江姑娘可要紧?不如去后头营帐里,先梳洗一番。”   江婳满不在乎地擦擦脸,笑眼弯弯:“不打紧的,贵妃娘娘不必挂怀。”   她拿手帕这么一抹,脸上半点也没花,良贵妃才发现,面前娇人儿居然未上妆!   二人间不过隔了一座远,江婳脸上光滑得跟剥了壳的鲜荔枝似的,连毛孔都看不清。天爷呀,哪有活人素颜朝天看不着毛孔的,这不是纸画出来的假人么!   亏得她还想问江婳口脂是何处购得,色泽如此鲜活诱人。现下好了,帕子擦来擦去半点也没涂到唇外,竟有人生来就这么一张樱唇,谁看了都喜欢得紧。   那莞美人再姿容绰约,也不及江婳半分天然色,良贵妃心生羡慕,伤神道:“年轻可真好,不像本宫,人老珠黄。劝皇上莫要纵乐伤身,都惹他不快。”   如此,便是在哀怨莞美人的事了。江婳咽了咽口水,把手上剥好的蜜橘递给贵妃。未直接劝解,只是指着远处认真习箭术的桓王,赞不绝口。   历来皇子皆是成年才有封号,即便尊如太子殿下,也是因后族的缘故,十岁才入主东宫。可桓王出生便得皇上亲赐名字,满月即封王。这等殊荣,晋王早眼红得抓心挠肝了。   这么若无其事地聊着,良贵妃长舒一口气,感叹道:“裴玄卿油盐不进、软硬不吃,却对你钟情如斯。今日见了方知,也只有你的才貌,可堪与之匹配。”   贵妃不再恼火,江婳终于能安下心,替自己扒橘子。   蜜橘入口,酸酸甜甜。北苑所种,虽不比盛京甜,却别有一番风味。她盯着银盘里剩的两个,悄无声息地摸来一个揣进兜里,准备留给裴玄卿。   江婳无意同良贵妃打交道,只不过裴玄卿要随侍护驾,又担心娇娘独自在屋里有危险,只好将她安置在良贵妃身侧。   宫中娘娘们都说,即便做了贵妃,她仍改不了身上那股宫女小孩子气,没人与她亲近。如今来了个花朵似的江婳,说话又中听,她怎么看怎么欢喜。顺手拔下头上一支翠玉钗,强塞着也要江婳收下。   想到这点东西于贵妃而言真可谓毛毛雨,江婳就不矫情着推拒了。大大方方接下后,捧在手心把玩。倏地,她鼻尖皱了皱,仰头问道:“娘娘用的什么香,民女好像从未见识过。”   良贵妃大惊:“呀,春桃,你看这姑娘,鼻子可真是不一般呢!”   婢女春桃笑呵呵地应着:“可不是么,江姑娘,此乃娘娘亲调的‘戏红妆’。因着皇上不喜用香太浓,女子又离不得敷粉护肤,娘娘便自个儿研究出了此膏。半步外,常人都闻不到的。”   难怪,这香气似有似无,想必是她拿簪子时沾上的。这位贵妃,在博圣宠方面真算是兢兢业业了。   良贵妃觉得与她投缘,拉着直聊到午膳时分。蹭了人家的护卫,江婳没什么可回报的,便认真应答、时不时说些宽慰的话。   传膳完毕,各人都准备用了,还没见莞美人身影。没一会儿,有宫女来报,莞美人身体不适,想请良贵妃去瞧瞧。   “本宫又不是药,有什么好瞧的!不舒适就传太医,少来坏本宫胃口。”   宫女低着头,不敢吱声。她这样发脾气,春桃小声提醒:“娘娘……”   这儿的宫嫔里数她位分最高,理当照料皇上的新宠。便是皇后在,也不会如此冷漠的。   江婳也不想这个缺心眼的贵妃又遭人非议,便主动请缨:“贵妃娘娘,民女医术尚可。若真有什么事,医治及时。皇上知晓了,也会夸您仁德呢。”   皇上的喜爱便是她的死穴,果真,良贵妃动容了,起身道:“罢了,那你就同本宫去瞧瞧,她又在闹些什么。”   “贵妃娘娘且慢!”莞美人的宫女跪在跟前拦着:“小主怕生,这位姑娘非宫医,想来去了,也是会惊到小主的。烦请娘娘先去看看,是否要请太医吧。”   江婳才站起身,椅子上还温热着呢,只得尴尬地又坐回原处。   见生人都害怕,这样的性子是如何从南楚平安到了中州的?   良贵妃冷笑着,怒道:“连一个女大夫都怕,当众献舞倒是坦然。罢了,本宫自个儿去,成了吧!”   末了,又嘱咐江婳道:“你且先吃着喝着,不必拘束。春桃,你陪着江姑娘,好生照料。”   江婳刚想说不用,有紫苏伺候便可,春桃已替她布上菜了,霎时红了脸。原来宫妃吃饭是不能自己夹菜的,得由婢女布,一回就那么一丁点儿。   感觉饭不是吃完的,而是吃厌的。   良贵妃把贴身婢子留给她,想必是猜到紫苏不懂这些,以免她遭人笑话。   她暗暗想着,这位贵妃虽比不得其他选秀进宫的妃子得体端庄,却算善心呐。   *   “贵妃娘娘,这么多人进去,主子会受惊的。”   碧华院外头,良贵妃咬着后槽牙道:“好,她娇贵,本宫便进去看看作的什么妖。若是敢耍本宫,一定要你们好看!”   如此,原先浩浩荡荡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们都恭敬地侯在外头。关了院门,她走过好几道房口。才进内室,隔着屏风便看见莞美人躺在榻上。柔眉闭目,脸色苍白,看着是不大舒服。   她清了清嗓子,站在门边大声唤道:“本宫来了,你还不下榻行礼?”   半晌,莞美人没回应。她便走近了些,战到榻边落脚处,微微俯身,皱眉唤道:“莞美人?”   又在装睡!   听说前日傍晚,她在皇上那不过饮了半杯酒,就装晕躺龙床上,挨到入夜。本该是丽淑媛侍寝,生生错过了时辰。可巧,入了夜这蹄子方才酒醒,欢欢喜喜地承了宠。   “耍本宫玩呢!岂有此理,若不是看你身子不适,本宫非得命人拖起来杖责!”   *   这会儿,江婳眼巴巴地盯着春桃剥好的蟹肉,满脸痛苦。   真的要每回只夹塞牙缝的一小撮吗?   相信她,可以一口闷的!   春桃舀一勺,她便囫囵吞一勺,可能连味还没尝到就咽了下去。紫苏拉拉她的袖子,悄声道:“姑娘,慢着些,大家都在看你呢……”   她一抬头环视,大家又淡淡地别过视线,心里不知道笑成什么样了。   没法子呀,江婳小时候颠沛流离、过惯了吃饱上顿没下顿的日子,对食物有一种天然的热爱。平日里看着温柔可人,吃起饭来是头也不抬。   幸好,裴玄卿也不是什么官家子弟,甚至没受过孔孟教义。她在裴府如何吃喝坐卧,他都没有觉得不对。但舞到宫妃面前,多少有些失仪了。   想到这,江婳握紧了拳头,都怪他蛮横霸道,非不让自己继续住在阴山关。拖进北苑行宫,简直就是活受罪。   除了小院,她非召不得随意走动,整日能见到的人便只有裴玄卿和紫苏。可那家伙似乎很满意这种安排,每每来看望,眼尾笑意怎么也藏不住。   从前竟没看出,他有些变态在身上的……   夹蟹肉的筷子突然停下,她懵懵地抬起头,便见春桃垂首行礼道:“娘娘万安。”   江婳刚要起身行礼,良贵妃摆摆手:“坐下罢,别折腾了。”   她往下瞥了眼,疑惑道:“外头下雨了么?”   “没呢,何出此言?”   江婳指着良贵妃绣鞋:“方才娘娘走动时,有轻微呲水声。民女才发现您的鞋子底湿了约大半寸,还以为下雨了呢。”   良贵妃斜着看了眼,果真有水层!只是鞋子底厚,还未沾湿袜子,这才没发觉。   “罢了,反正本宫也没胃口。春桃,扶本宫去换双干净的。”   “是。”   待她走远,江婳悄声问另一名婢女:“可是莞美人出言不逊,惹贵妃娘娘不快?”   婢女接替了春桃的活儿,替她布菜,眉间隐隐有怒意,为自家主子不平。   “哪儿啊,娘娘看望的时候,她竟已入睡了。气得娘娘回来时骂了一路,这会儿怕是骂累了,没食欲呢。”   江婳嘴圈成一个“哦”型,默默感叹,又一个仗着恩宠蹬鼻子上脸的。良贵妃言恶心软,等回了宫,她若敢在皇后面前摆架子,才算真厉害呢。 第36章 宠妃自尽案(2)   日落时分,金色旗帆方出现在视野的地平线上。今日收获颇丰,皇上心情愉悦,驾马缓缓行在前头。   营帐内篝火燃得旺盛,大家都在辩箭头数自己的猎物,唯独裴玄卿两手空空地先行入营。外边暗黄林天一色,小郎君持着火把走近,暖光环抱在他身侧,勾勒出好看的下颌线与翘挺的鼻梁。   江婳雀跃着迎上,脑袋在他身后左顾右盼,“咦”了声,似是在疑惑,他箭术这么好还会一无所获么。   裴玄卿揉揉她的墨发,轻吻在额前,柔声道:“今天乖不乖,没有乱跑吧?”   “什么乖不乖……我又不是小孩子,这词形容阿妁还差不多呢。”   他颔首,一副“学到了”的模样,问道:“你不是小孩儿,大前夜打雷还会害怕?”   其实那会儿,江婳特意起来开了窗。她素来喜欢雨中欣赏紫龙啸空,可才打开,就见一个黑影翻窗而入,吓得她“嗷嗷嗷”地惊叫着后退。   无论她怎么解释怕的是人而非雷雨夜,裴玄卿都坚持认为,以他的姿容是不会吓到人的,她就是害怕打雷又不好意思承认。   照惯例,事情的最后发展成了强行留宿,且听不到“五郎”便不睡觉。   大前夜电闪雷鸣;   前夜在江婳房里捉到一只蟑螂,女孩子都会害怕,不怕也得怕;   昨夜是他惹皇上不开心,房内断了冰,来江婳房里蹭冷气……   她合理怀疑,裴玄卿的行事准则——迎难而上,没有困难就创造困难。   晋王趁着皇上挑皮子,默默将自个儿的猎物扔了几只进太子的框。太子冷着脸放回去,拍拍衣裳上的土,跟在父皇身后往营里走,皱眉道:“是多少便是多少,何须如此?”   马屁没拍到位,当着众人的面被驳斥,晋王尴尬地立在原地。没多会儿,肩被人拍了拍,他回头,忙拱手道:“国舅。”   蓝阁老慈眉善目,宽慰道:“殿下与太子弟恭兄友,皇家和睦是大幸啊。”   晋王看了看天家父子离去的身影,只有太子才能跟父皇一样穿黄袍,自嘲道:“本王哪能跟皇兄相提并论,这等小动作,在皇兄看来,皆是歪门邪道。”   “非也,殿下切莫妄自菲薄。”蓝阁老领着他跟在后头,缓缓道:“太子为人过于生硬古板,平日里对老臣也如此,可不是轻视晋王殿下。”   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,能缓解了这微妙的氛围,让周边太监们别私下琢磨,晋王便感激了。就座时,仍旧挑了太子边上的桌,举起酒杯:“方才是臣弟思虑不周,皇兄勿怪。”   太子颇想了会儿,才忆起有何事值得责怪,便不悦道:“衡儿,本宫素来劝你,莫要将微末小事放在心上,专注朝堂大业。你……哎,罢了,本宫也不该当众那般说,这杯酒饮了,权当无事发生。”   晋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情绪,垂首道:“是。”   位分低些的,都是一桌两人。曹宁刚走到头儿身边,便看见江婳已坐到他的位置上,正笑得娇俏,往头儿唇畔递蜜橘。   而头儿手上也没闲着,剥的螃蟹一应放到了江婳盘中。余光扫到他时,嘴角的笑立刻僵住,眸光冷了下来,朝一旁偏了偏头。   虽未言语,曹宁能读出大概意思是:懂点事。   偷递猎物之事,晋王自以为无人知晓,实则没有监察司渗透不到的地方。仅这么一小会儿,监察司兄弟们便把他被太子嫌弃的事当酒桌笑料,互相传遍了。曹宁即便坐到旁处,还乐呵呵地来说给裴玄卿听。   江婳也凑近听了个大概,再看晋王脸色难堪,扑哧一声笑了。待曹宁走后,低声道:“萧景衡脸色好难看,他为什么总跟在太子后头,又讨不到好。王爷已是他此生最高位,难不成还想……”   左右歌舞声和敲击声震得通天响,裴玄卿环顾片刻,确定没人听见,将她搂近些:“若真得力不讨好,谁还会一直出力。他的母妃依附皇后,母子两才能在东宫活下来。”   在他之前,燕王府有太子、晋王和其他两个男婴出生。一个尚未满月染了风寒去世、一个三岁时玩水溺毙。有先皇后在,蓝氏这个太子妃当得只手遮天。   江婳“哦”了声,默默地吃盘里的蟹。裴玄卿刚想尝尝,立马被她按住筷子,严肃地说:“蜜橘和海鲜同吃,毒性如□□,得等半日才能再食蟹。为了安全,我替你受累吧。”   裴玄卿:“……”   哦,这个蜜橘,竟用意在此。   架子上的猎物中,有一红狐最为惹眼,且伤处在两只后腿。皇上为着取的皮子更完整,特意没往身上射箭。江婳抱着看热闹的心态,将白日所闻悉数讲给他听。待会儿皮子赐给莞美人,良贵妃又要吃味了。   又抚樽感叹:“还是南楚好,连王室也不轻易纳妾,便不会生出这许多拈酸吃醋、甚至害及认命的事来。”   末了,忽然觉得握她的手更紧了,甚至抓得腕部有些疼。裴玄卿听她唇间嘶气,便撒了手,抱怀独坐,满脸嘲弄:“怎么,还惦记着世子妃的位置?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哪壶不开提哪壶,真乃扬汤小能手。   乌溜溜的眼珠一打转儿,她旋即挑眉道:“中州男子再不济,也是三媒六礼娶了正妻才纳妾。你就让我住着裴府,却连婚嫁之事都没做打量,我的处境还不如良贵妃呢!”   其实,裴玄卿待她如何,她心知肚明。他既没提,定是有自己的考量,她并没想拿这茬来说事。可听在他耳里,与“你不如楚千荀”别无二样了。   不幸的是,他没能生在夫妻关系正常的家庭,也没上书塾听夫子教导过夫妻之道。只知道爹娘二人情投意合、住在一处,便有样学样地把江婳接到福宁街小院、后迁至金玉盘府邸。   看她的意思,似是曲解了自己的心意,又当他是在府中养个乐子玩。   一股莫名的火涌上心头,裴玄卿伸手扯掉自己束着高马尾的发冠,随意簪了个中州髻。忽地站起身,在江婳一脸懵的状态下走到场中央,用全场都听得到的声音拱手道:   “皇上,微臣有事启奏。”   一人奏,全场慌。   监察司办的,都是皇上私底下交待的事,从不会在人前回禀。毫不夸张地说,皇上都有些紧张了。在脑子里迅速过一次,最近指给他要查的人,生怕这阴晴不定的儿子脑子发昏、当众说出什么。   “请……”   “皇上,皇上不好了,主子她悬梁了!”   裴玄卿猛地回过身,见一小宫女在门口泣不成声,被侍卫拦着不能入殿。   皇上眯起眼,探头细细看了看,忆起这是莞美人的贴身婢女。顿时瘫在靠背上,颤着手道:“快,让她进来。”   小宫女跑得疾,到场中央时,不慎踩住了裙子,扑着摔下。裴玄卿旋身站起,瞬间往旁边退了三步远。   好在营帐内铺了绒毯,那丫头没摔伤,但两只手掌还是磨得通红。江婳暗道:哦嚯,太不怜香惜玉了。   皇上揉着额头,心焦得说话都有些无力:“你可是莞美人的贴身婢女?”   那宫女啜泣着答道:“奴婢垂云,是内务府拨了伺候莞美人的。主子不堪受辱,说既然宫里头容不下她,还不如魂归南楚。只求皇上看在她受压迫太甚的份上,饶恕自戕之罪……”   江婳停了筷子,无识地咽完口中蟹膏。不知怎地,视线飘向良贵妃。   而在座宫嫔,也都惴惴不安地看着她。   或担忧、或是……幸灾乐祸。   注意到众人的异样,皇上也侧眼打量起良贵妃。她心头一惊,忙跪地道:“皇上,莞美人午膳时身体不适。臣妾去瞧时,她已入睡,还、还拒绝起身行礼。臣妾并未计较,径直回了用膳处,何曾辱她!”   “良贵妃,您金尊玉贵,也不能信口开河呀。”那丫头抹了把泪,朝众嫔妃磕了三个响头:“各位主子今早都瞧见了,贵妃娘娘说美人是……”   她言辞闪烁,皇上凛声道:“说,是什么?”   “贵妃娘娘,她骂美人狐媚惑主,是不入流的东西。”   良贵妃轰然跌坐到地上,腰杆子塌了,瞧着便颓丧。皇上眼里满是失望,痛心道:“你的意思,朕是昏主、喜爱的东西入不得眼?”   “皇上,臣妾万万不敢!”   良贵妃叩首请罪,年幼的桓王也想站出来求情。才走到场边,便被裴玄卿一把拽住,以“莫扰皇上不安”为由拎到一旁。   背身瞬间,他以极小的声音快速说到:“殿下,您出去求情,倒像是贵妃罪责已定。”   顷刻,桓王便安静了下来,努力将眼泪憋回去,定定坐回原位。   良贵妃一贯粗陋,却没犯过什么大错。好不容易逮到机会,太子拱火道:“贵妃娘娘,您在后宫一人之下,怎么连父皇的新宠都容不下,这般歹毒。”   “就是,可怜莞美人入宫不到十日,年纪轻轻……”晋王惋惜地摇摇头,刚想继续说什么,酒樽忽地掷出,在他胸前碎裂。皇上额间青筋暴起,拍着桌子大呵:   “混账东西,轮得到你置喙长辈,谁教的规矩!”   转眼,又怒视着太子,直到太子自觉理亏低下头,才拂袖走下堂。   “摆架桐华院!”   阔步经过裴玄卿身旁时,他忽地停下,手在空中晃了几圈,努力压制着头疼,负手问:“你刚才要报什么?”   裴玄卿看了眼乖乖垂首站起来的江婳,略加思索后,眼皮半阖沉声道:“微臣忘了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咳,古代嘛,男子狩猎给小娘子做皮子是很平常的事情。现代达咩达咩达咩!   裴大人今天又梳的高马尾哈哈哈   江婳:可以扶一下下的……   裴总:男德男德,very good 第37章 宠妃自尽案(3)   莞美人的尸首已被宫女平放在堂上,由白布盖着。皇上欲掀开,太医忙跪在前头直言不可。悬梁死状可怖,恐会惊扰圣体安康。   离白布咫尺之遥,最终皇上还是垂下了手,坐到主座上,揉着额侧,闭目道:“刚才那个宫女呢?”   垂云从宫女堆里跪着出列,哽咽道:“方才皇上回营,奴婢想唤主子起身用晚膳。谁知推开门,一双脚在跟前晃。奴婢吓得魂飞魄散,都说含恨而死的人会化为厉鬼……”   这话便是在指摘良贵妃了。   垂云一直贴身伺候着莞美人,称每每在行宫偶遇,良贵妃动辄出言讥讽。直到今日午时,良贵妃独自进去后,不知同主子说了什么。她再入内室看望时,莞美人悲怄不已。   “混账丫头,本宫不过早上训了她一回,何来动辄讥讽?且午时,她睡着不肯起,本宫能与她说什么话!”   “你住嘴!”盛怒下,皇上摔碎了一杯碗盏:“难不成当众说出这种话,你还不知错?”   良贵妃一惊,含着泪跪下。忽地,她思量了这整件事,猛然抬头,惊恐地看着垂云,手指发颤:   “那时,你们非要本宫来,为的就是现在,对不对!”   垂云头磕得“砰砰”直响,快哭得背过气去,指天画地发誓,哪有人圣宠当头,为了陷害一个贵妃搭上自己性命。说着,顿地起身,朝香炉冲去。   江婳觉得有阵风从脑袋上掠过,发髻两边重量不对称了。再一定神,才发现左边流苏簪滚出老远,垂云膝盖被簪子打中,吃了疼,伏在地上,裴玄卿呵道:“按住她!”   末了,又靠近在江婳耳边说:“乖,别生我气。实在没别的能拿,回京给你买新的。”   从察觉对方要自尽,到迅速摸索可用之物投中,仅发生在三步路内,垂云还是用冲刺的。   监察司审过这么多案犯,有得是受不住刑,谎称要写供词实则触柱身亡者,裴玄卿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。   江婳摸着头皮松了口气,除了感叹裴玄卿的反应力超长外,还庆幸自己带的是簪子而非冠。否则,若硬拔下来,岂不是连头发都扯掉了!   垂云欲自尽以证清白,倒跟莞美人如出一辙。只是,相处不足一旬,就感情深厚至此?   况且,以江婳的直觉,良贵妃对莞美人可算是忍了又忍。今早拿住莞美人不顾龙体康健的由头,才能撒几句气,还立马就收敛了。   她往前挪了一步,裴玄卿察觉到,握住她的手,只对视瞬间,便明了她的心思,悄声问:“可有把握?”   “六成,裴大人能否助我一试?”   裴玄卿薄唇轻抿,故意将她手腕扣得更紧了。江婳疑惑地抬头,发觉他藏星匿辰的双眸中,竟然隐约泛着喜色。   被用力一拉,江婳失了平衡,轻轻摔在他的肩臂上,耳边传来暧昧的一声:   “裴大人不能,五郎或许可以。”   压不住的得意、藏不下的欢愉,裴玄卿就像一只拼命压着自个儿尾巴、不让它摇起来的老虎。   咦,上回有这种感觉,似乎还是徐潇那小子见到泽灵郡主的模样。只是,他太逊,江婳只能将其比喻成小狗。   原来大老虎见了心仪之人,也要变成怀中猫的。   江婳倏地红了脸,唇间涩涩:“五郎……”   小娘子讲完,连耳根子都热乎起来,娇怯的声音让裴玄卿心中痒痒的,有万千多足虫在爬。他面上风轻云淡,推着江婳走到最前头,拱手道:“皇上,能否允江大夫查看尸身?”   换了旁的女子,太医决计要拦着。可江婳么,自打在太医院一试成名,她的往年经历让这些老人家心悦臣服。   疫区尸地她都有胆子踏足,遑论查看莞美人尸身了。   让众皇子宫妃退开后,太医轻手掀开白布,江婳在避着人那一侧,眉头紧锁。   莞美人目眦欲裂,眼珠子都快挤了出来,脸憋得紫红,口闭不上。她脖子纤长,白绫还缠在上头,勒出的红痕赫然醒目。   难怪太医不敢让皇上亲眼瞧……也算是给美人留下最后一丝面子了。   依尸身僵硬程度,死亡事件大概在两个时辰以前,确实是良贵妃离开后。   她回首,凝眉朝裴玄卿摇了摇头。   窒息而亡,尚且看不出异端。   良贵妃脑中冷静下来后,心里门清:论办案,有监察司裴玄卿,无人能出其右;论对人体的熟悉,江婳可谓天下第一人。   她现在摇头,难不成……是真瞧不出什么,这口黑锅,自个儿背定了。   良贵妃跌跌撞撞地跑上前,握着江婳的手,哭泣道:“江姑娘,本宫真的没有欺辱她。你行行好,一定要帮本宫查出真相啊。”   事实如此,江婳不知怎么作答好,皇上呵斥道:“你现在去为难一个大夫有什么用,她非皇家探子,连宫内太医都算不上,与她何干?要怪,就怪你自个儿行为不端。”   桓王欲上前,被裴玄卿扣住肩膀。他抬头,那个外人传言中、恶如阎王的男子漠视着他,嘴型在说:“给她些时间。”   这个她,便是江大夫吧……   他自己都弄不清,堂堂王爷何须听指挥使的话,却就这么鬼使神差地,乖乖站在了原地。   皇上朝那白布看了许久,叹息一声:“罢了,好生安葬吧。贵妃许氏,当众欺凌宫嫔,着……”   “皇上恕罪,民女欲请旨,同裴大人查清此事。”   民间无论男女,无官职者,素来无权涉案。不过江婳的功绩,为太医院院首也不过分,又是裴玄卿中意的人。皇上突然生了兴趣,也想看一看这位儿媳在探案上的本事。   若真与五郎同路,相互扶持岂不是妙事。   处置良贵妃的口谕尚未说完,便被江婳打断,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就这么没了,太子不悦道:“乡野妇人懂什么,也敢在父皇跟前插嘴。父皇,此女言语冒犯,该拖下去杖责才是!”   皇上嘬了口茶,瞥过太子的神情,犹疑道:“如今朕还下得了床,请圣旨一事,竟由得太子做主了?不知道的,还当朕缠绵病榻,大周已由太子监国。”   太子背后瞬间惊出了冷汗,忙跪下请罪,头贴着地不敢抬起:“父皇,儿臣绝不敢有此意!是……是那女子骄狂。”   “行了。”皇上放下茶盏,面无表情地转向江婳问道:“江大夫,你说说看,自尽之事有何可查?”   江婳毫无头绪,骤然被问住,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若只说猜测,后头又查实不准,便有戏弄君王之疑。   她左思右想,平下呼吸后,坦言道:“贵妃娘娘行事从不深思熟虑、不体恤他人感受是事实。”   “江婳,你……”   良贵妃哑然,怎么好端端的开始数落她了!这丫头,究竟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。   她一开口打断,皇上便怒视着她,良贵妃只得噤声,低下头。   江婳微微一笑,眸子亮盈盈的,继续说:“听闻皇上仁德,准许娘娘亲自抚养桓王。便看桓王殿下温润谦和,能文能武,今日在围场,还命人给累倒的太监请大夫。民女浅薄,素知有其母必有其子,若娘娘是个欺凌弱小之人,定然教不出桓王这样的善良孩子。”   这会儿,裴玄卿轻轻使力,桓王踉跄了两下走出,拖着步子走到皇上身侧,哽咽地唤了句:“父皇……”   沉默着思量半晌,皇上沉声道:“朕给你们三日时间,贵妃许氏,禁足三日,届时再行处置。”   太子阴沉沉地扫过江婳的面庞,这张脸虽美,可她与裴玄卿站在一边,便是自轻自贱,令人生厌。三日,且看这她有什么能耐翻出水花!   众人四散后,裴玄卿留下,与江婳呆在殿中,感慨道:“皇上对良贵妃,到底是不一样的。他刚才,也没想罚得多重。气头上顶多降为妃或嫔,到了年关,又会以阖宫大庆为由,升回来。”   除了最初的痛惜,皇上走时,连莞美人的尸首都未多看两眼,也不亲自指定谥号、甚至未追封。江婳便看出,新宠不过一时新鲜。但对良贵妃为何不同,江婳却不懂。   裴玄卿黑亮的眼睛盯着她,怅然道:“江大夫,监察司平日只遵皇上旨意查紧要之事、诛不能明杀之人,可未涉及过单桩命案。我这厄命阎王的招牌,不会砸在你手上吧?”   江婳若无其事地在殿中转悠查看,语气轻松:“嗯,最好是皇上觉得你能力不堪胜任,直接罢了官,日后就再也不用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咯。反正本姑娘有的是钱,养五郎,绰绰有余……”   她语气忽地凝滞住,看向脚下。   走到这儿时,脚步向前滑了小半步,可地上并没有水呀。   缓缓松开脚,江婳蹲下身,在方才踏足的地方,捡到了一颗细小的暗蓝色珠子。屋内铺的深色地毯,难怪洒扫的丫鬟没看到呢。   “原来是你害我打滑呀。”   她原以为是珠帘上掉的,可在内室转了一圈,桐华院珠帘上,串的皆是白色珍珠与粉色宝石。   江婳又拿着它与妆奁内的钗环一一比对,却没有任何一支能与它相宜。   “奇怪了,难道是丫鬟身上掉的。”   裴玄卿接在手心细看,仔细回忆了一下平日见到的宫婢,摇头道:“为方便伺候,宫女的衣衫是不会镶任何珠玉的。这珠子色泽虽看起来价值不菲,却太小,宠妃应当不屑用才对。难不成,有外人来过桐华院?” 第38章 宠妃自尽案(4)   次日午时,裴玄卿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。   经司饰查验,那颗暗蓝色宝珠并非宫中用品。其质地色泽看似与寻常琉璃无异,然置于瞳前,有光源照射时,珠内似有几百架镜面构成蜂巢状,幽光粼粼。非人力所能造,乃是天成。   江婳持着珠子走到窗前,试验过后,很难不惊艳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。也了然于心,此物外素内巧,若流传于中州市面,定不会岌岌无名。西召多原野,游牧民族不喜珠饰。   几乎可以断定,此珠来自南楚。   “你说,莞美人妆奁里都没有簪子与它颜色相衬,会是怎么带来的呢?这么小,一不留神就滚到莫名的地方去了。总不会拿个布包着,日日揣在身上吧……”   “揣在身上”四个字,让裴玄卿思忖了片刻,食指摩梭着上头小小的线孔,犹疑道:“或许咱们思路有误,谁说珠玉一定在钗环上。衣衫、鞋面,都可以。那日她献胡璇舞,身着的正是蓝色舞衣。只是隔太远,我看不清上头有无装饰。”   他自说自话,半晌,江婳都没回应。诧异地转过身去,才发觉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,圆圆的杏眼微眯,活像一只吹胡子瞪眼的猫。   江婳下颌轻微左右动了动,正契合了“咬牙切齿”一词。   “连人家跳的是何舞都能辩得,裴大人平日里没少评赏吧?”   中州舞姬甚多,有不少舞种与南楚相似,便是叫她来看,也不大认得出。   亏得她还以为此人当真不近女色!   “啊?”   裴玄卿指尖轻点太阳穴,满脸无辜:“献舞前,大监就站在离我三步处报舞名。这、这是不能听的吗?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丢大人了。   她咽了口茶,缓解尴尬,凝神道:“那便去桐华院找一找衣柜,看究竟是她身上掉落,还是外来者的。”   转身欲查,一只手臂忽地搂在她腹前,将江婳锁到怀里。耳边喃喃,带着暗涌的暖意,他窃喜着问道:“你是不是吃醋了?”   “不知羞!”   *   花了足足一个时辰,才将衣柜翻找完毕。好消息是,舞裙上的珠饰与她手上这颗如出一辙,搜索范围减小了;坏消息么……   整件衣裙,没有绣线断裂之处。她怕是自己眼花看不清,让紫苏和裴玄卿帮着看,二人皆是确认,此裙完整无损。   既然衣服没丢珠子,那便是鞋上脱落。诡异的是,整个桐华院,都没找着那双蓝色的舞鞋。   裴玄卿不喜这衣衫上的浓厚香气,忍着厌恶拿帕子擦了好几回手,问道:“奇怪了,难道她穿在身上了?”   宫妃尸身毕竟与义庄里头的不同,他是男子,看不得,只有江婳才能查。而她昨日粗略扫过了莞美人的双足,是光着的,没穿鞋。   她忽地皱起眉,脑中有什么异样之处闪过。她的尸身,似乎哪里有问题……   为了确认,江婳又去了趟灵堂。皇上下令厚葬,因而今日,宫女正在给莞美人换上符合规制的礼服。   “江姑娘,奴婢们现下实在腾不出手,您先自个儿稍坐,恕罪了。”   江婳点点头,来的时候,两个人扶起莞美人的上身,两个人换衣服梳发。真让宫女现在拿手给她斟茶,她也喝不下啊……   缓步走到棺椁附近时,宫女们有意地看向她,眼神似乎在问,她们的活是否不得当。江婳摆摆手,语气宽和道:“无妨,我自己转转,你们继续。”   “是。”   白绫后头的活结因受重太久变成死结,丫鬟们实在解不开,只好上剪刀剪。   有些悬梁之人臂力大,不想去了还能撑起身子挪开下巴。只有抱着必死的心踏上凳子,才会事先打结。绝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。   白绫从颈间揭下,江婳忽地屏息靠近,伸手将莞美人的长发抬起些,吓了宫女们一跳,忙阻拦道:“江姑娘,这恐怕不吉利。您要看什么,吩咐奴婢们就成的。”   她默然,命人去金盏花来洗手,盯着她环颈的红痕,眉梢紧拧。   白绫覆在上头时,跟障眼法似的,叫人觉得红痕就该跟白绫路径一致。可揭下来,她便发觉蹊跷:   上吊之人,吊痕怎么可能是水平的呢。   *   裴玄卿正在屋里看折子时,江婳风风火火地跑进来,双手拍在桌上,气喘吁吁:“快,让我上吊看看。”   眼神恳切,不像开玩笑。故而裴玄卿将手背覆在她额上,担忧道:“你中暑热坏了脑子?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听起来是,但她能解释。   说完她的猜测,裴玄卿果断决定,让紫苏来当这个实验品。江婳大惊:“不行,这太危险了。”   “既知危险,我怎会让你亲试?”   江婳萎了气,忽地,眼珠子咕噜噜一转,瘪嘴不悦道:“我是抱不动她的,难不成到时候,五郎抱她下来?那可不成,我会吃好大的醋,醋得接连几月都不搭理你!”   探案未果,任何情节不得轻易叫其他宫人参与。若说漏了,便会惊扰真凶。   裴玄卿嘴角动了动,脸上表情转变像冬雪里升起一股暖阳,只是,离融化还差那么一把火。   她继续发力,撒娇道:“五郎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五郎,莫说是抱其他女子了,就算看一眼,我都吃醋得难过死了。五郎,你听听看,我的心都要碎掉啦。呜呜呜,是不是,嗯?”   江婳拉着他的手假意放到胸口,那手却用力将她反扣着,唇齿间都是隐忍的欲念。他眼尾憋得微红,警告道:“你说太多了!”   再娇下去,他会难以自抑。   江婳抿着唇,看起来委屈巴巴,美目盯着他眨巴了两下:“那五郎是答应了?”   一身沉沉的叹息自他喉间飘出,裴玄卿微微摇头,笑意怎么也掩不住,无奈道:“我还能如何?”   看起来是搞定了,江婳心里却暗暗嘀咕,这人真是越来越难满足啦!从前撒撒娇就成事,如今还得加上“五郎”这把温柔刀,才能把他的底线戳得全线崩溃。   万事俱备后,江婳站在凳子上,把脑袋套进一模一样的活结,微微屈膝。颈部有了坠力,活结逐渐收紧。说好要慢慢来,可这见效太慢。江婳一狠心,叮嘱句“五郎,看好白绫走向”,便闭眼伸腿踹凳子一气呵成。   裴玄卿猝不及防,只一瞬,气恼地抱住她的腰身举高。颈后结一时解不开,江婳憋得脸通红。耳边“刺啦”声一响,梁上白绫应声断裂。他将江婳放在地上,又小心地将手指塞进绫里。   脖子上最后一条绫被扯裂,江婳终于能自在地喘气。刚想伸手要茶呢,下颌就被死死捏住,强迫着她对视上那双猩红的眼。   哦嚯,糟了。   裴玄卿的声音又沉又阴,暴怒下藏匿着翻涌不尽的心疼,责问道:“你说了只会屈膝,谁许你踹凳子?”   食言在先,江婳脑子里的示好之词像风暴一样卷席着。还未想出应答,就被他紧紧揉进怀里,声音都带着颤抖。   “你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吗?江婳,你就这么喜欢出其不意,非得吓死我才开心!”   红不红的不清楚,她只知道,现在自己的的确确要死了,要被他抱死了!精神紧绷的状态下,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手下力气有多重。   “五……五……”   “少来这套,不管用了!”   江婳欲哭无泪,不能不管用呀,她还不想英年早逝呢。   没招,她壮着胆子,朝裴玄卿锁骨重重啃了一口。   呸呸呸,好硬,真费牙!   偏执怪吃了疼,手下微微松动,江婳磨了磨牙,抓紧机会求饶:“方才千钧一发之际,我突然想到。以五郎的身手,休说是在你面前悬梁,就算被人五花大绑吊在城墙前头,五郎也能单枪匹马地把我救下来。对不对?”   即便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万次,绝不再听她娇缠,江婳总有能耐,叫他破防第一万零一次。   他冷着脸,默不作声,江婳坐起身子捶问道:“是不是嘛?”   裴玄卿仍保持沉默,以他的经验,最好不要轻易接这无赖的话茬子。   “五郎。”江婳一脸严肃:“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。”   裴玄卿:?   “是,就算你被困在千军万马里头,我也会心甘情愿入阵。穷尽心力,护你生,替你死。”   江婳倏地发笑,他傻不傻呀。逗着玩儿呢,好端端在盛京,国泰民安,何来乱世血阵。   好在,刚才踹凳子的仇是掩盖过去了。在那一瞬,他到底是没忘了自己的嘱托,看得清清楚楚。   悬在梁上,即便打了结,白绫也是往上走的。继而,勒出的红痕,也该是斜着向上。   莞美人颈间,勒痕与锁骨平行,可见,她的直接死因绝不是悬梁自尽。这世上,更没有死者诈尸把自己再吊在梁上的事。   江婳可以断定,有人勒死她,再将尸首布置成自尽的模样,并让良贵妃背下这口翻不了身的黑锅。   只是,杀她的人为何独独拿走鞋子……江婳不想以恶意揣测一个丧命者,但这看起来真的很像情杀。无法带走她的遗体,便拿了贴身物件留作纪念。   个中原由,偏执又阴鸷,活像个变态。   她拉拉裴玄卿的袖子,想问问从男性的角度,若心爱之人死了又带不走遗体,该怎么办。   裴玄卿目光寒凉如冰,似乎很不喜欢听到她不好的消息,哪怕只是假设。   耐不住江婳缠着问,他认真思索一番,答道:   “杀尽伤你之人,而后将你焚成灰装进香囊,时时带在身上。”   ……   要论偏执变态,真是天外有天呀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此刻,作者心里有名其妙地难受了一下 第39章 宠妃自尽案(5)   莞美人虽得圣宠,好在位分低,赐居的桐华院面积不大。箱柜里遍寻无果后,江婳又掘地三尺,仍没找到舞鞋的踪迹。   她捶着腰瘫坐下,抓起一把青提刚要往嘴里送,就被“啪嗒”打落在地。恼着起身看看谁这么大狗胆时,裴玄卿坐到身侧,身后跟着的宫女奉上大盘新果蔬,憋着笑退下了。   “死人宫里的东西,你也吃?”   “大惊小怪!”江婳捻起一颗杨梅塞进嘴里,贝齿刚咬下,嫩红的汁液就侵满口腔,还有几滴顺着嘴角溢出。冰过之后,酸涩感降低了许多,甜味占上风。她满足地擦擦嘴,晃着两只脚:   “从前闹饥荒的时候,我还从死人怀里扒饼子呢!起初谁不怕呢,可没办法呀,不吃就饿死了。”   裴玄卿抿唇,眼里隐忍的疼惜让黑沉沉的双眸更显死寂。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,拿帕子细细擦拭掉有些干涸的汁液,温声道:“别伤心,有我在,不会叫你再过这等苦日子。”   江婳微微歪着脑袋瞥过去,她有伤心吗?   反倒是五郎,眼角处泛了红,好像伤心的是他呢。   她心头一暖,五根纤软的指头回握上他的手晃了晃,廖作宽慰。   外头突然有急切的脚步声凑近,江婳慌忙抽回手,正身端坐着。曹宁跑来,从院里隔着两道门就开始喊:“头儿,找着了!”   江婳惊诧地看着他:“找什么?”   他还未作答,曹宁已到跟前,打开怀中包袱。   蓝色舞鞋赫然躺在里头,上边沾满泥土,想来是从地里挖出的。依稀能辩得,鞋面有一层细小宝珠装饰,断线处线头高高翘起。还残留在串珠线上的珠子,正和江婳在地毯上踩到的那颗一模一样。   而鞋子尾端摩擦破损严重,这也是线断开的地方。想必是贼人勒住莞美人的脖子,至其双脚蹬地挣扎所致。   “头儿,这双鞋埋得太远。若不是异香太浓,即便有北地敖犬相助,也找不出踪迹来。”   裴玄卿微颔下巴,问道:“做得不错,从哪挖出来的?”   “回头儿的话,是从围场深处。”   座上二人对视一眼,眉眼皆有惊喜之色。   能进入深处的,只有参与狩猎的皇子、重臣,以及贴身保护他们安全的侍从。为防有贼人混入,危害圣上,便是宫婢受主子命令、有急事进去寻皇上,也得找侍卫传话,自己侯在外头。   如此,检索范围一下子从北苑行宫,变成了权贵及其亲随。   曹宁走后,江婳细细说出自己的几条思虑:   其一,莞美人只穿了舞鞋却没穿舞衣,不像是事先预备好,特意候着情郎到来,反而像独自练舞时对方出其不意;   其二:贼人害怕鞋子破损过甚惹人怀疑才带走,却没藏在屋里,而是埋进围场,可见是个心思缜密的。但大家都早早跟着皇上入场,他独自出入。只要查一查那日申时附近有何人经过,便能直接锁定目标。他会想不到这点吗?   其三:良贵妃午时探望,而莞美人的死亡时间是申时。贼人究竟是事先想好要嫁祸她,收买了莞美人的丫鬟去请;还是恰好莞美人自己想磋磨她,给了贼人脱罪的机会……   紧闭的大门被人推开,她已许久没见着活人的影儿。这时看到江婳来此,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撒手,一双眼都哭得红肿了,急切地问道:   “江姑娘,三日未到,皇上怎地肯让你提前来了。是不是真相大白,本宫能出去了?”   江婳有些难为情,现在的进度,最多只能证明莞美人死于他杀,并不能证明良贵妃没有串通丫鬟把莞美人的尸体吊起来。斟酌再三,江婳还是决定,再找贵妃询问一下当时情况才来。   现在贵妃情绪太激动,若叫她知晓证据链卡住,也不知能否流畅应答。   思忖片刻,江婳扶起她,婉言道:“皇上心里已差不多清楚了,现在就需要娘娘交代一些情况。若符合当时情景,就能证明您的清白。”   “好好,本宫一定、一定言无不尽!江姑娘,你只管问。”   禁足这一日多,她无心梳妆饮食,整个人像老了五岁不止,走路也飘忽着脚下没力。江婳搀扶她坐上软榻,问道:“娘娘那日去见她时,屋内可有其余人?”   良贵妃垂下眼,努力回忆着从院门踏入到内室,这中间都静悄悄的,随后很肯定地摇摇头:“没有,但凡有人在,本宫也能有个人证,岂会被困在这儿?”   “那么,莞美人又任何怪异之处吗?”   若说请了贵妃来看却不起身迎,的确怪异。可此女是藩国舞姬,做出些不守规矩的事也不算太令人意外。唯一怪异之处……   良贵妃犹疑道:“不知这个算不算呢……那日本宫进屋时,她装睡不起。可大夏天的,谁拿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。”   江婳拧眉道:“有多严实?”   “怎么说呢,被子都拉到这儿了。咱们顶多拉到肩,甚至搭在肚上,对吧?”   言谈间,她拿手比划着,放在下唇处。   北苑凉爽,却不是北境腹地那等冰天雪地。如今人人用冰,难道是生长于南楚,畏冷不畏热?   江婳接着问:“娘娘可有注意到,她房中乘冰的鼎,装得满不满?”   良贵妃一拍大腿,再三保证,她记得清清楚楚。那鼎里空荡荡的,六月里不用冰,就跟冬天里不穿棉一样奇怪。   缄默片刻后,她想去向皇上求证一番,莞美人素日习性。起身告辞时,良贵妃慌乱着摸下手中玉镯塞进她手心。   江婳尴尬地试图还回去,扯着嘴角:“娘娘,民女请了旨,自会全力以赴,您无须……呃,贿赂?”   良贵妃似乎愣了一下,摆手解释道:“什么胡话,本宫是希望江姑娘待会儿见皇上的时候呈上,好提醒皇上,别把本宫抛到脑后去罢了。”   她神情凄然,江婳默不作声塞进怀里,行礼告退。   到了皇上跟前,她还想着如何才能把“别抛到脑后”说得含蓄些,皇上却将镯子顺手放到砚台边,笑道:“一惹事就拿着镯子说项,朕当初收她入后宫时,就不该赐此镯,说平生不相负。”   看他并无怒意,江婳也堪堪松了口气,试探性问道:“皇上,您不生贵妃娘娘气了?”   “过了一夜,气早消了。你个小娘子懂什么,夫妻哪有隔夜仇。”   皇上批折子时神情自得,全然没注意江婳出了满脑门的冷汗。在后宫,夫妻情深只能用来形容帝后。皇后尚在,哪里轮得到良贵妃称妻。   她半晌没起来,皇上打趣道:“怎么,不信?”   昨日他气,也气的是良贵妃不听教诲,说了多少次,要以德服人才能在高位上坐得安稳些。非要当众挤兑宠妃,让人捉着把柄。   至于贵妃心思歹毒这等话,听在他耳里,跟笑话似的。   当初晋王母妃出身不高又不得宠,按理不能亲自抚养孩子。皇后已育有太子,宫中皇子皆由她抚养的话,恐专权太甚。   皇上便打量着,良妃膝下无子,又总被人瞧不起。让她抚养,正好制衡皇后。   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宫妃,都能乐上了天,偏良妃三天两日哭诉养孩子太费神,不是她亲生的她可不想受这苦。   但凡有心计、歹毒一些,也该是默不作声地养了,把孩子教成一个废物。却不会如她这样,不喜爱便把不喜爱挂在脸上,推拒了这人人眼红的好机会。   打那时起,皇上便知道,这宫女虽然粗陋无知,甚至言行举止不过脑,却绝非城府深沉之人。   本想禁足三日,两个小辈实在查不出了,就降位以示惩戒,看她日后还能不能记得爱惜羽毛。这写完最后一笔,拍拍手,拿起镯子道:“才一日就憋不住找你求助,朕倒要去看看,她能受什么委屈。若无病呻吟……哼,非得叫她知道厉害。”   那日,裴玄卿宽慰她说,皇上不会真的惩戒良贵妃,竟是真的。   揣摩君王在朝堂上的决策,可称睿智。但连人家心里爱谁不爱谁都门清……也太可怕了吧!   他是神棍吗,事业感情财运通通包办那种?   久跪后,膝盖都有些麻了。江婳揉揉腿,扯着群子起身,尽量不在皇上面前龇牙咧嘴。忽地想起此行的主要目的,忙跛着追上:   “皇上,等等。民女想问,莞美人侍寝这些日子,可畏冷?她入睡时,会拿被子捂紧自个儿吗?”   皇上皱起眉,嘴里“啧”声似是在不满她问房中细枝。江婳忙解释:“事涉案子,请皇上恕罪。”   如此言,皇上倒是很配合地想了想,却想不起来,很干脆地摇摇头:“异邦贡女,朕怎会注意这些?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终究是菟丝花错付了。   她满脸失望地叹了口气,皇上身边的内监止住脚步,轻声道:“围猎那日,内务府冰井管事倒来请示过奴才,说莞美人的宫女奉她命令请求加赐冰。想来,是不畏冷的。”   闻言,江婳陡然心头一惊。   冰鼎空空,那冰都去哪了? 第40章 宠妃自尽案(6)   “你确定,那守卫没被收买?”   江婳瘫坐回椅上,百思不得其解。   死亡时间在申时,在那之后竟无人进入过围场。待到御驾归来,记录簿上显示只出未进。而狩猎结束,围场便封闭起来,没有机会再埋鞋子。   出入口的守卫都是御林军里的一等亲卫,且有监察司盯在暗处。江婳觉着,要同时令这么多人倒戈,除非是天降异象写明“某某兴,中州亡”,大伙儿都赶着给新皇添柴去。   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,江婳踱步许久后,隐隐动摇,神秘兮兮地问道:“五郎,你可曾在茶楼听过话本子?有个精怪叫土行孙,能一日掘地千里。难道这世上,真有能从地下走的物种?”   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从前我也不信,可万物缘法好像确实存在。就比如,大家都叫你厄命阎王,而你周遭总有命案发生,这是不是很巧?”   裴玄卿侧过头,眼里挂满了迷惑。她似乎忘了,裴府命案是在他走后,而行宫命案是在她到来后。阎王之尊花落谁家,那可说不准。   小娘子不停在屋里打转,晃得他头昏,所幸一把拉过来、锁在自己腿上乖乖坐着,无奈道:“你热糊涂了?若真有土行孙,他还会害怕被捉住,将鞋子埋进围场?直接遁了地溜之大吉,谁能捉着。”   江婳倚上他的颈窝,努起嘴,两只脚不停荡着,疑惑道:“可申时之后确实无人进入,该作何解释?”   “或许,死亡的时间,在申时之前?”   “不大可能。”江婳忆起那日验尸太医足足有五位,皆判断在申时。能随御驾出行的,都是资历、可信度极高者,同时令五人改口,办不到。   查出入记录一事卡在这动弹不得,江婳无奈将注意力放在冰的去向上。   按大监所说,当日不仅有原供冰,内务府还多送了些置于鼎内。良贵妃却回忆,鼎中空空荡荡。   江婳起身在屋里踱步,冰鼎容量大。即便后来冰化了,这么多水,能装在哪呢……聚集起大大小小的花瓶,都不够乘三分之一。   “太离谱了,这么多水怎么可能直接蒸——”   “干”字还未说出口,她脚下一滑,踩上了晃花瓶时的水,尖叫着向前扑腾摔下。   在脑袋即将和小圆桌亲密接触的前夕,裴玄卿迅速将手边折扇掷出,打在一条桌腿上。江婳看着近在咫尺的桌子打着转儿往边上飞去,“啪唧”一声,她双手撑地,疼得挤出了两滴泪来。又是尴尬又是委屈地昂起头,看着坐榻上欲笑不敢笑的裴玄卿。   在身后不远处,发出了更为壮烈的倒塌声。圆桌碰在内室的床榻上,撞得四分五裂。   ——圆桌安好,是床榻由撞击处凹陷出一个大洞,散了一地的小木块。   顾不上呼疼,江婳呆呆地撑起身子指着那处洞,惊诧道:“内务府的奴才疯了不成,连宫妃所用木榻都敢以次充好?”   裴玄卿也觉得困惑,扶起她走到床边,俯身在洞口附近削了几层,摇摇头:“从纹理和密度来看,这就是与桌椅相同的孔雀木。只是涨了水,太过潮湿,所以才……”   蓦地,二人相视一惊,异口同声:“水!”   她忽地想起,那日良贵妃回宴席时,湿了鞋底。可这一路上,莫说是水坑了,娘娘们走的地方便是出现一小滩泥巴,当日洒扫宫女都得挨板子。   看来,那时正是在莞美人床边踩到的!   “五郎你看,连床板都湿透了,冰水该是由上往下流。褥子却只有接触面是潮的,可见中间曾换过床褥!”   再细细思量,翻查泥土时,院中的确有床褥晾晒。那会儿她怕将灰土溅上,刻意隔得远远的。今日再想去,这么大的太阳,也早该晒干了!   被褥加上厚绒垫和木榻,可不是能将融化的冰水吸个饱么。   江婳皱眉道:“我实在不懂她,再热也不能将冰放被子里睡吧,跟西召保存……”   喃喃着,她忽地一拍手,惊呼道:“听说西召的汗王去世后,尸身要受臣民祭拜七日才能入葬。为了防止尸身腐化,就会源源不断地换冰。而死后置于冰里,也会导致推断出的死亡时间后延!”   太医没有判断失误、也没有撒谎,只是被冰迷惑了视线。   裴玄卿大步流星走出,召来曹宁:“立刻去查围场出入记录簿,务必找出那日所有独行者的名字!”   “头儿,可是有发现了?”   “嗯,你且找着。”裴玄卿眸光狡黠,笑道:“动作快点儿,查到谁,便把人直接拿下,不得拖延。这回,给你记一大功。”   曹宁大喜着谢过,提刀招呼上人便转身跑了出去。   *   事情进展到最后一步,二人欢欢喜喜地向皇上汇报进度,本以为他会因良贵妃能脱罪而开心。不成想,他反应平平,甚至神游了片刻,白须微微抖动。   半晌,经由大监提醒,才淡淡道:“嗯,下去吧。”   江婳还以为皇上暑热不适,想替他把脉瞧瞧该如何开药,被裴玄卿拽着退出了门。   出了院子,江婳一跺脚,疑神疑鬼地凑近道:“五郎,你有没有觉得,皇上反应在意料之外?”   “既然知道是意料之外,你还敢去探脉?”裴玄卿握紧她,宠溺地揉了揉她的额发:“他是皇帝,若他有秘密,谁窥知到、谁就必死无疑,明白了?”   江婳若有所思地颔首,话虽听得进,脑子却不受控制地乱想。   皇上关怀良贵妃是真,如今能洗刷冤屈,怎么会看起来神情恹恹呢……   为了让小娘子的脑袋瓜里不要再胡思乱想,尽快忘了这事,裴玄卿带她在行宫里四处散心。自打入宫,除了狩猎那日,江婳都见不着生人,更没看过北苑景色。   “你看,北苑也有棠梨树耶!不过,长得没有咱们家好看。”   裴玄卿下巴弧度微微上扬,眼尾是掩饰不住的傲娇。   哼,也不看是谁每日盯着仆婢精心培育的。   莲池虽大,游鱼虽珍稀,却不比裴府有小船可乘。阴天里,将手伸进凉飕飕的水中捞起一尾鱼吓唬,待它使劲摆尾挣扎,才坏笑着放回去。   或是仰卧在小舟船舷上,二人并肩看着潋滟星河,偶尔相视,漫天璀璨似乎都落入了对方的眸里。也无须划桨,这小舟想飘到哪,便由它飘到哪。   行舟滟池上,酣卧莲叶间。随手可摘的莲蓬颗颗饱满,她时不时会使坏,骗着裴玄卿说绿芯已拔干净,哄他乖乖吃下。再待他咀嚼到一半、神色骤变时,大笑着捂住他的嘴,不许吐出来。   江婳满面柔婉,裴玄卿捏了捏她的手心,温声道:“终于肯笑了,是很喜欢这里吗?”   “还好吧,比不得咱们府上。”   裴玄卿沉吟片刻,忆起初到那日,在大街上逮到胡吃海喝的江婳,兀自发笑。   “你可是忘了,在阴山关撒欢、四处凑热闹之时?”   江婳笑盈盈地,蹦跳着下阶梯,在他时不时紧张的提醒“小心点”中,低声道:“阴山关民风淳朴、女性自由,我喜欢。可想到在府里,咱们赏月对饮、泛舟闲话,便觉得,哪怕在囚笼里,我也甘之如饴呀。”   夏风阵阵,时而细微时而狂热,方才大风刮过,将梢头开得饱满的花儿吹得乱颤。花瓣雨倾泻而下,落了小娘子满头。她昂起白净的脸,素手指着这场繁花的来处,惊呼道:“五郎,你看!”   没防着,上头花粉气极重。她迎面打了个大大的喷嚏,身子都晃了晃,赶紧伸出两只手持平。稳住后,樱唇圆圆圈起来,“呼”地长舒一口气,又蹦蹦跳跳地在满天花雨里转圈儿。   裴玄卿平生有两次春光降临。   一是四岁时,爹爹抱着他看院里的梨花初绽,娘亲在一旁端着温饮,小心翼翼地送进他嘴里。在此之后,盛京纵有万千良辰,他像游走在画外的旅人一样。   二是芳华县后崖下,江婳在洞口边择草药,柔和的白光沿着她头身曲线游走。眉眼姣好,如清风明月。那时他觉得,这样明媚的女子,与自己不会同路。抱着殷切的心态去诀别,美好又凄苦。   而此时,视若珍宝的女子仍在跟前笑闹,时不时抓了满手花瓣砸向他,俏皮地叫嚣“五郎,不许还手”。   衔华节那日出现的神明,是听见他的愿望了么?   裴玄卿大步上前,双手将她横抱起来,沐浴着三千粉雨。转圈时,他笑得那样肆无忌惮,几乎把前半生上天亏欠他的欢愉,一次性讨了回来。   怀中娇闭紧了眼,双手捶打在他肩上,怒斥此人吓唬欺负弱者。他却不肯停,甚至变着法儿的抛起、接住,张扬跋扈:“不是胆子大吗,来,今日陪你玩个痛快!”   “啊啊啊救命啊,来人,我可是皇上钦定的探案官,有没有人帮帮我?”   这厮一路抱着她,从园林走到住处,不知路过了多少侍卫。无论她怎么呼救,都没人帮下忙。   侍卫是经过专业训练的,岿然不动,面无表情,最多是握着□□的手抖得像筛子。   而监察司吏人便不同了,在白日里跟着裴玄卿走动的,都是侦案组,不同于暗杀组那样历经腥风血雨、心中波澜不惊。他们一个个的由见了鬼般惊讶、到捂嘴交头接耳、到放声大笑,还撑着同伴的肩膀蹦起来看。   高枕孤眠的指挥使,终于也有爱人携手行于阳光之下了。   虽然尖叫声有些怪异……   没想到,他们的头儿爱好很特殊嘛!   回了住处,裴玄卿撒手将她安放在座上,两手环圈。以俯视的姿势临近,逼着江婳后仰,两只胳膊肘撑在桌上,泪花还没干呢,气鼓鼓地哭嚎:“裴玄卿,你等着,总有一天我要吓得你哭爹喊娘向我求饶!”   “嗯……那现在,我是不是要抓紧让你求饶了?”   他咬上江婳的下巴尖,温热的吻一路侵略。才将要吮上那双颤巍巍的樱唇,便听见院中有人大喊:“头儿,查到了!”   趁他调头松神,江婳一脚蹬在他腹下,本意是想将人推开。岂料裴玄卿霎时间涨红了脸,脖子上青筋骤起,踉踉跄跄地退后了两步,怒呵道:   “江婳,你踢哪儿!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惊,全公司都在磕老板和老板娘的CP! 第41章 宠妃自尽案(7)   曹宁闯进门,见指挥使扶着腿坐在软榻上,额发微微汗湿,眉宇间有隐忍之意。   而在他对面,江婳视线左右飘忽着闪躲,曹宁忧心忡忡地走上前:“头儿,你受伤了?”   裴玄卿握紧拳,几乎咬着牙关地抬起头道:“有话直说!”   “是,卑职查到,那日御驾进场不久,有一名东宫卫暑热不适,回营休息,到末时才归来。”   “太子亲兵?”江婳猛地从座上跃下,大步走到跟前:“那人呢?”   曹宁没吱声,看了眼上司后,无奈地低下了头。   裴玄卿目光冰冷地轻哼了声,黑亮的眸子泛着怒意,起身道:“监察司要拿的人,东宫也敢窝藏?本官这就亲自去提,你带人跟上。”   忽地又转身叮嘱江婳:“你就在这,以免误伤。”   江婳这回没瞎凑热闹,乖巧地点点头。看五郎的架势,是不准备去请皇上口谕,而是直接闯宫了。   监察司乃天子心腹,于公于私,太子都该全力配合父皇的亲兵才对。他敢打指挥使的脸面,究竟是真嚣张过头,还是怕属下扛不住刑招了。   她想过很多次,甚至托裴玄卿将宫妃们的出身、宫中经历都查给她看,一个个地分析,会是谁忌恨宠妃,下此毒手。   没想到以太子之尊会行卑鄙陋事,储君德行有亏,恐于社稷不利……   *   能容六人齐驱的院门被堵得水泄不通,一黑一金身影立于正中,周边近卫皆拔刀相向对峙着,谁也不肯先退一步。   太子的模样像极了皇后,五官俊美、却离惊为天人颇有些距离。可周身总有一股傲气环着,只肖一眼,便能让人瞧出,他与别人、是不同的。   这种天之骄子的气息,非得生而尊贵、地位举目无双才能养得。换了寒门贵子,位置登得再高,也难习得。   他负手而立,眼神扫视过这些明晃晃的刀,嗤道:“裴玄卿,你敢对本宫无礼?”   “无礼多回,还差这一回么?”黑沉沉的眸子毫不惧怯,迎上他倨傲的神情,故作思忖:“殿下的两个表兄弟蓝徊、蓝邕涉案,正是臣亲手查办。还有其他门客,要微臣一一细数?”   皇上对太子寄予厚望,同时也深深忌惮。设立监察司,便是要裴玄卿不畏任何强权、不站任一党派。他奉皇命调查,今日若拿不下此人,即便去请谕旨,也会令皇上失望。   太子攥紧他的领口,呵斥道:“你从本宫这里拿人,传了出去,叫外人谣传本宫和母后容不下父皇姬妾,日后如何自处!”   裴玄卿握上他的手腕,捏紧一拧,太子便面漏痛楚地松开手,被他推着退了两步。   “是非黑白,审过才知。若殿下没有做过,何须畏惧?”   “你少在这假仁假义!”太子愤而推开扶着他的侍卫,冷声道:“谁不知道你们的手段,便是无罪,恐怕也撑不住刑,屈打成招。你素来与本宫作对,这次定会想尽法子泼污水。”   裴玄卿原本绷着脸,这会儿竟忍不住轻笑出声。   朝堂之上,他对任何人都谈不上喜或恶。无非是不肯接受蓝氏招安、不肯在处置门客时网开一面,在太子眼里,便成了作对。难不成普天之下,都该与太子串一颗心、长一张嘴,才不算敌视?   他不耐烦地紧了紧手腕上的皮甲,转动颈部,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模样,恹恹地说:“殿下,微臣再问最后一次。是交人,还是监察司进去搜?”   父皇登位后无端弄出这么个组织,已经让太子的气焰削弱许多。他时常恼恨自己这个太子当得窝囊,远比不上列祖列宗。这会儿觉得自己丢了好大面子,半步不退。   “你敢!本宫可是当朝太子,将来——”   “皇上驾到。”   太子将要向上指的手急急落下,后头的话未尽,忙跪地叩首道:“儿臣给父皇请安,您怎会有空来此处?”   江婳走在皇上左后侧,朝裴玄卿投来一个胜利者的目光,又向太子凶巴巴地龇起牙、还吐了吐舌头。皇上恰好转身指着她,舌头缩太快,猝不及防咬到。   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,江婳霎时憋红了眼。皇上诧异道:“这,裴玄卿毫发无损,你哭什么?”   她深呼吸,努力让下半张脸看起来不苦瓜,哽咽着答:“回皇上,民女以为裴大人羸弱,若得罪了太子殿下会被打得遍体鳞伤。此刻见他好好的站着,民女、民女喜极而泣……”   “他羸弱?”太子愤怒地直起身,一只手指指点点:“他都快把本宫的栖梧院院门拆了,哪里羸弱!”   皇上抬手示意众人起身,又将两手搁在腰带上叉着,皱眉道:“你刚才说将来要如何?”   裴玄卿默默站远了些,身后黑衣吏人很乖觉地缓缓将刀收回鞘中。江婳快步走到裴玄卿身侧,悄声炫耀:   “你走后,我打听到皇上没处理折子,正闲逛呢,才敢前去哭诉,说你要被太子欺负死了。嘿,没想到,皇上肯为了一个外人,来亲儿子这出头!五郎,看来你官运亨通,深得器重呀。”   裴玄卿:“……”   你说是就是吧。   太子那边支支吾吾的,绞尽脑汁想编个合适说法去圆。这边得了空,裴玄卿才记起问她,怎么想到去请皇上了。   江婳黑润润的眸子眨巴了几下,一脸得意:“你今日若没提成人,日后便难立威;若逞强提成,起了冲突,皇后肯定不放过你。还不如求皇上来解决,反正我一个小小女子,不怕没面子!”   小小女子,便如杳霭流玉。无声无息中,不知替他周全了多少事。   “谢谢。”   有皇上亲临,太子挣扎一番无果,再恼恨,也得松了口,命人带监察司一干人去提。   走到房前,曹宁贱贱地笑道:“辛苦这位兄弟带路了,剩下的,你还是别看了。省得昔日手足受苦,看了心疼。”   那将领愤愤地甩袖道:“谁跟你是兄弟,呸!”便退开几步,曹宁乐滋滋地在裴玄卿身旁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啐了一口:“逞什么威风,还不是得乖乖交人。”   裴玄卿皱起眉,语气中略有不悦:“事办成便行了,不必咄咄逼人。”   “是,头儿,卑职知错,您请。”  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,所有人当场石化住,双脚没再往里迈。   那亲卫手上握着刀,脖子上血如泉涌,看起来死亡不久。甚至,是在监察司来拿人前自尽的。   裴玄卿疾步走到身侧,将手探上那人的脉息,闭目摇了摇头。   竟然又来迟一步!   “头儿,你快看这个!”   曹宁从砚台下取出一张被压着的纸,上面正是此人手写的遗书。他将自己所犯罪行交代的清清楚楚,并称对莞美人鬼迷心窍,那日宫妃处守卫稀薄,一时糊涂犯下大错。   遗书在各人手中传阅,皇上脸色很难看,太子更难看,过于忐忑,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。跪到殿中央,额头贴着地不敢抬起。   “父皇恕罪,都是儿臣御下不严,才会闹出这等宫闱丑闻……儿臣愿领任何责罚,求父皇息怒。”   “哼,息怒,朕如何息怒!”皇上将案上砚台掷出,在离太子不远处碎得四分五裂:“除太子外,其余所有人等,通通退下。”   江婳还以为能看个天大的热闹,这会儿被强赶出去,不乐意地瘪起嘴。裴玄卿在她身侧,迅速拉了下她的袖子,严肃地微微摇头。她便赶紧收敛起来,跟着众人乖乖退出去。   大门紧闭,屋内只有父子二人。皇上快步从高台上走下,皂靴还踩裂了一小块碎砚,抬起脚便踹在太子肩上。   太子仰倒在地,金色锦袍被浓墨染污了一块。他双手爬起跪好,声泪俱下:“父皇,儿臣当真不知情。那日,将领来报说有人受暑撑不住了,儿臣才放他出去。”   “萧景睿,你当朕是老了,还是傻了!”   他甚少直呼太子大名,多以“太子”或“睿儿”代替。太子吓得浑身发抖,方才摔倒时,玉冠也歪歪扭扭倒向一侧,看起来像只落难凤凰。   “你的亲卫,能见上莞美人几眼?何至于痴迷到此地步!你并不贪图美色,行此事,多半是为了陷害庶母,替你母后清路罢了!”   太子慌张地摇摇头,含泪辩驳道:“父皇明鉴,母后出身蓝氏,是除皇室外,中州第一尊贵的后族。良贵妃从前不过是花房奴才,怎配挡了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带着风声的巴掌落在脸上。太子白皙的面庞上迅速浮起五根手指印。皇上怒不可遏,手心都红肿了起来,挥手打落了太子玉冠:“逆子敢尔!”   太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慌不择言,说话大错特错,抱上父皇的靴子求饶。皇上只无情地一脚踹开,大步走出门。   “传朕旨意,太子御下无方,闯出大祸。即日起,返回东宫禁足一月,抄写圣贤书闭门思过,任何人不得探望。”   大监躬着身子跟在身后,道了句“是”。皇上忽地停住,回身时,略有些雾蒙蒙的瞳孔里满是杀意。   “即便是皇后,也不准踏入。”   大监干脆地应下,兀自捏了把汗。   皇上多以宽和的模样待人,甚少暴怒。而他方才的模样,大监似乎从裴玄卿的眼眸中读到过。怒意肆虐时,这二人竟是出奇的相似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下新晋啦,此处三十天打卡留念o(* ̄▽ ̄*)ブ   有九天日六,一天日万,其余日三。没断更,夸一下自己我真棒!   由于申签时写了一万字就去冲了,没得大纲。中间有那么两三天实在不知道剧情该怎么走,只好写了恋爱日常。   当我心虚地发出去,收到评论“好甜”时,我看手机的表情be like:   (○????д??)??……O(∩_∩)O真,真的吗(呼,混过去了)   写到十万多的时候,思路真的比四五万那会儿清楚多了,起码知道每天要让角色去干嘛   这是我的过签文,必须好好写完。www就算后边没人看或者剧情尴尬到,也要硬着头皮写,总之不能酱酱酿酿的原因让它烂掉   如果读者baby们仍然觉得我写坑了,那肯定不是我主观上想坑   是我的确第一本没写好/(ㄒoㄒ)/~~   anyway,有什么建设性意见欢迎在下方提出呀,啾咪~ 第42章 宠妃自尽案(8)   圣意很快传遍北苑,太子随行遭斥遣回盛京。本就憋了一肚子气,车架还忽地停住,险些将他晃到车壁上。   “你想害死本宫是不是!”   车夫像见了什么鬼怪似的,连续敲了敲车门,语气又急又低:“殿下,裴指挥使在前边。”   太子心下一惊,忙问:“带了多少人?”   车夫未答话,他掀开帘子一看,赫然只有两人一马。   太子悬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下来,睥睨着前方,玩味道:“裴玄卿,你独自来刺杀,还带个女人,未免太瞧不起东宫卫了!”   裴玄卿抿唇轻笑,拱手道:“殿下可能借一步说话?”   饶是有重重东宫卫包围,太子都忌惮裴玄卿夜闯太尉府、将其一箭射杀的战绩。这会儿哪肯跟他独处,便冷言冷语嘲讽几句,关上了车帘。   “走。”   “是。”   马车缓缓启动,眼看着越走越远,江婳有些焦急:“怎么办,他不肯配合。”   “他不来,我去就是了。”裴玄卿翻身下马,叮嘱道:“你就在这呆好,等我回来,知道吗?”   小娘子乖巧地点点头,在他额前留下一抹浅浅的唇印,又不好意思地伸手擦掉。   峭壁之上,裴玄卿盯着那辆澄金马车的身影。待它经过身前,顷刻跃下。车夫只觉得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落到旁边,还未看清楚来着的面容,就被一脚踹了下去。   裴玄卿掀开帘子进车,太子闭目养神呢,还慢悠悠地摆摆手:“滚出去,本宫无须人伺候。”   几乎同时,外边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,伴有东宫卫将领大呼:“护驾,护驾!”   太子惶惑地睁开眼,刚想瞧瞧发生了什么,赫然对上那双黑压压的眼眸。   强势的压迫感袭来,他连叫声都未发出,手里就被裴玄卿塞了一张纸条。“嘘”声道:“殿下,我知道此事里、你是被冤枉的。”   “本宫……”   “微臣告退,纸上内容您且仔细斟酌,勿与他人说。”   外头层层尖矛相对,太子云里雾里地,竟也高声道:“裴大人来同本宫话别,放他走。”   “话别”一词,在东宫卫听来太诡异了。尤其是将领,不知听主子念叨了多少次,有朝一日定要把裴玄卿踩在脚底下,怎地突然生出怜惜之意……   有了太子之令,裴玄卿所到之处,矛尖缓缓撤开,却始终保存着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。裴玄卿走到峭壁底,足尖点上,踏着崖壁稳稳上行,连腰身都没晃一下。   一个东宫卫满眼惊艳,脱口而出“好功夫”,就被将领狠狠踹了在小腿上,余光瞥着太子,摇了摇头。   太子放下帘子,心神不定。那厮素来狂傲,居然相信他是无辜的!   将领探进头,见太子展开信件后皱着眉,疑惑地问道:“殿下,怎么了?”   “不对,这不是裴玄卿的笔迹,可为何是他送来?”   将领诧异地挠挠头:“殿下,您怎么知道裴大人字迹该是如何?难不成,您搜罗了他的真迹?”   太子:“……”   他费尽力气搜罗死对头的笔迹很奇怪吗?用真迹这个词,显得像他有特殊癖好似的!   太子冷了脸把将领赶了出去,细细读后,头皮不禁有些发麻。   手指捻到异物,这纸居然还有夹页。他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,结果夹页上赫然花了一只长着猪头的乌龟,还嚣张地写了句:“笨死你得了哈哈哈哈哈哈!”   “江、婳!”   *   启元宫中,安阳公主收了太子快马加鞭的急信,拍桌大怒:“本宫明明吩咐过,叫他与自己的亲卫换衣,他居然敢用东宫卫?这是怕东窗事发,好拿太子哥哥挡吗!”   殿中有些新派来的婢女,隔着几道门,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,也习惯了内室杯盏噼里啪啦地碎裂声。这会儿并不惊讶,只是随老人们一同俯首跪着,默不作声。   安阳胸口剧烈起伏着,将信捏得粉碎,同贴身侍婢恨恨道:“去碧云轩,本宫要打死齐妃那个贱婢!”   “她是二品宫妃,由得你说打死便打死?”   听了母后的声音,安阳立刻焉巴了下来,乖顺地跪在地上:“给母后请安。”   屏风后,缓缓走进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。她面部平淡得像僻静深山里的死潭,喜怒嗔痴素来不形于色。迈着莲步上前时,腰身所佩玉珏微微晃动,却绝不交接相鸣。   杏面桃腮,端庄优雅。不是祸国殃民的妖艳之相,只如牡丹般高雅大气。同太子一样,比起容貌,身上的贵气更惹眼。   皇后走到跟前,冷冷道:“你且起来。”   “是……”   安阳将将站稳,面上便被重重扇了一巴掌。她捂着脸退了几步,险些跌倒,不敢相信地看着对方。   凤仪殿掌事姑姑欠身道:“公主,奴婢受娘娘所命,对不住了。”   安阳咬着牙低下头,一言不发。   母后就是这样,跟一尊泥塑的菩萨似的。连发怒,也不肯自个儿亲自动手。   “你可知,你错在哪?”   安阳扶着婢女的手侧身让开,皇后坐到主座上,平静地看着女儿。   “回母后话,儿臣不该指使晋王杀害莞美人,嫁祸良贵妃。可……可儿臣当真没想到他会攀污太子哥哥,儿臣与太子哥哥一母同胞,怎会害他!”   皇后微微摇头,凤冠上的坠子跟着拂过墨发。   “不对,再想。”   “那、那便是儿臣不该没事先与母后商议,母后最近身子不适,儿臣本想除了那个女人,好让母后开心些。”   皇后面上略有松动,摇头道:“你也知道母后身子不适,不能护你和睿儿一辈子。敢做是好的,可你做了,就要做到万无一失!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让人查到蛛丝马迹,还连累了兄长。”   安阳肩膀略微发抖,哽咽道:“母后,此事本来进展顺利。都怪那个叫江婳的医女,是她发现了冰的事,这才揭破……”   皇后闭上眼,失望地叹了口气。掌事姑姑皱眉道:“公主,这便是此事最大的错处。您用了跟当初同样的法子,若是皇上疑心,查到周太医跟咱们的关系,就无可挽回了!”   “不,母后,您听儿臣说,都是那个女人不好!”安阳跪行到她身边,泣不成声:“她扳倒周太医,还勾引得裴大人昏了头,女儿……”   “本宫看,你才是昏了头。”皇后扶起女儿,携她坐到身侧,语气沉重:“裴玄卿是何等能人要臣,怎可能与你做驸马,深居公主府。休说是母后,便是你父皇,也绝无可能答应。”   安阳啜泣着,依偎到母后肩头。央求母后帮自己一把,将裴玄卿拉下神坛,最好是断手断脚,叫他一辈子脱不开身。   “母后,即便他是个废人,儿臣也愿意的……”   皇后只觉得头痛欲裂,朝婢女使了个眼色。婢女忙上前将哭哭啼啼的安阳拉开。   她伸手想拉住母后的袖子,掌事姑姑不动声色地往前近身,将她隔开。   出了启元宫,皇后叹了口气,只觉得这女儿有些失心疯了。连断手断脚困在公主府这样的话都说得出,真担心她再因为裴玄卿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来。   “娘娘,若拿齐妃逼着晋王认罪,往后,晋王也会与咱们决裂了。”   “无母的庶子,又能如何?”凤鸾向碧云轩缓行,皇后靠在扶手上揉着额头,叹了口气。   一儿一女,一个过于刚直不懂转圜,一个则过于阴狠不择手段。她真不知自己这些年,是怎么把两个孩子教成这般。   *   天清气爽,连马儿都想多呼吸几口新鲜气息似的,在道上惬意地缓步而行。   如果一切都与他们猜测的一样,盛京里的贵人应该开始动手。真凶很快就会去找皇上认罪,太子也不必禁足。   裴玄卿将下巴支在江婳发上,细细嗅着棠梨梳头水的气味。   “你是如何猜测,此事与晋王有关?”   江婳张开双臂,在马背上晃着脚丫子,仰头看行云万状,糯声道:“很简单呀,作为愿替太子殿下鞍前马后的狗腿子,五郎闯栖梧院时,他居然没有现身护法。我猜,那会儿他正去找侍卫下最后通牒,命其自尽!”   顿了顿,又眨巴着黑润润的眼眸,甜甜地问:“那五郎又是怎么猜到,太子无辜?”   裴玄卿噤了声,突然圈紧江婳,刻意让马疾步奔跑起来。江婳猝不及防地吓出了两行泪,惨叫声回荡在开满繁花的崖上,久久环绕不绝。   “想知道?如果你能让马停下来,咳咳,我就告诉你,怎么样?”   江婳气恼地捶打着他的胳膊,威胁道:“你再不停下来,我就再也不唤你五郎了!”   裴玄卿一挑眉,脚下发力,马更是不要命地狂奔。他爽朗地笑掺杂在风中,丝毫不怕怀中娇这软绵无力的爪子。   “江婳,现在是你有求于我,这是求人的态度么,嗯?”   “我……我求求你停下来……”   裴玄卿跟聋了似的,大笑着喊了句:“风好大,听不清!” 第43章 备婚日常   从良贵妃那抱了赏赐回小院时,江婳远远瞧见有一素衣女子,披散着头发跪在皇上院外。   宫人侍卫众多,皇上似乎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。   裴玄卿来迎,兀地摇了摇头。   “我知道皇城中的幕后指使者与晋王有书信往来,却没想到她们谨慎至极,一直借齐妃的手写。她脱簪请罪,又有书信为证,称自己逼迫儿子所为。皇上再恼,也不会将晋王罚得太重。”   至于幕后之人,更是不会有任何牵连。   江婳将东西交给紫苏,让她远远跟在后头,问裴玄卿:“幕后之人,是谁?”   “谁在里边哭闹着要重惩齐妃、还太子一个公道,便是谁。”   她记得,今日一早,院里头就有侍女被暂时借走,去布置新院。说着……安阳公主即临!   江婳太阳穴发涨,抬手揉了揉,感到很心累。   怎地到了北苑,还要碰见她!   万幸的是,泽灵郡主也跟着她一同来了。郡主宽和,不像表姊一样疯癫,也能稍微劝动安阳。   裴玄卿知晓她在担忧什么,拍了拍她的肩,宽慰道:“有我在呢。”   江婳欣慰地笑着,梨窝里满是醉人的气息,握上他的一截小拇指晃悠,边走边说:“有五郎在,我自然不怕。大不了自今日起,闭门不出,她们谁也找不上我的麻烦!”   裴玄卿侧身,目光又温热又宠溺,开口道:“不成,皇上已钦定,后日晚设宴,为良贵妃和太子洗刷冤屈而庆贺。此事中,你可是主要功臣,怎能不出席?”   她不乐意地微翘起嘴,软糯的哼唧声从鼻腔里发出,摇晃他的手时更用力了。像有意示威,就不想去似的。   说是主力,实则坐在那这个夸完那个夸,还要向两位贵人谦虚地说“都是应该的”。接下来便是皇室骨肉情浓的假意问候,与她何干。   裴玄卿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,柔声央求道:“乖,就这一回,就当是为了我。”   江婳疑惑地看着他,依裴玄卿的性子,素来只想金屋藏娇,是绝不屑于让她去迎合什么、替他争脸面……   于是,她只能得出一个结论:男人都是狗,久了就会腻。   想到这,江婳收回手,神情像一只被惹毛了猫。狠狠在裴玄卿黑靴上踩了一脚,留下淡淡的土痕,撇下一句“说不去就不去”,才吐了口恶气,扬长而去。   紫苏哭笑不得的迎上,低声道:“主子,您就告诉姑娘,要当众请皇上赐婚这事呗。不然姑娘不肯出席,届时一道圣旨到门口,明明心意相通,搅得跟强娶似的。”   她扶着快到四散的盒子,补充说:“大婚该准备的东西,您那边自有人帮忙安排。女子这边,奴婢会事事周到。如今,也可以告诉姑娘啦。”   裴玄卿看着前头那只猫摇头晃脑的模样,手上一截柳条被她像抡盘子似的、晃得只有一个虚影,不由得弯起唇。   “现在告诉她了,那日便没有十足的欣喜。”   况且,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率,江婳不愿意嫁。那他会很厚颜无耻地以圣旨相要挟,非娶不可。   衔华节漫天烟火簇拥那日,他曾忧心,江婳对他心意如何、印象如何,贸然表明心迹,会不会令她生厌远离。   可如今,他再也不愿等了。就要以圣上赐婚这般、普天之下最牢不可破的方式娶她;要十里红妆跟在喜轿后头,绕盛京最繁华的街道走上三圈;要所有人都知道,他二人天作之合,他对她情有独钟。   江婳会不会不愿这事,还是紫苏随口问的。然而那时,只是在脑中过了一次,他心中便升起无限烦闷,连心态也有些扭曲。   那只猫若不愿,利爪抓他、尖牙咬他都使得。只是……此生可别想着能另嫁他人了。   思忖间,他一直站在原地晃神,眸光潋滟。都没发觉江婳脚下步子变慢了,似乎在有意等他追上。见他没追来哄,小娘子更气了。将柳条重重抽在石板上,憋着泪花喊了句:“裴玄卿,你个乌龟王八蛋!”   此声喊出,足足半个长廊的人都听见了。堂堂指挥使,素来只有他气焰嚣张地欺负别人的份,哪轮得到别人骂他。偏偏他听了,还欢喜得真切。   莫说是监察司吏人争相瞧,哪位神女能降服这位爷。便是宫女们,都想找江婳取取经。   “这,主子,误会大了呀!”紫苏拿下巴压着礼盒,艰难地往前跑,还不忘回头嘱咐:“主子,别发呆了,再发呆新娘子都跑了!”   裴玄卿大步流星,仗着腿长优势很快追上,一把捞起小娘子,强行抱起,往塘边走,吓唬道:“小东西,你说谁是乌龟王八蛋?”   “是你,是你就是你!”江婳闭上眼,悠哉悠哉地靠在他怀里。被抱的次数多了,她早已找到最舒适的躺姿,慢悠悠地吐出字:“有本事你就把我扔下去,到时候伤寒发热升了天,裴大人好找些新的美人,陪你官场交际去!”   身侧之人没说话,湿乎乎的小鹿眼眯开一条缝,见他并没看着自己,鹿眼瞪圆了些,奶凶奶凶地砸了他肩头一拳,不满道:“喂,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?”   “没有。”裴玄卿满不在乎地轻嗤了声:“反正你很快会后悔自己乱说话。”   “砰”地一声,房门被他踹上,又腾出手插上门闩。江婳被扔到床上,才发觉大事不妙了。   裴玄卿刚环上她的腰身,又皱起眉,解下自己的腰带和外衣。大手覆上江婳背后,轻轻一扯,带着体香的外衫便被解开、剥落。   他不想隔着厚厚的衣料相拥,就喜欢现在这般,能切身感受到她的清香和体温、能贴耳听见心跳,才能叫他安心。   江婳印象里,第一回 在他跟前衣不蔽体时,是受了重伤,无力抵抗。裴玄卿不眠不休地照看着她、喂食擦手,让她初生了“我喜欢的人好像正好喜欢我”的念头。 第二回 则是险些被魏然连同聂捕快杀死那日,一支穿云箭破雨而来,阔别重逢交织死里逃生。雨夜相拥,全然无心去管礼义之道。   而今天,裴玄卿的呼吸甚至粗重,不同于以往亲吻她欺负她时的模样。这回,他像要生吃人似的。   紫苏备的东西,她悄悄看见过……   礼单、媒人都写得清楚,连婚期在何时、要在哪家打首饰、又在哪家做嫁衣,一应挑了盛京里头贵女们最喜欢的铺子。   之所以生气、装着一无所知,是因为她觉得,虽然自己满心满意地心悦于他,可嫁或不嫁,自己该有选择的权利才对。   裴玄卿这厮却想猛地将她终身大事敲定,拿圣旨不给她抗拒的余地。   她几乎能脑补到,这家伙傲娇地坐在床头,将圣旨扔在她面前,风轻云淡地说:“不嫁就是抗旨,你要死还是要我?”   蓦地,他的吻滑到亵衣口,江婳腾地一下红了脸。   这这这、往日没有这个流程呀……   难不成,紫苏备的那个、用来预备给新婚夜的小册子,并不只有新娘子才要看,新郎也得了一份?   江婳再没受过世家大族教导,也是知羞的。满怀好奇地打开那喜红册子,不过翻了几页,就被上头赤/裸/交/缠的男女图画震撼到,双手发抖迅速合上,放回原处。   裴玄卿如今的姿势,正在那画上第二页。今日,他似是不打算浅尝辄止了!   呸,不要脸,他怎么能好意思!   解开小娘子微香的亵衣后,略微粗糙的指尖沿着江婳腹沟下行。她腹部痒痒的,心头也躁动难耐。随着他的湿吻离绝对领域越来越近,江婳腰间微微弓起,倒吸了一口凉气。   “裴玄卿、你不许!咱们还没有成亲呢……”   “嗯,我知道。”   这人虽答应,却半点没停下的意思。她两手胡乱推搡着他的肩,试图将裴玄卿推开。他鼻腔里发出不满地哼声,随手拿起旁边的束带,将她两只手腕绑在一起,系于床头的木栏上。   江婳又羞又恼,唇畔鲜红微肿,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,身上也有斑斑点点的印子。她怕得哭了,喃喃道:“你平日里百般克制,还以为真是没这个想法。”   裴玄卿听了,忽地停下,与她对视,语气恳切:“对不起,听说官宦人家的男子,十三四岁便有专人启蒙。我、我那时还在街上抢饭吃,后来又太过忙碌。直到下人说,应该如何对新婚妻子……这才让你等久了,对不起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她是这个意思吗!   她言语里有任何迫不及待、一试恨晚的痕迹吗?   裴玄卿的理解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差了……   不对,他若理解能力差,中州就没有才思敏捷之人!这家伙就是在装无辜,好便宜行事,她才不会上当!   江婳抬起膝盖便往他最脆弱的地方踢去,这回他却很有防备地按住,顺势将她方才紧绷的双腿分开,压在膝下。   “裴玄卿,我们还没成婚。呜呜呜……你这是在欺负我!”   他的语气缠绵迷离,还带着一丝罕见的央求和讨好,含糊不清地说道:“婳婳,那上头写了,不必……不必真的交合,也有法子让你舒服的。”   被他强行贴近,羞耻的舒适感随着大腿往上身攀缘,她头皮都在发麻。双手被牢牢缚住,她只能由得裴玄卿亲吮,久久不离。   冷不丁,一阵身不由己地颤栗过后,江婳羞得狠了,再也绷不住的大哭起来。裴玄卿惊慌地拿帕子替她擦净黏腻物,比初次落入乞丐堆还惊慌,忙不迭地问:“怎么了婳婳,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……你是不是不舒服?”   江婳憋着气不搭理,他呆呆地坐到床边,扔下一句“我再去看看上头怎么画的”就要走。心里还直犯嘀咕:他看了许多次,才敢在心上人身上实践,怎么会把她惹哭了。   “你先给我解开!”江婳哭着唤了一声,身上雪白的肌肤因激动而微微泛红。裴玄卿很听话地坐回旁边,迅速替她松绑,又揉揉小娘子勒出了痕的手腕,语中带咽:   “对不起,我会好好学的,你别生气,别讨厌跟我亲近,可以吗?”   江婳无言以对,方才被绑在那不能动弹的是她吧!他现在哽咽什么、委屈什么?   她背过身,披上衣服,到了屏风后头时,冷冷撇下一句:“不用再学……但是大婚前,不许再这样了!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启蒙晚不要紧……最重要的是()。 第44章 郡主落水   自结案以来,每日送进小院的冰碗酪就变成了血燕。此物虽难得,又是良贵妃一番心意,可江婳吃多了却腻得慌。今日这份背了人,强塞给紫苏享用后,带着她下池摘莲蓬去了。   莲子清热降火,熬成甜羹再放在冰鼎中静置。炎炎夏日不来上一碗,枉做神仙。原本裴玄卿也能饱此口服,可江婳沐浴后便没再看见人。唯留字几笔“突发受命,婳婳见谅。”   也罢,他方才那样胡闹,现下见了也令人尴尬,索性避一避。   江婳脱了鞋袜,挽起裤口,朝前试探性地伸出脚。水才没过脚背,她舒舒服服地倒吸了口气,回身招手:“快下来,这处莲池背阴,水果然是凉的。”   紫苏千拦万阻,终究是歪理也辩不过姑娘、蛮力也比不过姑娘,只好随行。   欢声笑语传进假山后头,安阳立于石壁顶,满眼嘲弄,哼声道:“本宫道是哪个宫女失仪,原来是这个贱人。她这穿的什么粗陋衣裳,丢人现眼,难怪跟良贵妃一见如故。”   泽灵郡主眼神示意宫女们避开些,低声回答:“姐姐久居深宫有所不知,此乃民间妇女劳作时所穿。下身改裙为裤,方便行动。”   “那倒挺适合她的。”安阳玉手抚过发髻上冰凉的珠翠,冷声道:“本就是个偏远县里跑出来的乡野村妇,不登大雅之堂。”   泽灵面上一滞,语气严肃:“姐姐慎言,若无百姓耕织,咱们皇室哪能衣食无忧。我等女子不能回报一二已是有愧,万不能再出言相讥。再说,若被有心人传出去,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风波。”   “谁敢,本宫撕烂她的嘴!”安阳气势汹汹地回过头,目光扫到之处,侍婢们都忐忑地低下头,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站正了,埋怨起泽灵:   “本宫见北苑凉爽,才好心带你来避暑。你倒好,不帮着自己的皇姐,却帮外人说话,没心肝的东西!”   说着,她不满地轻推了泽灵一把。谁知泽灵没站稳,一头栽了下去。过于惊骇,连叫声都没喊出来。   江婳正埋头找哪颗莲蓬最饱满呢,忽地听见不远处有巨大水花声,接着便传来声声呼救。   “紫苏,我一听这个声音就恼火、浑身不舒服,肯定是安阳!”她又停手细细分辨了片刻,拍手道:“真是她,走,咱们去看热闹!”   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绕路靠近,却赫然见安阳好端端地站在石壁上往下瞧,急出了眼泪。还不断回身问谁识水性,丫鬟们各个是打小就入宫跟着的,没人习过水。   江婳迅速将怀中莲蓬塞进紫苏怀里,将水淌得哗啦作响。管它是谁落水,只要不是安阳,她就愿意救!   那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想浮出水面,奈何淤泥湿滑,踩到了便起不来。江婳捞人没费多大力气,束缚住胡乱挥打的手脚、防止打伤自己才艰难。   可怜落水之人被捞起时,眼鼻口都被污泥覆盖。江婳捧起一掌水替她稍稍擦洗,将面容勉强看清个七八分后,惊诧道:“泽灵郡主?”   这池子水及大腿,本不至于淹死人。像江婳和紫苏这等久在村县生活过的,自然知道该如何行走避免滑倒。可郡主金尊玉贵,哪里下过水。摔进淤泥里便起不来,若不是江婳今日在此,怕就得窒息而死。   江婳搀着她走到岸边,将要上岸之时,泽灵止住脚步,难为情地摇摇头:“我的鞋子丢了,不能这样上去。”   紫苏左右环视一番,连个男人的影儿都没有,便劝道:“郡主,虽是夏日,可您身子金贵,泡久了容易生病。这儿也没有旁人,不如先上去吧。”   泽灵强撑着笑意婉拒了,直到安阳率人惊慌失措地跑下来,才噙泪道:“劳烦皇姐给我找双鞋子。”   死敌碰面,互觉晦气。江婳敷衍地行了一礼,安阳也权当没看着。只顾着扶起泽灵,着婢女拿双干净鞋袜来。   江婳走出老远,一小丫头追赶上来,累得哼哧哼哧的,大喘粗气:“江大夫好脚力,奴婢险些跟不着……”   嘴里能吐出好话,一看就不是安阳那女疯子的人。江婳微微颔首回礼,问道:“你寻我何事?”   “我们郡主体虚,不知会不会落下病根。晚些时候,江大夫可否来居处一瞧?”   江婳脑中飞速打转,若真是担心生病,就会请她立刻去诊治、片刻耽误不得。相邀在晚些时候,摆明了是想避开安阳说什么。   其实,她下意识地觉着,自己该离皇室中任何一人远些。可思及泽灵曾破费三百三十三两,替安阳那个没脑子的蠢货买单,便暗暗道:唯这一趟!   掌灯时分,裴玄卿还是没有归来。剩下的这碗莲子羹放到明日也会变了味,江婳索性装进食盒里,给郡主捎带上。   入了内室,泽灵屏退众人,拍了拍塌边小凳,盈盈笑道:“江大夫,过来坐吧。”   她声量正中,不哑不涩,想来白日落水后处理得当,并未受寒。因而江婳没把脉,径直将盒里的莲子羹端出,置于冰鼎上,直言问:“郡主传民女前来,有何要事?”   泽灵眸里闪过一瞬间的惊讶,又柔柔地回她,言语里满是欣赏之意:“江大夫果真同传闻中的那样,不仅医术卓越,还聪慧机敏。”   “郡主谬赞了,还请郡主有话直说。”   看着,江婳是不想久呆的。泽灵便开门见山:“我听闻江大夫入宫揭发周世仁时,安阳姐姐从中作了梗。万幸,江大夫未雨绸缪,这才没惹出大祸。”   “郡主……”皇室的人说话一定要这么多铺垫吗?江婳有些头疼,不得不出言打断:“您直说便好。”   泽灵微微垂眸,启唇认认真真地说:“安阳姐姐的确霸道,可日后太子登基,她便是公主里头最尊贵的,甚至越过我母亲。而她的母后,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。你与她有宿仇,届时该如何自处?”   她说了安阳与皇后,却只字未提太子,江婳不禁自嘲道:“民女与裴大人同心同德,太子殿下早就视他为眼中钉。即便公主不记恨,太子也不会放过我们。”   泽灵摇摇头,似乎胸有成竹。   太子此人倨傲,生而为嫡长子,便觉得所有人都该对他低眉顺眼。但对那些不肯投身的臣子,他也是变着法儿地证明自己有多优秀、是个值得辅佐的储君。   得不到,也从未抱着“顺我者昌、逆我者亡”的心态,去排除异己。   说完这些,又补充道:“即便太子与他势同水火、必有一伤,也不会祸及妻儿。可江大夫,安阳姐姐她的脾性……不必我说,你也知晓。”   红晕悄无声息地蔓上江婳的脸颊。   他分明还未公开请旨赐婚,怎地所有人都已笃定二人会是夫妻了。   难道像良贵妃说的,天底下没有捉摸不着的爱意。若真情根深种,便是凉薄之人,都会变得炽热。捂住嘴,情话都会从期许的眼神、从发颤的手指、从情难自抑的拥抱中翻涌而出。   “江大夫,你在听我说话吗?”   纤白的手在她跟前晃了晃,江婳“腾”地后仰了片刻。思念情郎被当场抓到,真让人窘迫。她“啊”了声,手忙脚乱地取来莲子羹,懵懵地问道:“郡主,现在要吃么?”   泽灵:“……”   她到底听进去没?   “呵,什么破烂东西也拿来给郡主吃,咱们皇室会少你这碗?”   江婳递勺子的手怔住,眉心几乎拧成“川”字。又忙提醒自己,皱眉次数多了,易形成额纹。便平心静气地转过身,低头行礼道:“公主万福金安。”   无须看,只肖一听,甚至再久些,闻到气味,她就知道最惹人烦的那位又来了。   冷不丁地,旁边传来一个男声:“怎么,你是没看见本宫吗?”   江婳一抬头,顿觉晦气超级加倍。   匆匆行礼后,她退到塌边立着。泽灵不动声色地吃了一口莲子羹,眉眼弯弯地笑道:“皇姐,这可不是破烂东西。我吃着,可比每日送来的御膳好呢。”   安阳故作惊诧状,鄙夷地盯着江婳:“出身低微,可不就得什么都会么,不然怎么讨好……”   “你少说几句,一个公主,成日把出身挂在嘴上,这不是叫天下女子寒心么?”太子语有不满,目光阴沉沉地警示着她。   这回拖累兄长险些受罚,安阳自知理亏,被打断也不敢犟嘴。虽不服气,便只能看向一旁,乖乖地噤声。   太子漫不经心地扫过江婳的面容,却完全没在她眸里看到一丝感谢之意。遂不悦地哼了声,也强将目光转移到泽灵身上。   怪哉,太子居然肯为了她,说教自己亲妹?对江婳来说,这可比天降异象的震慑感还强。   用晚膳时,她便听说此事不知被谁传到了皇上跟前。女儿推外甥女下水,别管是否刻意,安阳此刻还能趾高气昂地来找她麻烦,可见连罚跪抄经都没有。   泽灵是柔淑长公主的女儿,而太后无子,柔淑又是她老人家唯一的心尖肉。皇后毕竟是侄女,哪比得过亲生女儿。若她还在,安阳今日不挨板子也得跪破一层皮。   鹤归华表,郡主才是受了委屈的人,仍要笑着应和皇兄皇姐。   可皇上毕竟是太后的养子,她老人家不在,就这样薄待柔淑母女。   皇上他……当真厌恶太后至此?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八`零` 电` 子` 书 w w w . 8` 0` 8`0`t``x``t . c`o``m   一口气把前四十三章的虫捉完了   话说,大家看的时候,都没有发现好多错别字吗哈哈哈   果真、汉字排序不影响阅读 第45章 定不负相思意   静夜沉沉,素月流天,白灰色石板披上一层云雾似的,迷离梦幻。泠泠柔光照在江婳皎白色的外衫上,衬得满头青丝墨黑如瀑。小径两侧有垂柳夹道,她就这么惬意地走在其中,恍若谪仙。   她偷看过紫苏备的文书,知道明日晚宴,裴玄卿会请旨赐婚。可他昨日出发,今夜仍未归。纵知他专情又真诚,江婳仍有一丝忧心。   ——他不会心理建设失败,临时害怕了要跑路吧!打量着反正她也不知晓,来日再做打算。   呸呸呸,若裴玄卿真敢做出这等没出息的事,她绝不会轻易原谅。必须让他追个九曲十八弯,才能给一点好脸瞧!   这么想着,江婳心中憋闷,低头将脚边的一块石子踢进了湖里。镜夜似的湖面迅速漾开圆纹,水中月被涟漪切割成一圈圈的同心珏。   茫然晃神间,太子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小小的弧度。   她这一路上,又是折柳、又是踢石子,就这般喜欢搞破坏么。   内侍低声提醒:“殿下,更深露重,还请保重玉体,快些回去吧。”   自散步时远远瞥见,他便不知为何,脚下鬼使神差地挪动、远远跟在后头。榴花庭院、杨柳清风,竟都及不上小娘子临湖小立。   见他没有动作,内侍不得不再度开口:“殿下,您该安歇了。”   太子低应了声,迟缓地转过身子,显然心不在焉。   内侍跟了他小半生,自然能揣度几分,壮着胆子说:“殿下,容奴才多句嘴。江姑娘倾国之貌,养在民间易折损了寿数。若能入东宫做个才人……”   “你混说什么?”   内侍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,连连赔罪。心里头却觉得奇怪,殿下若没这个心思,这大半夜的是作甚呢?   冷不丁,太子忽地开口:“以她的才智,屈居四方宫苑里头,被日子磨成一个只知争宠的妒妇,岂不可惜?”   闻后,内侍始终微低着头跟在身侧,心中却涌起万般感慨。   究竟心仪到何地步,才会甘愿放手,任其天高海阔。   可做奴才的,便只希望主子开心。一朵花儿是张扬盛放,还是香消玉殒,与他何干。内侍壮起胆子道:“能得殿下青眼,是她的福分。且此女足智多谋、精通医理,殿下得了她,这条通天的路会走得更顺畅。”   太子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,面有憾色。   “没妻没室,你懂什么。”   她不是任人揉捏的猫狗,更像能迁徙万里的鸟儿。不属于宫苑、不属于皇城,她就同裴玄卿一样,生来就该看遍桃红柳绿、大漠孤烟;该骑马淌着水看长河落日,在阴山关的高塔上醉饮数星。   想到这,他竟有几分羡慕起裴玄卿来。   人人说裴指挥使是疯狗、绳子握在帝王手上,可他到底能踏遍山川。   “奴才是个阉人,自然不懂。不过……您是太子,阖天下,凡您所喜,都该为您所有才是。”   “是么?”太子沉吟道:“你觉得,本宫喜欢她?”   内侍笑呵呵地不语,他低声自喃:“不过觉得她聪慧,又帮了本宫一次。这等顽劣不服的女子,刚好与那只恶犬相配。”   *   转到眼皮如坠千斤,江婳才回到屋里躺下。身体明明是困了,思绪却千丝万缕地齐涌,搅得她不能入睡。   手臂神差鬼遣地往侧边摊开,那处席子冷冰冰的。   他今夜没来,江婳仍习惯性地空出了一半位置。这会儿忆起,从前他找尽借口在这陪着,倒真像是替她周全呢。   否则,她怎么会觉得身边空空、心里也空荡荡的。就像一个渺小的人跑在黑漆漆的原野上,那种焦躁感转而化为深深的无力。   江婳愤愤地拍了一下席子。   她委屈了。   出乎意料地,两日没见他,便觉得委屈了。   晶莹的泪珠小颗小颗地成串滚落,她又气又笑,觉得自己完蛋了。从独自抚养江妁、一力与地痞流氓对峙,到现在这般,她的五郎没在,连觉也睡不好。   本事见长,心志却悄摸摸地软化了。   不,至少在面对奸贼恶棍时,她仍是那个半步不退、无上英勇的斗士。只在这里、唯在他这里,江婳才成了动不动就委屈的小哭包。   或许,这便是“弱点”。   她在茶馆听过许多说书故事,上至普济众生的仙尊、下到行走江湖的侠士,凡是少男少女,心里头都有一个人,能令其为之生死、为之喜悲,为之缠绵悱恻、肝肠寸断。   如今,她觉得自己像极了、半路道心陨落的无情道女修。有弱点,是件既令人心慌、又窃喜的事情。   不知这样孤零零地躺了多久,黑暗中,一扇月光从门缝里露出,随着男子推门而逐渐变亮,又收成一条缝、转而消失。   自他入门,便有浓厚的血腥气顺着夜风侵入小屋。   江婳一动不动,想装做已然安睡的样子,等他过来抱一抱自己。然而裴玄卿只站在塌边看着,屋内未燃灯,他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。   一身冗长的叹息于上方传来,他转身似乎欲往外走,江婳猛地睁开眼,愤愤地喊了句:“裴玄卿!”   声音又气又委屈,翻涌着数不清的思念和爱意。   裴玄卿脚下一怔,站在那处,有些惊慌地说:“我以为你已入睡,怎么了,是饿了吗?我去给你端一碗宵夜来。”   “你站住!”江婳坐起身子,鼻尖酸涩地强调都变了,张开双臂哭着说:“抱我!”   “什……什么?”   “快点过来抱我,你听不见吗?”   江婳刻意大声了些,见他没动,便气恼地锤了下床,光着脚走下地,扑进他怀里。   温软香躯贴近的那一刻,裴玄卿下意识地想后退,推拒道:“别碰,我身上有血!”   “我知道,你一进来我就知道的。”江婳牢牢圈着不撒手,昂首问:“你去哪了,我很担心。”   裴玄卿言语凝滞了片刻,缓缓道:“暗杀北地一位藩王,他意图匡复北境,私下里招兵买马。”   “嗯,那你受伤了么?”   “小伤,不碍事的。”裴玄卿听她声有哽咽,便安慰着笑道:“我知道你讨厌这个味道,本想洗净了再来。”   搏杀了一夜,他撑着寻了一匹马赶回来。可到了门前,又厌弃起自己身上的血污来。   软玉温香的小娇娘、他捧着都怕摔了的至宝,哪能被腥臭粘腻所侵扰。   江婳收起抽泣声,别过头:“的确讨厌。”   怀中,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身躯微微一抖,似有退却之意,她两只手抓得紧紧的。   “讨厌你当这个指挥使,讨厌你总拿性命去换前程,讨厌你……让我只能呆呆地等着。”   良久,他垂着的双臂才缓缓环上。将要触到江婳时,还犹豫了片刻。   她恨铁不成钢,自个儿把他的手合拢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   为什么今日,裴玄卿一副小女儿神态,还要她来主动?   “婳婳,查案子并不是监察司的主要职责。我杀过很多人,像今日这般暗杀的、在牢里秘密处死的,甚至有流放官眷在半路被截杀的。你真的肯与我走到一处,不害怕吗?”   烛灯未燃,二人分明什么也看不见,却依旧隔着咫尺相视,像能从对方眼底读到只言片语似的。   江婳轻笑一声,双手捂上他冰凉的脸来消暑,故意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:“五郎,你听说了,魏然在牢里发生的事吗?”   裴玄卿倏地一惊。   “是你所为?”   “对啊,虽然他本来也难逃一死,但这么一来,便是死在我手上。五郎,被老鼠咬,超疼的。他都叫不出声,但我是大夫,我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,他疼得癫狂了……”   裴玄卿一言未发,不知在想些什么,她双手轻轻拍了拍,呜咽起来。   “怎么办,秘密都让五郎知道了。我不是人人怜惜的小白花,我是小疯子。呜呜呜,五郎,旁人哪有你胆子大。为了不被半路踹走,我只能赖上你啦!”   她怕极了,怕他因为或内或外的原因而退却,怕他明日不会去请旨。   他也怕极了,怕日子久了,她厌弃了这个尸山堆里爬出来的恶鬼夫君。   裴玄卿一字一句、认认真真:   “江婳,你真的愿意同我长长久久、相守此生?”   他言之切切,她亦毫不犹豫:“生生世世,不休不止。”   一愿卿心似我心,二愿岁岁长相见。   若有万世轮回,黄泉下相见,也定不负今日言。   满心悠化为绕指柔,裴玄卿手掌覆在她肩头,把江婳紧紧箍进怀中。   方才,若江婳有惧意、有犹疑,有那么片刻,想嫁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良人,他或许会觉得自己卑劣不堪匹配,或而成全。   可今日,她亲口许了诺,他便绝不会再撒手了。即便江婳有后悔那日,拼着熬成怨侣、熬到看他便生厌的地步,也再无可能离弃。   带血的外衫迅速褪下,江婳足下蓦地一空,被他轻轻安置到榻上,耳边恶魔的低语半是警告、半是央求:   “婳婳,我给过仁慈放你自由的,你没要。记得你说过的话‘生生世世、不休不止’。若敢负我……”   低咛淹没在细密的吻中,她没听清后边说了些什么,思绪被他折腾得迷乱,尝试着挣开:“你身上有伤,不行的。”   “嗯,婳婳觉得我不行?”他换了一个委屈示弱的强调:“我已经很认真在学了,也该是实践不够的原因。来日方长,我会日渐精进的。先来试试,有没有比前天有进益。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又给自己挖到坑了!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突然感觉,裴玄卿是明着阴鸷,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疯批。   江婳是表面明媚,暗地里病娇,谁戳到她某个雷点就弄谁。   很配,顶配绝配天仙配! 第46章 佳偶天成   清晨第一袅晴丝由窗户缝探入,正好照在江婳眼皮上。细密又乌黑的长睫毛微微扑簌,她半睡半醒着,鼻腔里发出不悦地哼唧声。   裴玄卿抬手遮挡在她眼前,熹微晨光顺着骨节攀援跳跃,放过了还在酣睡的小娘子。   没了干扰,他还以为这只懒猫会沉沉睡去,没想到江婳侧过头看着他,伸手由胸膛摸索过脖颈,最后停留在他薄薄的耳垂上捻动。迷糊中,半眯着的眼弯成两轮月牙,声音又糯又软。   “呀,今晨醒得好早,昨日我睡到了巳时呢。”   话毕,她又傻呵呵地笑了起来,敲敲自己的额头。   昨日起晚了,是因为前夜睡不安稳。裴玄卿在身旁,她心里满满的安全感,便不会辗转失眠。   裴玄卿修长的手臂绕过她,把幕帘拉上,才能腾出遮光的手,将她搂在怀里。他侧手撑着,二人一高一低这样对视,各怀心思。看久了,忍不住都笑出声。   猫爪垫似的柔荑拍在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上,江婳率先问:“你在傻笑什么?”   他五指成梳,将她睡了一夜后散乱的碎发理匀,柔声道:“你再歇息一会儿,我有些公事要处理。”   江婳甜甜的“哦”了一声,拿薄被把自己裹起来,只露出一双水漾漾的杏眼,悄悄盯着他穿衣起身。   裴玄卿系腰带的手疑惑地停了下来,瞥向江婳,笑骂着:“没良心的小娘子,昨夜还说如何如何想我,晨起便厌烦了?”   “哎,没办法,轻易得到的总难珍惜呀。”江婳故意唱反调,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反应,挑衅道:“要么五郎拿出正宫的气度,买几个俊俏男倌来哄我开心?”   “江婳!”   薄被微微一抖,她这回连脑袋都缩了进去。   完了完了,玩笑开大了,听声音,很难哄!   缩了半晌,却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。按惯例,他不是会化悲愤为动力么……   江婳掀开被子往外追了几步,院里早就没了裴玄卿的身影。她手指无意识地抠下了一整块贴饰,被前来送水的紫苏大呼着制止:“姑娘,这可不是咱们府上啊!”   她低头看了看,一脸嫌弃地扔掉了这块满身斑驳的雕饰:“咱们府上的确不用这么丑的狮子。”   紫苏将铜盆放在桌上,捡起铜雕吹了又吹,埋怨道:“姑娘,您也收敛些!在外炫富,小心人家惦记咱们府上钱财。”   江婳茫然地看着她:“然后呢?上家里打劫?他是单挑比得过裴玄卿,还是群殴打得过暗卫?”   紫苏:“……”   好有道理。   漱过口、洗过脸后,江婳百无聊赖,仰躺在院里秋千上晃胳膊晃腿。这一躺,几乎挨到了中午。紫苏笑道:“姑娘,今儿怎地不看书了?”   她脸一红,没答话。   心里总畅想着晚宴裴玄卿会说些什么,此时拿着医书左看右看,那些字都成了歪七扭八的画——认识、但不知道什么意思。   忽地,江婳撑起身子,想起什么重大事情似的,问道:“你年初就满了二十五,这些年攒的钱,早该够赎身契了,为何还会卖到裴府?”   “奴婢攒的钱,都寄给家中老娘治病了。人没活下来,银子也没了呗。”她低着头浇花,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。见江婳沉默不语,摆手道:“奴婢都看开了,姑娘还难过什么。高兴些,今天可是个好日子。”   蓦然,紫苏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嘴。立刻抿上唇,慌忙回过头,探长脖子想看看姑娘的神情。   还好,她仍懒洋洋地窝在秋千上,笑得甜蜜:“可不是么,晴空万里、悠闲自得,再没比这更好的日子了。”   “哼,没见识的乡野丫头就是容易满足。”   闻言,江婳翘起的嘴角猛地僵住,逐渐平了下来,叹了口气。爬起身,敷衍地行礼道:“公主万福金安。”   安阳下巴高扬,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进院中。转来转去,满脸嫌弃地挑了个看起来最新的椅子坐下,伸出手腕:“素闻你医术高超,本宫暑热不适,且替本宫看看吧。”   再不甘愿,江婳也只得让紫苏取来脉枕。刚要把脉,安阳便喝止道:“你做什么?宫中太医诊脉,皆要以绢帕隔着。你什么身份地位,也配碰本宫?”   江婳暗暗攥紧拳头,这疯子是在她院前插了眼线不成?裴玄卿一离开,就来寻她麻烦。   无奈,她只得再覆上一层绢帕,只想着快些了事。没成想,安阳眉梢一挑,称太医给她诊脉时,素来都要跪着。她一个民医,岂敢僭越。   江婳咬紧后槽牙,忍无可忍:“公主,您不要欺人太甚。民女有功绩在身,并不是能任您揉搓的。”   “功绩?如今太平盛世,谁在记得你那点治瘟疫的功绩?”安阳凑近了些,高声挑衅:“你猜,若本宫治你一个不敬之罪,就地打二十板子,父皇会不会责罚?”   若安阳强说自己不敬,对外没得辩驳。届时要强行打她板子,今夜定会错过宫宴。就算裴玄卿不依不饶,要皇上主持公道,可她还是没法出席了呀!   罢了罢了,自打来行宫,处处是皇室宫妃,跪这个跪那个早就习惯了,不差这疯子一个。大不了日后再找机会,狠狠捉弄她、找补回来!   这么想着,江婳叹了口气,膝盖缓缓下移。安阳得意地昂起头,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她。   即将触地时,院门口响起冷冽的男声。   “既是民医,不食宫中俸禄,便有拒绝病患的权利,不是么?”   江婳撑起身,满眼欣喜,急忙跑到裴玄卿身前,紧张得手脚不知该怎么放。   裴玄卿眉间微蹙,语气里像是责备,却又暗藏着心疼,低声责怪:“她让你跪你便跪?平日里,连我的话,你也不听。”   还不都是为了晚宴……   江婳哪好意思说这是权宜之计,低着头不吱声,被他默默拉到身后。裴玄卿缓步逼近,眼里的寒意与求药那日几近相同。连安阳也不由得直起身子,唤婢女护在身边,怯怯道:“本宫是公主,想怎样便怎样,你们岂敢拒绝诊脉?”   “呵,公主又如何?”裴玄卿薄唇里,嗤笑着吐出一句话:“便是桐华院,微臣也拆得。婳婳拒诊,公主强人所难,微臣呢,则路见不平。闹去皇上跟前,你猜,会不会治我们的罪?”   江婳不了解宫中规矩,全然没想到民医也能拒绝。难怪揭发周世仁后,宫中大监曾来裴府传过旨,皇上有意录用江婳为中州首位女医官,被裴玄卿斩钉截铁地拒绝了。   那时,她还以为裴玄卿小心眼,怕她在太医院看上哪个年轻俊俏的小医官。原来,是怕安阳成日生事。   这会儿,她看这位未来夫君满心满眼的佩服,靠近了些,悄声道了句:“谢谢。”   裴玄卿眼光敏锐,很快捕捉到安阳面上的忌恨之意,故意高声道:“你我之间,言谢会不会太生分?”   “好,好啊。本宫倒要看看,你们能甜蜜到何时!”   她甩袖离去,只脚踏出门槛时,裴玄卿还弹出指尖小石,打在她的鞋跟上。安阳整个人摔到地上,形容狼狈,憋出了眼泪。起身后,恶狠狠地挥开周边婢女:“滚远些,本宫难道连路都不会走吗!”   江婳收回视线,握着裴玄卿的手摇晃,娇声嗔道:“还好五郎及时回来,否则,就要被她欺负惨啦。”   裴玄卿闭上眼,拼命提醒自己,别被她屡试不爽地这招迷惑,不悦道:“即便我不在,暗卫也会护着你。怎么这么蠢,她要欺辱你便由她欺辱?”   可气,居然敢说她蠢!   在外边,怎么召暗卫都无妨。可北苑里头飞出一大群黑影,皇上知道他训出的私兵能躲过御林军的视线,以后如何会安心?身居高位,若被主位者忌惮,就离死不远了。   于是,江婳只能在心里暗骂一句:狗咬吕洞宾!小脸也挂上醋意:“别以为我看不出来,她针对我,就是因为看上你了。”   自己招蜂引蝶,却怪她一个平头百姓不敢对抗公主,是何道理!   裴玄卿兀地发笑,捏住她的下颌:“她心仪谁是她的事,与我何干?江婳,你不能平白诬赖我。”   江婳甩开手,气呼呼地躺回秋千上,睥睨着他:“怎么无关,若是她向皇上哭诉,非你不嫁,皇上还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嫡女当姑子?”   “若如此……”裴玄卿低头思忖,江婳紧张地绷直了身子,微微抬起,听他下言。察觉到她的忐忑,他很满足地说:“那她真只能当姑子了,婳婳,你且安心。就算她磕破脑袋,皇上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。”   其实,他巴不得这疯公主求到皇上跟前,早日断了念想——同父异母的兄妹哪能成亲呢!   “当真?可为何?”   “还能为何。”裴玄卿大步走到秋千前,捞起软趴趴的香躯便往外走,傲娇地抬起头:   “因为你家五郎曾跟皇上一哭二闹三上吊,除你之外,绝不与其他女子有任何沾染。”   江婳别过头,笑骂道:“满嘴甜言蜜语的骗子。”   裴玄卿也不甘示弱,回敬句:“柔弱不能自保的呆瓜。”   *   马车驶出行宫,经过闹市区长长的街道,停在布达尼亚宫前。   这是当地最崇高、最辉煌的一座寺庙,长阶沿着山脉蜿蜒而上,远看着像一条银龙攀附在原野之上,恢宏又磅礴。   江婳落地时,外头天色已暗。以方才来的时间,再回去,定要错过时辰,便小声提醒:“不是说今日有宫宴吗?”   “嗯,不想去了。”   她心里咯噔一下,狐疑地看着他。   当真要临阵脱逃?   胆小鬼!   她愤愤甩开手,径直往前走。一路盘算着,就按原先决定的,待裴玄卿再提婚事,必须拖着、让他追断腿,才能了事。   忽然,有位年轻喇嘛迎上前,手里拿着一朵金箔折就的绮兰花,柔和地笑道:   “施主,您看着与布达尼亚佛母有缘。这朵花儿,还请收下。”   江婳眼皮一跳。   想当初,她在别的庙已经上过一次当了。   那和尚送她一串佛珠,她问价钱,和尚微微摇头:“施主,出家人不讲钱,只讲缘。”   待她满心欢喜地戴上,和尚才开口:“十两一缘,一共八十八缘。”   江婳心口一疼,脱下佛珠逃也似的飞速离开。   那假和尚好歹弄串珠子,这喇嘛拿朵花,就想哄她给钱?   “呵呵,不要了,还是留给更有缘的人吧……”   喇嘛脸色一白,没想过有香客拒绝,忙跟在身侧缓缓道:“施主,绮兰花蕴涵着佛母的祝福,还请您务必收下。”   江婳看着这朵开得娇艳的小花,很为难地开口:“可我真的没带钱。”   喇嘛尴尬地合手行礼:“佛母座下,哪能收钱。”   她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,裴玄卿就跟在不远处,笑得肩膀微颤。略使了个眼色,便有一个妇人香客靠了近来,讪笑道:“姑娘,收下吧,当真不要钱的。每日里,喇嘛师父们只能送出一朵。您能集得越多,福寿越旺盛呢。”   “竟有此事!”江婳欣喜地接过,小心护在手掌里,朝师父连连道谢,妇人高唤了句:“一朵康健无虞。”   再往上走,又有个儒和喇嘛赠花,妇人再呼:“两朵花容常驻。”   愿她年有余庆、福星高照。   手上的金花越来越多,妇女念到“嫁得良人、如鱼似水”时,她羞怯地回看了裴玄卿一眼。   九朵金花捧在手中,她登上了宫殿最高层。踏入平台的第一步,周边焰火“砰”地燃起,接连拖着长长的尾巴冲上天际。   静夜被绚丽满目的花火所唤醒,那妇人拍着她的手连连称羡,直道她家郎君有心了。   纵使再笨的人,脑子也该转圜了。江婳雀跃着走到裴玄卿身前,眼皮不好意思地垂下,喃喃问:“你怎么突然决定在这……”   裴玄卿以拳置于唇前稍稍咳嗽,把那不值钱的傻笑样憋了回去,抓起她的一只手晃了晃:“下次吃完瓜果,记得洗手。”   江婳还没反应过来,呆呆地“啊”了声。   “哎,有只馋猫沾了满手的果渍,偷翻文书,被我发现咯。”   思及她翻过的页面,江婳脑中“轰”地,红晕顺着脸颊染上耳垂,脚下退了半步。   所以她看了些什么,他全知晓了?   “这不公平!”江婳佯装气恼,来掩盖无处可藏的羞意,背身道:“你就像个狩猎者,盯着我的一举一动,可我不是猎物呀。”   于他而言,她的确不是拿来满足追逐感和成就感的猎物。裴玄卿绕到跟前,微微屈膝抱起她的腰身,肆无忌惮地转了好几个圈儿,大笑道:   “没良心,哪家猎物被猎人当小祖宗一样供着。江婳,救命之恩以身相许,你数数看我救过你多少次,你这辈子也还不完呀。”   “你别胡诌!”江婳骄傲地昂起头,拍拍他的脸:“别忘了,是我先在崖下救了你。”   裴玄卿觉得甚合他意,应声道:“那我许你也成的!”   “不知羞……”   从他的角度看去,无数璀璨流光于她身后绽开。宫里的喇嘛、路上香客,无不驻足,或羡艳、或满含祝福地看着这对小儿女。   什么喜欢一个人便要深深藏起来,他偏不。   他就要把心爱的女子于世人、于神佛眼前捧得高高的,将毕生能予的荣华都一股脑地赠她。   江婳被他晃得晕了,嬉笑着求饶,好不容易缓过来些,伏在他肩上问:“五郎,为何独独选在布达尼亚宫?我记得你说过,人总喜欢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物体上,最终大失所望。”   “嗯,我不信。”他定定地看着她,一双凤眼比瞧世间万物都深情:“可你也曾说过,许愿是为了让自己心中的意念更坚定。我不信神佛,可我信你呀。”   世上美好之物并不都如焰火那般,转瞬即逝。他们确信,在彼此心中,没有任何外物纠纷能越过对方去。长此以往、经久不衰。   华光照亮了阴山关半边穹顶,连同行宫前的石狮子,脸上依稀都呈现出了不同的色彩。   泽灵听了旨意,并不惊讶,举杯笑道:“舅舅,您封江婳为郡君,又赐二人成婚。不知以后儿臣该称她为妹妹,还是指挥使夫人呢。”   皇上正头疼此事,自然一挥手,爱称什么称什么去。   裴玄卿这厮忒固执,立了大功,正想借机将他调到安全些的职务去。可他非要替江婳求殊荣,这……一个姑娘家,成亲了养在后宅,有没有名头,无关紧要嘛!   泽灵敬酒,安阳苦涩地笑着回应了下。佳酿由舌尖滑落,却只觉滚烫灼人,不知其香。   江婳成了郡君,便算半个皇室的人。往后再见她,不必行大礼,只肖屈膝颔首,道一句“金安”。   “金安金安,一想到她能无限风光地嫁他做正妻,我哪能安。裴大人可真喜欢她啊……他什么封赏也不要,只要她做郡君。皇兄你说,我是嫡公主,究竟哪里输给她了。”   身侧之人没有回应,安阳无力地别过头,见太子怔怔地看着酒樽发愣,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,又轻拽了他的衣袖,唤道:“皇兄?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江婳:正宫要有正宫的气度,保持新鲜感应当买几个男倌供我blablabla   裴玄卿听到的:正宫要供她blablablabla 第47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(1)   垂柳摇漾,秋千上少女翠绿色的衣裙也跟着摆动。橘皮的香气弥漫在庭院里,连如瀑的乌丝上都染得清澄。   江婳盯着圣旨上“福宁”二字左看右看,联想到其他女眷的封号。“安阳”恢弘大气,“泽灵”美好恬静,便是“端慧”、“娴乐”之列也好听呀。   怎么到她这,看起来像是庙里菩萨尊号。   “给我拟封号的是内务府哪只土鳖,真想按桌前跟阿妁一起念学。”   “土鳖”本尊裴玄卿兴致勃勃地来接她时,恰好收入耳中,有点心碎。   “福寿绵长,宁和顺遂,不好么……”   江婳听见他的声音,懒洋洋地挥了挥手,感叹道:“好虽好,就是没突出我貌美聪慧英勇顽强的美好品质。”   裴玄卿“哼哧”地笑出声,看着她的秋千越飞越高,便靠近了些随时防着她摔下。   刚定了婚期在八月二十,今日本是皇上开恩,允他带江婳出行宫游玩。谁知马车才出宫门,裴玄卿又被急召回去。正想着差人送她回小院,江婳猛地抽在马屁股上,以最快的速度溜走。   “你!”裴玄卿欲追上,大监很为难地劝阻道:“裴大人,皇上正等着您呢。”   罢了,有暗卫在,想必出不了事。   到了阴山关不吃炙羊肉等于白来,为了避免车内一股子烤肉味儿,江婳便下车步行,车夫则牵着马,慢慢悠悠地跟在不远处。   每咬下一口,烤得焦脆的外壳便“咔嚓”作响。里头肉又极嫩,秘制香料混着少许油脂由纹理间迸出。嚼上满嘴,辛辣畅快。   光听她大口大口地吃肉,紫苏已咽了不下十次口水。她是奴婢,又年长江婳八岁,哪好意思开口要。冷不丁地,鼻腔被孜然香攻占,一根缀满羊肉和青红椒洋葱的铁串伸到跟前。   “郡君,这是给我的?”   “对呀。”江婳指着她身后的店眨巴眨巴眼:“不白吃,你得去给我排队买壶桂花米酒来。”   这家店排了约有三十人,隔着这层层人气,还能依稀闻到酒香。旁边卖小玩意的妇人笑道:“这可是镇上第一香,姑娘看着不是北地人,也知道米酿呢?”   “嗨,我不过瞧着人多,想来大伙儿都喜欢,肯定不差。”   又将银袋交给紫苏,小声叮嘱道:“多买些,买光它,咱们有马车运。本地人都说好,肯定错不了。”   紫苏默默接下,哭笑不得。姑娘当上郡君,真是越发财大气粗了。   江婳正美滋滋地吃烤串、等米酒,忽地听见远处有骚动,人群中一个不可名状、约莫半人高的东西正在快速潜行。   “诶,哪来的怪物,抓住它抓住它!”   离这儿越近,身边人潮越拥挤。江婳被挤得离紫苏越来越远,那身影忽地就窜到了跟前,张嘴叼过她手上的肉串,蹲在地上大口吞咽。   胆小些的避得远远的,胆大的拿脚踹、拿棍子砸。灰石板上不断有鲜红血珠滴落,那个怪物却跟没有痛觉似的,连躲也不躲。   紫苏不知废了多大力气,才拨开人群挤到江婳身边,将她护在身后。检查了姑娘除被抢走肉串外毫发无伤,才止住了吓出的泪,抱怨道:“郡君,都说了让您在车里吃,奴婢会清理干净。这不,被野兽夺食了吧。”   江婳屏息而视,不对……不是野兽,这东西前后腿长度,与人相似。可身上并没有大量毛发,不是猴子。   察觉不对,她拼命喊着:“住手,这是人,都住手啊!”   “胡说什么哦,哪有人长这个样子……”   “就是就是,又不闹饥荒,打它都不走,就知道吃,肯定是山里跑出的什么野兽哇。”   无奈,江婳只得大呼:“我是皇上亲封的郡君,命令你们立刻停手!”   大伙儿短暂地停了片刻,交头接耳道:   “郡君是个什么东西,你听过吗?”   “没呢……只知道中洲有郡主。”   “哼,招摇撞骗,没准这怪物就是她养的,所以才心疼。”   眼看无计可施,她指着不远处的马车,掷地有声:“睁大眼睛看清楚,上头挂着监察司的灯笼,都不要命了是吗!”   北地不清楚皇室构造,可无人不知,传说中生杀予夺无孔不入的监察司。有识中洲字的人率先认出,忙遣散堵着路的人,车夫才能牵着马前来,擦了把汗:“郡君赎罪,小的实在挤不过来,郡君没受伤吧?”   这会儿,方才险些把她当成怪物主人一起打的镇民,悄悄走远,余下人议论纷纷,这郡君能乘监察司的马车,莫非是位高官。   江婳摇摇头,定了定神。   好气,都当上郡君了,还是得拿裴玄卿唬人!   “怪物”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,瞬间仰起头看着江婳,眼中有泪涌出。却根本落不下,都被脸上成块的泥垢给汲取了。   约莫十三四岁。   此人满面脏污、发缝里也满是碎石和灰土,方才又一直披着破旧被单、低头四肢着地跑,难怪大伙儿看不出这是同类。   “你……是男是女?”   未答话,唯喉间止不住呜咽。江婳叹了口气,原来是个哑巴,怪不得方才挨打都没喊疼。   “如果你是男便眨眼一下,是女子就眨眼两下。”   很快,那双红肿得几乎剩一条缝、因感染而有黄水冒出的眼睛眨了一下。   这里的镇民也没说错,既无灾荒,若他家中实在无亲无地,也能去衙门领点救济,怎么会沦落至此。   江婳从紫苏怀里拿过钱袋,言语泛涩,哽咽道:“拿着,买些吃食,别再到处抢了。”   少年似乎并不想要钱,并没伸手来接。江婳俯身放在他脚边,正欲离开,他却两手试图扒住她的裙角。   “混帐东西,你别碰我们姑娘!”   紫苏赶紧一脚将他踢开,少年仰倒在地。而这时,江婳才看清,他为何会扯不住。   他的两只手上,空有手掌……   跟到马车下被车夫踹、被马鞭打,他仍跪在车轮前哭。有他堵在这,车子没法行进。江婳偷过缝隙,看着他光秃秃的手,小腿肚打起了冷颤。最终于心不忍,掀帘走下,皱眉道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   末了,她又自顾自地拍了下额头。   什么脑子,都知道人家是哑巴了。   联想到他刚才的异状,似乎听见“监察司”前,少年注意力都在肉上。江婳压低声音问:“你有事要报给监察司?”   这下,少年疯狂点头,似乎因为她能听懂了而狂喜,没了手指的手心不断击掌。   既知道有这个组织,便不会生下来就天生地养。难不成,他家中是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……   *   马车停在了一家不上不下的客栈前,老板原本坚决不许他入住,江婳足足给了三倍的房费才办成。   过了许久,小二满脸怨怼地从楼梯上下来,毫不客气地将帕子甩在桌面上:“他那头发,拿什么头油都梳不开,只能剃光了……还有,这浴桶你得买下,什么味儿!他用过,哪还敢给客人用。”   紫苏刚要呵斥他,就被江婳拦下,客客气气地给了小费,小二才叹了口气,自认倒霉,又回客房去帮着清洗。   “大家都是普通人,嫌弃过于脏乱的人事也正常。给他些好处,这不就解决了么?”   紫苏点头,这少年来路不明,没法儿带进行宫,能有个住处便不错了。   “郡君,车夫已回去请裴大人了。咱们两在这……不会有危险吧?”她一边警惕地环视周围,一边安慰:“郡君放心,若真有贼人,奴婢死也拖住他,您先跑!”   “噗——”   米酿喷了有半桌远,江婳忙擦擦嘴,指着靠窗那位点了一壶花生米、看窗外风景的;   以及对面茶摊饮茶的、烧饼店外排队的。   “看到了么,都是我的人。”   “护卫便是护卫,什么你的人!江婳,嘴上不胡说八道就浑身难受是吗?”   她猛地回头,眼睛瞪老大,指着裴玄卿:“你怎么不走正门?”   “先去二楼看了眼,你收容的是什么东西。”他很自然地拿起她喝了一半的米酿,轻抿一口,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:“日后什么牛鬼蛇神要找监察司,都通过你就行了?”   江婳努努嘴,可怜巴巴地撑在桌上,扯了扯他的袖子,两眼无辜:“对不起嘛,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奇怪呀,所以才请你来瞧瞧的。”   裴玄卿将她放在袖上的手拿到手心,叹气道:“就是因为奇怪我才生你气,隔那么近,就不怕他伤到你?”   什么……原来他气的不是平白增加负担?   “五郎别生气了嘛,以后你不在身边的时候,我一定不多管闲事啦。对了,今日皇上为什么急召你回去?你刚……呃,干了件大的,不会立马又要出远门吧?那我会很心疼的!”   裴玄卿哼笑着,伸手捏了捏这只狡猾又勾人的猫。   总算还知道关心他!   “放心,我走也把你栓上,必定亲自看管你。前段时间京中突然有乞丐成群闹事,护城军提督差人来报。”   四海无殃灾,本不该多出乞丐。不过抓起来审查后,又无甚可疑,没法关着不放。只能打十板子,警告这群叫花子不许再骚扰平头百姓。   “多了很多乞丐……”江婳喃喃自语,这个无指少年冲到镇上时,可不就是乞丐的模样么?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裴玄卿:呜呜呜只有我才是婳婳的人! 第48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(2)   楼上客房忽然传出困兽嚎叫般的嘶吼声,伴着桌椅被碰倒、碗盏碎裂。   二人相视一眼,立刻起身跑上楼。推开门时,小二被逼着躲进了床底下,乞丐还在不停拿手心捧起一切能挪动的物件,朝床榻砸去。   裴玄卿想动手打晕他,手腕被江婳握住,她央求似的摇了摇头:“这人身上不知道有没有伤,你打了就说不清。”又提高声量:   “住手!你再伤人,我就不带你去监察司了!”   听到江婳的怒斥,乞丐转过身,红肿的眼皮将眼白遮得只剩一小片。手杆间的花瓶瞬间滑下,在脚底四分五裂。   他剃光了头发,头皮上如蛛丝般蜿蜒攀爬的疤痕赫然入目。其中有一处,许是小二下手时没注意,划破了皮,正汨汨往外渗血丝。   江婳捂着额头叹了口气,好言道:“外头那些人拿棍子打你、你都不还手,他不小心弄破皮,你就恨得要杀了他?”   什么道理。   乞丐咦咦啊啊地不知在比划什么,江婳看不懂,也不想看。还好小二体瘦、能钻进床底,否则闹出人命可如何是好。   “你坐到墙边去,安静点。”   她发话,乞丐便低下头,老老实实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。直到离得远了,小二才敢爬出来,一只眼被打得乌青,手上还有牙印,哭天喊地:   “人是你带来的,你不许走!这叫花子身上滂臭,被他咬一下要得疫病啊,你得赔钱!”   他鬼哭狼嚎地想来扯江婳袖子,被裴玄卿扣住手腕。那双眼凌厉,声音也阴沉:   “别近我娘子的身,再有下次,当心手和他一样!”   随着“哎哟”一声,小二跌跌撞撞地踉跄后退几步。四脚朝天地仰摔,摸着胳膊上的咬痕叫嚣着要告官。   江婳看了眼,许是这乞丐牙都烂了大半的缘故,咬处只有淤血、并没破皮。便拿起桌上的酒来回浇两趟,宽慰道:“放心吧,我就是大夫,没事的。”   又摸出一小锭纹银放桌上,带有歉意地说:“吓着你了,接下来几日你就把房门锁着,饭菜从小窗递进来即可。”   今日收入多了好几倍,拿人手软,小二态度便软活下来,如实交代。其实剃头发时,乞丐一直闷不作声。直到他帮着擦干身子,想把脏兮兮的旧衣扔了,乞丐突然情绪激动,扑过来抢着穿回自己身上,还对他又打又咬。   就这身边缘快烂成一根根线的麻衣,白送他都嫌脏地方,乞丐还看得跟宝贝命根子似的,脑子有病。   江婳尴尬地关上门,沉声问:“这衣裳是你爹娘所制,故而十分珍惜?”   乞丐摇了摇头,她转而问:“那给你买身新衣裳好吗,这件太脏,对皮肤不好。”   他听得懂话,知道她是好心,当即双手合著作揖,脖子夸张地前倾着、不住点头。   玄色披风下,裴玄卿的手握得很紧。   ——这是街上那些卖艺乞儿的惯用谢礼。   他大步上前,不顾乞丐的挣扎,捏着下颌逼迫对方张开嘴。   空洞的口腔里边,没有舌头。   娘亲去世后的第二年,宅子便被不知哪来的“姨娘”占去卖了,说是娘亲从前的姐妹。   他娘姓裴,奴役却称姨娘“许娘子”。   不久前,他还是被呵护得好好的小公子,抢食、讨饭这类,根本比不过城中混成人精的乞丐。   于是,他只能蹲在杂耍艺人旁边,学着那些被绳子拴住脖子的可怜小孩儿作揖,希望往来行人也能给他一口饭吃。   自然了,没表演哪来的赏钱。不仅填不饱肚子,还经常被艺人打骂,将他从自个儿的地盘边赶走。   野狗尚且有骨头吃,他只能吃包点心的纸,喝檐上滴落、带着浓浓灰尘气的浑水。   后来有一回,艺人见他每天都孤零零的,给了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。他不用就水都能吃得狼吞虎咽,那艺人的脸笑得沟壑纵横,摸摸他的头:   “小孩儿,你当我干儿子,我就不打你,还给你饭吃,怎么样?”   听见有饭吃,裴玄卿头点得像小鸡啄米,露出了久违的憨笑。   那人牵着他走过阴森昏暗的长巷,来到一处破旧漏风的屋里。他坐在草席上,瑟瑟发抖地环视着周围,向墙边贴近。不知怎的,手摸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。   软乎乎、黏腻腻,根根分明。   就着窗外月光,裴玄卿捡起了放到眼前一看——   一截小拇指无力地耷拉了下来。   他扔开很远,哭得撕心裂肺地爬起来,想往外跑。却被艺人轻轻松松地拎起来,按在长木桌上。   “乖啊,忍一忍就过去了。咱们得可怜些,那些有钱人才会多给钱呐……”   裴玄卿手脚并用,又踢又踹,似乎把艺人激怒了,猛地一巴掌打在他脸上,打得他眼冒金星,挣扎逐渐微弱下来。   “呸,爹不养娘不要的东西,费老子劲。”   艺人一边磨刀,一边畅快地哼着歌。想到又有新的摇钱树,这调子也越来越高昂。   裴玄卿缓缓将手伸进怀中,摸到那一小截、孩童半臂长的匕首。那是娘亲缠绵病榻、将不久于人世时塞给他的,她说:“娘护不住你了,五郎,若有人要害你,你就杀了他……”   他失去了最爱的娘亲,所以他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错、什么恨,值得让对方去死。   但现在,他觉得某些人能活在世上,都是老天爷瞎眼。   譬如这个专门诱骗孩童至残的艺人。   既然青天大道错纵了他,就让冥府阎王去审判吧。   “五郎,你怎么了?”   柔软光滑的小手握了上来,他猛地回过神,见江婳一脸担忧地看着他,拿过帕子:“你出了好多汗,我替你擦擦。”   “不需要!”   他猛地甩开江婳的手,走到另一端,盯着被汗珠浸湿、微微发抖的掌心。   自打杀了那个艺人,他便再也停不下来了。厄命阎王这个称号,他受之如饴。   半生凄苦、厄运连连,逼得他自己做了阎王,拿见不得光的手段,去判那些法网之外的恶人斩刑。   可她的手干干净净、温软香柔,他怎么能、怎么配拿这双沾满血腥的手去牵她!   轻悄的脚步声停在身后,她没有强行让他转身,也没追问这是怎么了。只是委屈巴巴、略带哭腔的嘟囔:   “我们都定亲了,连擦汗都不许。五郎这是厌弃我,不让碰你了。”   她这么小心翼翼的,倒让他心里疼得紧,慌忙回身道:“我没有,你这么好,怎会有人厌弃你!”   “你也好,你眼光好。”江婳笑盈盈地看着他,直到察觉他的抵触情绪变弱,才重新勾住他的手:“没办法呀,圣旨赐婚,我这辈子都只能馋五郎身子啦。”   馋……馋他的身子?!   裴玄卿一向占据上风,这会儿心烦意乱陡然被她反攻,居然有一瞬的窘迫和失措,红着脸,喉结上下滚动。   他这个样子,哪里像凶狠吓人的大老虎,分明是只待主人顺毛的兔子。   江婳觉得,偶尔让他当兔子也很不错嘛。   裴玄卿缓过神,也回握住她的手,严肃地说:“这是采生折割。”   她捂着嘴,将满腔惊诧和愤怒咽了下去。   难怪乞丐怎么挨打都不吭声……   难怪裴玄卿想起那些回忆便情绪失控。   她没做无谓的安慰,只是强扯出一个笑,水润润的双眸满是崇拜:   “五郎能胳膊腿健在地逃出来,可真厉害!这样的本事,也教教我好防身嘛。”   一滴细微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发滚落,融进玄色披风里头。裴玄卿苦涩地摇摇头:“有我在,必不会叫你用得上。所以,婳婳你一定要乖乖跟在我身边……”   他微颤的手抚上她的发髻,一路眷恋地下滑到侧脸。   “别乱跑,别逼我囚着你。”   别让他觉得,她是不可控的。那般,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事来。   江婳细细地感受着脸侧的摩挲,微微倾头,反问他:“跑?全天下也找不出比我未婚夫更俊美的男子了,跑哪去?”   见他绷得煞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,眼里冷意也随雪霁而消散,江婳才觉得浑身轻松,拉着他回到乞丐跟前。   采生折割的孩子多半后天神智发育停滞,可他能懂人言、还记得住监察司是什么,想必中途被人救走。  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救你的人,让你找监察司,对不对?”   乞丐连连点头,裴玄卿眸子闪过一丝琢磨不透的异样。   衙门若破不了命案,自有刑部处理,再不济去大理寺门口跪到他们接案。   亦或是,若死者有冤且三司都不管不顾,还能去敲皇城外的丧钟。   大周铁律:上至王孙公子,下至贩夫走卒,皆有击钟的权利,御林军不得阻拦。未遭三司拒绝而擅自击钟者,是违规申诉,须得受严刑。   收养这乞丐的人不教他敲钟,却想找监察司。难不成,逝者死因与国邦安定有关,且见不得官?   裴玄卿走上前,撩开披风,将腰牌置于跟前。   “本官就是监察司指挥使,你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那乞丐吱哇乱叫,抓耳挠腮地想了些什么,忽得就伸手扒开自己的衣衫。   江婳猝不及防,捂着眼睛转过身,还撞到了柱子上:“天呐,他要献身?他是你的仰慕者?”   “你胡言什么!”裴玄卿给她揉额头时,那乞丐已完全脱下上衣,笑呵呵地递给他,漏出参差不齐的牙。他眉头拧成了“川”字,躲闪着驱赶:“去去去,谁要你的破衣裳!”   若不是看这乞丐幼时可怜,他早动手打人了!   不怪他们俩以貌取人,任谁也受不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乞丐光着膀子、带着匪夷所思的笑,要送衣裳给你。   “完了完了,五郎,他好像对你情有独钟。要不你先处理一下,我溜了!”   “谁许你先走?”裴玄卿捞起她,推开门直接跃下一楼,怨怼地说:“你必须弥补我的心理创伤!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既然叫“偏执王爷”,他有时精神不是很正常走情理之中哈。包括女主后边如果做出让他紧张的事,占有欲什么的发作变成疯批也是会的! 第49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(3)   马车穿过闹市,径直驶回行宫。那乞丐远远地在后边跟着,手脚并用跑得不比马慢多少。   本以为乞丐身上有什么重大案子,她才付了客房钱。想到自己花的银子,江婳很是肉疼,卧在裴玄卿膝上蹬腿:“这该折算成多少米酿啊,我再也不在路边随便发善心了。”   “你还惦记银子?”裴玄卿两手的食指尖搭在她太阳穴,轻缓按捏:“还好他没全疯,否则伤了人,告上衙门,你也难逃干系。”   这倒是……   一路上,偶尔有小孩子大叫着“怪物,打它”,朝他扔石子,他也不搭理。   这样能忍的性子,怎么就对帮着换衣裳的小二动了杀心呢?   车轮颠簸不停,终于到行宫附近。把江婳抱下马车后,裴玄卿朝宫门口使了个眼色。她定睛一瞧,那似乎是晋王和安阳在同齐妃道别。   安阳千里压齐妃来请罪后,皇上曾下旨:齐妃戕害莞美人,又教唆皇子行恶事,实在不配为人母。   念其诞育皇嗣有功,又诚心悔罪,便免了死刑,只贬为庶人,入布达尼亚宫修行。终身在这北地独自思过,替莞美人超度。   作为侦破此案的领头者,即便二人无错,也被对方当作死敌记恨着呢。于是,江婳很识趣地同裴玄卿站在原处,等对方的马车先走。   不知晓内情的人,只以为安阳这个皇姐有多怜惜庶弟,竟同晋王来替一个被废的宫妃送行。而江婳心里门清,这恐怕是安阳临别的警告。   ——到了佛母跟前,三缄其口。为了儿子,也为了自己。   齐庶人换了身姑子的衣裳,泪眼婆娑,爱惜身子、孝顺父皇的叮嘱,说不尽道不完。眼看着时辰不早了,牵马车的小太监低声提醒:“公主、晋王殿下,还请长话短说。”   “混账东西,本王同母妃道别,你也敢插嘴!”   晋王额侧青筋暴起,抬手一巴掌抽在太监脸上。只瞬间,便有血从鼻腔和嘴角滑落。   他此刻,竟不怕有宫人承报给皇上。   本就是安阳一力促成,她这会儿心虚,又打量晋王失了母妃,的确是伤心得疯魔。便没在这时候出言阻止,只是把视线瞥向远处,手上不耐烦地敲打着冰丝扇面。   晋王不敢揭发安阳,更不敢去质问父皇,为何将母妃弃于北境。皇宫容不下她,就连回京郊道观修行都不成。   这些年所受的憋闷、打压都化为了怨念,他发疯似地踹打那个可怜的太监,把一切一切自己所遭受的不公,都发泄给更为弱小的人。   今日过后,他在皇宫里,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。父皇不看重他,太子瞧不起他,皇后母女把他当一条忠犬。他多想现在就陪着母妃入寺,母子两相依为命,再苦也是好的。   可是母妃不许。   她说了,只要晋王能扳倒太子,萧景钰那个小儿根本不足为惧。做了皇帝,想接回亲生母亲,谁敢有异议,谁能有异议!   冷不丁,一枚石子打在他的肩上,将人几乎推到墙面。他哀嚎捂着肩,眼神怨毒,活像一条“嘶嘶”作响的花斑蛇。   裴玄卿大步走在前头,江婳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。   “他不过是催了一句,也值得殿下动这样的狠手?”   “本王就是动了,又如何!”晋王今日面对着他,似乎没了从前的畏惧。反而红着眼,像只逮人就咬的疯狗,径直迎上,唇间生硬地挤出一句:“即便打死,你能如何?”   在被江婳这轮暖融融的小太阳俘获前,裴玄卿周身、眼里,便常年弥漫着这样的寒意。   如今他看得熟稔,心中明了。   晋王萧景衡,已不是从前那个又蠢又坏的太子跟班。   即便发疯,落魄皇子也知道,裴玄卿不是他能惹、能杀之人。但,能看阎王吃瘪,也是一大乐子。他抬起脚,那太监刚撑着爬起来,便被华贵的云纹紫靴踩倒,半张脸都陷进了沙砾里。   小太监脸庞高高肿起,连累得眼睛也睁不开。江婳沉着脸走上前,掷地有声:   “晋王殿下,为何总是把怨气撒在无辜之人身上?还请多想想,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。你不要以为卑微者、便没有尊严,势弱者、便没有能力。”   “哈哈,你在教训本王?”晋王脚下碾得更重了,指着她狞笑道:“你一个乡野贱民,能有今天,还不是仗——”   话音未落,玄色身影如鬼魅般,几乎瞬间闪身到他跟前。只听“咔擦”一声,他指着江婳的手指便骨折了,软绵绵地垂了下来。   晋王痛得失了声,也没顾得上再殴打那个太监,捂着手指在地上抽搐打滚。太监将红肿流血的脸从沙地里挪出,却不敢跑,只是小声抽泣,耷拉着脑袋侯在马车旁。   江婳走到他跟前略瞧了瞧,摆手道:“换个人,他这样去布达尼亚宫不吉利,会冲撞佛母的。紫苏,带他下去。”   紫苏立刻会了意,将小太监领走。   若是往日,江婳想庇佑的人,安阳必定要加以搓摩。可今日,的确是晋王闹得过分了,安阳便一声没吭,不想多管闲事。   齐庶人心疼得直流眼泪,却不敢再以庶人之身斥责裴玄卿,只能无助地半跪在儿子身边。安阳被吵得心烦,耐着性子道:“本宫已命人去请太医,齐庶人也早些动身。省得衡弟在此为您忧心,耽误了诊治。”   “是,嫔……罪妇这就动身。”   “不要,母妃,您别走!”   晋王伸出还好端端的那只手,抓住娘亲袖子,怎么也不肯撒开。她泪流满脸,狠了狠心,拔下头上唯一的素簪,划向衣袖。   “刺啦——”   外衫瞬间破裂,晋王握着那一小截布料摔倒在地,被安阳的宫人按住不能上前。齐庶人从窄小的车窗里探头,带泪地笑着同他挥了挥手,便放下帘子,再没掀开。   “裴玄卿、江婳,你们不得好死,不得好死!”   他已失了理智,安阳不得不命人将他强行按着。咒骂声从宫门口一路延绵到林径,恐怕连内院都听得见,江婳摇头道:“好歹是个王爷,怎么跟泼妇骂街似的。”   安阳横在身前,挡着江婳进宫的路,讥讽道:“怎么,当了郡君,就忘了自己也曾是个粗俗的市井妇人?”   裴玄卿刚要发作,江婳悄悄握住他的手晃了晃。微微屈膝,笑盈盈地说:“安阳姐姐,皇上封我做郡君,便是认准了我的德行认知能与皇室匹配。不知姐姐此意,是说皇室粗俗,还是说皇上识人不清?”   “你放肆,你敢污蔑本宫!”安阳高高扬起手掌,却被她扣住手腕,挑眉道:“我是郡君,恐怕不能由公主任意打骂。”   余光里,江婳瞥见那乞丐的身影似乎在朝这边来,迅速松了手,将裴玄卿拉远些,低声问:“待会儿咱们进去,他不会还想往里跟,被侍卫打死吧?”   刚才在客栈里,乞丐的奇葩举动让裴玄卿心有余悸,便冷眼盯着那处:“天底下闯宫被打死的多了去了,你管得过来?”   言谈间,可那乞丐往空地跑了几步,不知怎地,忽然又吓得哇哇大叫地往回跑。连咒骂个不停地晋王都被他吓住了般,凝神盯着那个方向,深吸一口气。   “这……管他呢,别跟来挨打就好。五郎,咱们进去吧?”   她温软的小手很自然地勾住了他的食指,裴玄卿目光柔得像水,轻轻应声,将她拉到右后侧,好挡着日光。   二人走出很远,晋王才撑起身子,拍拍衣料上的土,将周遭的宫人屏退十步。   安阳一脸狐疑地看着他:“不骂了?手指也不疼了?没事就赶紧回去治手,别留下病根。”   晋王嘴角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,幽幽道:   “公主看见方才那个乞丐了么?”   “有毛病,本宫看乞丐干嘛!”   安阳刚要转身先走,忽地想起什么,两脚似被打进木桩子一般、停滞在原处,没法挪动。   她僵硬地回过头,目光阴狠。低声问晋王究竟确不确定,方才跑的,正是从京中脱逃那个。   “公主金尊玉贵,没见过他的面,臣弟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呢。”   普天之下,没几个被采生折割的乞丐能活着长大。况且,都不必他亲自去查,那乞丐见着他,跟耗子见到猫一般。   想必,血流成河、尸横遍野的场面,还深深印刻在他脑中呢。   安阳犹如五雷轰顶,身子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软塌。   “那怎么办……裴玄卿和江婳会不会已经见过他,一切都知道了?”   见,是一定见过的,二人方才还看着那个乞丐,议论什么。   可他们若拿到了一丝半点的证据,便不会将他留在行宫外。而是带着去请皇上旨意,彻查此案了。   呵,荒野有路你不走,北地罗网偏自投。   晋王面上冷淡,语气也静得像深潭死水一般波澜不惊,垂首道:“请公主放心,这回臣弟自会将人处理干净,从此便再没有人提起这事。”   半炷香前,他分明还坐在地上破口大骂,如今却冷静得像一只狩猎者。   不知怎地,安阳心中忽然想起母后替她梳头发时所说。   暴躁易怒、喊打喊杀之人往往是内心惴惴不安的。只有摆出一副“我不好惹”的模样,才能吓退想群起而食的野兽。   真正强大的人,宠辱不惊、步步坚定。知晓自己有能耐应对一切未知,才会自信。   晋王在看到乞丐的身影后,便收起了张牙舞爪的丑态,反而有两分裴玄卿素日漠视一切的神情。   他真能像母后所说,做太子哥哥座前的忠狗么……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刚才想点保存不小心点了发表……正在光速打字中,稍等稍等!!!   (二次作话)呜呜呜终于赶完,我还要修改一下细节的,刚才打太快不知道有没有错字和逻辑不通处。   手机端点保存它居然会直接发出去,正准备吃饭的我看到有更新:嗯?我更了?我没啊,谁盗我号还替我写文?   真的服了晋江这个老六,练我手速呢!   我吃饭去,吃完回来改   (三次作话)咳咳,感谢晋江TV,感谢作者助手,不然我都不知道,逼急了能一个半小时三千字。看似是一个小小的BUG,实则替我今后成为日万码字机埋下了深深的伏笔。   十二点那会儿,看到初版80来字的小天使们,会不会地铁老人看手机:这踏喵也叫日更?   晚点换个有人像的封面,感觉更古言一点,希望大家不要在收藏里看到一个陌生的书挪出去了,达咩达咩 第50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(4)   七月里,国槐和紫薇花初绽,暗香绕梁。行宫原本的云淡天青莫名染上一层微醺红,像是喜事将近,织女娘娘提前给这对璧人送祝福。   桌上这对七宝镯通体澄澈,夏日炎炎,把手悬着搁在镯边时,隐隐有凉气扑在肌肤上。而拿起来端详,又触骨生温。   江婳将镯子透过太阳光转动,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耀光粼粼。泽灵拿着另一只温声解释:   “牡丹色寓意吉祥富贵、石榴色多果多福,禾雀快乐,天人菊向阳象征着希望。栀子纯洁美好,绿箩生生不息。最后这枚桃花色嘛……”   她笑盈盈地看着江婳,逗待嫁小娘子害羞似乎是大伙儿的共同爱好。江婳抬手挡着脸颊,又羞又喜,紫苏便替主子答:“当然是祝郡君和裴大人婚后甜蜜和乐,郡主待您可真好。这样的心意和祝愿,外头哪间首饰铺想得到呢。”   江婳把镯子收进锦盒中,双手环捂着,目光柔得像拂动花叶的那一缕微风,又如第一场春雨过后、悄声滋润了田埂山野的溪流。   “郡主竟舍得赠我,为何不留着自己出嫁用呢?”   泽灵羽扇似的两弯睫毛微垂,语中似有憾意:“娘亲已在替我物色了,兴许要明年吧。”   听这意思,便是她中意的人不在里头。   难不成那死小子没去提亲?   江婳挤眉弄眼地提醒:“柔淑长公主挑的自然错不了,不过我想壮着胆儿荐个人。裴府隔壁徐国公家的徐潇,不知公主可曾见过?”   蓦地,泽灵脸红了半截,嗔笑着摇头:“婚姻大事,娘亲自有安排。”   “江婳,你少在这乱点鸳鸯谱!”   闻声,泽灵规规矩矩地拂身行礼,客气唤句“皇兄”。原本按辈分,江婳也该随她同称,可实在别扭,便敷衍地埋头道:“太子安好。”   太子剜了她一眼,径直坐到泽灵跟前,不悦道:“徐潇是个什么纨绔泼皮货,满盛京的贵女都不愿与他做妻。文不过科举、武不能上阵,光有一张好看的脸,也能配得上郡主?”   江婳握紧了拳头想还嘴,可惜思量片刻,发现他说得真有道理,没法反驳!   不过,男人居然肯承认其他男子生的好看,真是稀罕事。她习惯了裴玄卿逼她认定“普天之下五郎最俊”的霸道行径,这么看来,比太子还小心眼。   想到五郎至今对南楚世子耿耿于怀,江婳“噗嗤”笑得出神。只手托着下巴,发呆的方向正是太子坐的地方。   两轮月牙眼中,有星河沉溺于黑瞳中。太子看得出神,手中折扇斜斜地停滞着。直到泽灵被茶水呛到,重重咳了几声,他才急急挪开眼。   江婳帮她轻轻拍背心处,也是奇怪。这些日子,每每裴玄卿上值,她便来同泽灵呆在一处。可五回里有三回,太子跟狗一样,闻着味儿就来了。不是有芝麻大点的小事、就是来关怀表妹身体是否安康。   她也不是炖肉啊!   江婳见了他便觉得败兴致,起身捧上锦盒告退。太子略扫了眼,冷声提醒道:   “别高兴得太早,他那样的性格,成婚后若待你不好,怕也不肯轻易和离。届时吃了苦头,可别后悔。”   有病,有大病!哪有人在小两口成婚前就狗嘴吐不出人话,诅咒人家婚后不和谐的。江婳索性逆着来,故意说:“殿下这就不懂了吧,我喜欢他,他待我清冷粗暴我也喜欢他!哪怕折了寿数,到阎王跟前一问,下辈子我还硬着头皮喜欢他。”   太子素来注重仪态,这会儿一只手拍在桌上,吓得泽灵一抖搂,是真被呛着了。他捏着折扇,手上勒白了一圈儿,皱眉道:“你脑子坏了是不是?”   冷不丁,或许觉得自己语气不好,变得稍软和了些。   “你若后悔了……”   “那也不劳殿下操心。”   这声音……   江婳是想说这句话来着,可有人抢在她跟前说了。她蹦蹦跳跳地走到裴玄卿身边,挽着他的小臂,甜甜的问:“五郎今日下值这么早?”   他没应,而是幽幽地看着太子的方向,眸光比冰鼎寒气更甚。   “在别人的妻子跟前挑唆,太子殿下好涵养。”   太子说的话,听起来虽像是替江婳考虑,实际上却的的确确不够磊落。他吃了瘪,拼命想怎么从“挑拨夫妻”上反败为胜,竟飘出一句:“这一个多月里,你们能不能真的成婚还未定。”   坏了,江婳敏锐地察觉到,裴玄卿现在真的很生气,会乱咬人那种。   她抢先一步,骄傲得像只漂亮的花孔雀。   “圣上赐婚,五郎若敢背弃,我就拿着圣旨斩了他,再封在冰鼎里陪着我。生是我的人,死是我的鬼!”   江婳余光瞥见,似有一束暖阳洒在被霜意冻出晶花的眉梢上,冬雪初霁,裴玄卿握着她的手,眼底满是幸福。   一只花孔雀吸引来的,当然是另一只花孔雀。裴玄卿全然换了个声调,嘲讽道:“哦,那便是殿下枉做小人了。”   二人携手出了院子,太子被那句“枉做小人”噎得久久喘不过气来。泽灵摇摇头,不解地问:   “七色宝石易寻,能做冰底的玉却难得。皇兄帮了大忙,为何不让我告诉她?”   “算了吧,若她知道了,这镯子还戴不戴呢?”   那个张狂的小娘子,定会一边在心里感念泽灵美意,一边咂嘴说鲜花镶在泥巴上,晦气。   “皇兄,她既定了亲,又夫妻情投意合,你也莫再……”   那句“打扰”哽在喉间,泽灵没忍心说出口。皇兄连祝福都这么晦涩,最出格的便是忧心裴玄卿此人喜怒无常,怕他对江婳也是喜一时、厌一时。   身为太子,他若想强取豪夺,有的是法子、等得起来日方长。   只是,缘有先来后到,人更有礼义廉耻。再好看的花儿,人家摘了便摘了,就算后悔得抓心挠肝也是无用。   *   走出院门,裴玄卿弯起的嘴角就没有落下去过。江婳好奇地问:“皇上赏你了?”   “没有,只是觉得,我很喜欢你。”   喜欢她在外人跟前,永远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侧,从没遮掩过爱意,大方热烈地告诉所有人,她与他绝不分开。   江婳笑着倚在他肩上,嘟囔道:“少来,难不成你们说的,是我不能听的机密?”   “不算是机密,婳婳可还记得,前段时日京中乞丐成堆闹事?”   她直起身子,神情严肃:“记得,所以我们对那个乞丐格外留心,没想到是个疯的。不过,这些天我让紫苏去看过,他再没出现在行宫外。想必那日在街上觉着我心善,想有个收容地。”   “不,就目前情形看来,他似乎真有重大秘密在身,只是不能表达。”   盛京里,从明月酒楼扔十块板砖,能砸着六个富户。乞丐也是有眼力的,谁惹得、谁惹不得,摸得门清。到朱雀街抢东西,倒像是逼着这些权贵向护城军施压,尽快捉拿。   他们大肆抓捕城中乞丐,又打了板子示威,再没发生当街抢夺之事。大家都当是这些乞儿得了教训,收敛性子,但裴玄卿命曹宁安排人盯着却发现——   不仅抢劫之事变少,连乞丐的数目也少了许多。   有年轻吏人扮成乞丐,混进小胡同佯装养伤,“哎哟哎哟”地抱怨,早知要挨打,就不跟着抢贵人了。   可乞儿里领头的却说:“你抢了挨打是活该,咱们老老实实讨饭,却也被捉进去打板子,才叫冤枉呢!”   吏人装着满脸不相信的样子,诧异道:“当真?”   “哼,老子若是骗你,下辈子还当乞丐去!”   江婳恍然惊悟了什么,连忙噤声,拖着裴玄卿回到小院,检查四处无人,又让紫苏守在外头,才敢放心问:“是不是有人装成乞丐闹事,这样才有理由抓?”   “并且,他们还没抓到,所以从京郊通往其他处的小径口,总有人在张望些什么。”   “糟了!”江婳一拍手:“那日的乞丐不是阴山关人,难不成他从盛京逃了出来,听说皇上御驾在北苑,一路翻山越岭到了这?”   可为什么要抓一个乞丐……又是什么人能调动护城军为之所用。那乞丐明明跟到行宫门口了,怎么没傻乎乎地往里跑,想面见皇上呢!   思来想去,二人怎么也想不出窍门。恐怕这事,还得找到他才能堪破。   “问题是,紫苏再也没见过他了。五郎,北苑会不会有他们的人。那乞儿……已经落到虎口了?”   在人群里闹出了天大的动静,这一路又跟着跑回来,见过乞丐的人何止上百。就算要找,上哪找起呢。   二人静坐良久,裴玄卿脑中忽地闪过了什么,语气犹疑道:   “今日,皇上还召晋王来训斥过。刚解了禁足便出入烟花场所……”   他的母妃刚被废为庶人,囚禁在佛母座下悔过,而晋王自身也不算全无罪孽。重重叠加,此刻更改卯足了劲儿博取皇上好感,让自己有立足之地才是。   流连青楼,对一个皇子来说,是天大的丑闻。   若没有安阳替他求宽恕,这会儿轻则被禁足,重则被发回盛京去闭门思过。   谁人不知公主眼高于顶,看不起庶弟庶妹。皇上只当她是大彻大悟、性子变好了,便卖她一个面子。但齐庶人走的那日,她眼中有多冷漠,裴玄卿可是看得清清楚楚。   除非,安阳是在给晋王创造机会,让他好能抽身去办什么事!   “难怪,他从前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太子身边,这些日子一次都没瞧见!”   裴玄卿手中正在把玩一柄小小的飞刀,脖颈微斜,换了副冷冰冰的语气:“这么说,你见了太子很多次?”   江婳相信,扎是不忍心扎她的,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想别的法子折腾,便迅速认怂:“我才不想见他呢,可那是泽灵郡主的院子,郡主不赶人,我也没法子啊。”   “那就不要去,可以吗?”   他面上平淡得像泥塑的假人,江婳知道,这是真的要记恨了。嘴里那句“偏不”硬生生咽了回去,乖巧点头:“可以,我就在院子里头看书。”   她这么温顺,又委屈兮兮地收着下巴,好像被欺压狠了的小可怜。   裴玄卿觉得,自己好像过分了。   想了想,自己并不是能时时陪在身边,好不容易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能同她逗趣解闷。硬要拦着,把小可怜拘起来,会不会太不人道……   “罢了,你要去便去。只一点,别看不该看的人,也别听不中听的话。”   “没问题,五郎最好啦!”   她绕着周身蹦了一圈,随后匍在裴玄卿后背,轻轻啄了下他的侧脸,眉眼间似有得意之色。   不对劲……   “江婳!”   又上当了,为什么这招“以退为进”她用了上百次,还是屡试不爽,真真兵不厌诈。就捏准了不忍心让她委屈的心思,装成很怂很害怕的模样。   自己惯出来的狡诈小猫,还得自己受着,裴玄卿无奈地由她揉捏:“走吧,去看看晋王拼着前程不要,娇藏的美人有多俏丽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裴玄卿:你不能XXXXXXXXX(凶狠)   江婳:嗯嗯(呜呜呜)   裴玄卿:啊……惹哭了吗,对不起你可以,我承受   江婳:耶! 第51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(5)   出门前,为了不显得突兀,江婳花了半个多时辰扮成小公子。还在靴底塞了一层厚厚的鞋垫,勉强能到裴玄卿的鼻梁处。   有别的盛京金凤阁,设香帐红烛、处处可见歌舞琴乐。阴山关的风月场所更像是赌坊,以投骰下注为主,招女侍在一旁端酒助兴。   见二位衣着不凡,想必兜里银钱晃得叮当响。老板乐呵呵地迎上来,下意识地先去挽更为高挑、看起来更有话语权的裴玄卿。   岂料他双手掰着江婳的肩,拖到自己跟前挡住,冷着脸道:“用不着,我带幼弟来长长见识。”   老板上下打量,立刻抛来一个“我懂得”的眼神,唤了位经验老道的,名叫花繁。那女子纤纤食指绕着江婳的颈窝打转,调笑道:“小郎君,是喜欢玩筛子,还是打牌?”   她回头,朝裴玄卿眼神求助,他却憋着笑瞥向一旁,若无其事地伸了伸胳膊。江婳只好一边在心里骂着,边强咧起嘴角:“不,我都不玩,直接上楼!”   “哎呀,看不出来小郎君年纪轻轻,这么猴急呢!”   花繁执着她的手蹬上梯子,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不自在。一回头,原是郎君家的兄长跟着,她脸色一僵:“咱们没有同侍两位的规矩,您瞧着也不缺钱,还是另开一间吧?”   不成,若与他分开,自己可招架不住!江婳装着难为情的模样,切切地说:“好姐姐,我兄长经验丰富,只是想从旁……呃,指导,绝不会有冒犯之处的!”   从她嘴里吐出这话,裴玄卿跟被雷劈了似的惊讶,旋继颔首默认。   她当真觉得自己经验丰富吗?   花繁虽略有不悦,但人家都这般说了,便只好应承下来,拖着裙摆推开顶层的一间空房。   有人在屏风后头盯着,到底抹不开面,花繁动作僵硬地,抬手便来解江婳腰间系带。江婳忙不迭站起后退,靴子里的鞋垫一歪,整个人后仰着倒在软毯上哀嚎。   本就不想演活/春/宫,花繁很为难地同裴玄卿说:“郎君,您家弟弟也忒胆小了,我这无从下手呀……不如,请妈妈换一位吧?”   江婳刚摸着胸口感叹得救了,裴玄卿却幽幽道:“无妨,不是你的问题。”   ……她有没有这个能力,他能不知道?   直到隔着屏风,都感受到了幽怨的眼神,他这才停止捉弄:“我们是中州人,这屋里装潢皆是动物皮毛和角,故而幼弟不适应。劳烦问下,来此处的大周男子,多在哪间?”   花繁想了想,摇头道:“既来玩乐,多半想体验本地风情。我还未听说楼中哪间房屋装饰有所不同,专供中州人用呢。”   其实以他的性子,直接揣着监察司的腰牌,以“缉拿逃犯”之名,挨间挨户搜查。便是捉不到,人家也不敢说什么。偏偏江婳觉着,这样一来,大伙儿会刻意远离此地避嫌。生意不好,馆中女子的日子就难过了。   有时候,他真弄不明白,江婳对身边之人纯善就算了,怎么对陌生人也会怜惜。天下可怜人那么多,人人都要分走她一些心神不成。   蓦地,又自顾自地摇摇头。   若不是她对萍水相逢之人心存善念,当初哪有崖下的情根深种。   人啊,真是双标。摘了天边的太阳,还巴不得拿黑匣子罩起来,自己偷偷看,不许它再暖和其他人。   江婳浑然不知,他心里又在谋算些什么,满心扑在正事上,继续询问道:“那……有没有谁既不找乐子,也没要人陪着,就独自在屋里呆着?”   晋王若捉拿了那个乞丐,知道的人越少越好,应当不会召娇娘作伴。   花繁思忖一番,试探性地问:“小郎君,你们该不会是来捉人的吧?捉一个中州人?”   这女子极聪明,江婳见瞒不下去,索性扯下帽子,一头墨发如瀑倾泻而下,披散在肩上、身后,掩袖呜咽。   “姐姐,如你所见,我是个女儿身。新婚相公卷着嫁妆逃了,娘家不肯收容我回去。听人说,他就在这楼里厮混呢。你要是不帮我,我真就活不下去了……”   裴玄卿:“……”   好狡猾的小东西,谎话张口就来。   花繁瞪大了眼,还有卷了嫁妆跑路的事?这要是在北境,那男子的爹娘也无颜做人的!随即道:“小妹你放心,我这就去给你打听!”   本以为这一打听,得耗费些时辰。可花繁很快就回来了,说只有一位不要女侍的中州男子,好找得很。   二人相视一眼,隐隐不安。   他没有让人掩饰行踪、也没有命场子妈妈三缄其口。   这般有恃无恐,难不成……   “糟了,五郎,我们快赶过去!”   *   木门上脆弱的锁芯应声而破,裴玄卿和江婳冲进屋内,只见晋王独坐在小桌前饮酒,轻松惬意。王府私兵持着刀候在四个墙角,严防死守。   晋王抬眼,隔着空气敬了一杯。烈酒下肚,于他来说,这原本有些让人疼痛的灼烧感,却尤为可贵。似乎非得疼得龇牙咧嘴,才能提醒着——   他不是皇后母女的刽子手、不是行尸走肉,他有知觉有灵识。   裴玄卿环视内屋,没发现有暗器或杀手的痕迹。一手牵着江婳,一手摸到系于腰间的连弩。   “晋王殿下真沉得住气,大难临头了,还在饮酒。不早些备好行李,准备回去幽禁么?”   晋王哈哈大笑了几声,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满身酒气,脸也熏得通红。靠近时,伸出食指摇了摇,眯眼道:“你们两……也不行啊,本王等了这么多天了才来。再不来,人可就臭了。”   “你说什么!”裴玄卿揪过他的衣领,趁着私兵都来护主的缝隙,江婳打开内室大门。   浓厚的苦胆汁味扑面而来,江婳头有些发晕,扶着木栏跌坐在地上。   六根长钉,分别穿过他的手脚、琵琶骨。他就像一张萎缩漏了气的糖人,黏在墙上。口中有一截绳子漏在外头,嘴角还在向外流着血和水。   江婳不可置信地转过头,因过于惊骇而唇齿发抖,哆嗦着指着他:“萧景衡,你敢滥用私刑?”   晋王扔开手中那枚小小的酒樽,它迅速滚出老远,停在墙边,弹回他的脚下,被踩出裂痕。   他将领口扯开一个角,嘲弄地挑衅着裴玄卿:“指挥使大人,那个乞丐行刺王爷,是死罪。你还不趁人有一口气,杀了他?”   伤口很浅、几乎只剩一条淡淡的红痕。裴玄卿五指紧握,呵斥道:“他没有手指,如何握刀,如何伤得到你!”   “哎,那本王记不清了。”他一副吊儿郎当地模样,讥笑道:“或许是手腕捧着,或许是牙咬着。本王喝得醉醺醺的,哪里记得清呢?”   裴玄卿猛地撒开手,晋王踉跄着后退。理了理领口,大笑着扶上私兵的刀柄,撑起身子。   难怪,他敢这么淡然自若地候在这等他们寻上门……   裴玄卿缄默着扶起江婳,她脸庞冰凉,比落下的泪珠还要冷,指着地上那滩黏腻腥臭的东西哭泣。   “怎么会这样……”   世上怎么有人如此阴毒,把食物绑在绳上逼人吞下。待开始消化再往外扯,联同胃液和胆汁一起呕出。偏偏有吃了些东西,不至于立马死去。   如此反复,脏腑经络受到重创,泣血不止。除非神仙降世,否则再没救了。   “神医?哈哈哈哈哈,江神医,看到想搭救的人,死得这么惨,你是不是很难过?”   晋王语气比角落窥伺的狩猎者还阴毒,玩味地挑衅道:“江婳,裴玄卿,本王就是要你们知道,别以为自己无所不能!同出阴沟里的两只蝼蚁,也妄想扑郡楼?”  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,轻飘飘地留下一句:“若不是你们多管闲事,本王会给他个痛快。要怪,就怪你们这对活阎王夫妻……”   江婳颈间翻涌数次,试图上手拔下一枚透骨钉,被裴玄卿拦下。   “你现在拔,他疼痛更甚。”   那乞丐已是弥留之际,猛然听见他们的声音,竟勉强睁开眼,欢喜地咧开嘴角。   江婳泣不成声,断断续续地问,他可是在等自己。   乞丐点头,拼命往身上看,全然不管挣扎时,铁定摩擦血肉带来的痛。江婳忙制止他:“你想拔掉钉子?”   似乎没猜对,乞丐并未停下动作,且越来越着急。似乎担心自己死前不能完成托付,急出了眼泪。裴玄卿略加思索,忽地想到什么,迅速问:“衣服,你要我们看你的衣服,对不对?”   这下,乞丐激动地连连点头。只是频率越来越低,逐渐力弱,唯独脸上还挂着乐呵呵的笑。   “你笑什么,你知不知道自己快死了啊!”江婳几近失控,捂着脸,泪水从指缝里滚落,啜泣道:“你这一生,离了父母家人、遭人凌虐,行乞半辈子,死得凄惨。你究竟在乐什么啊,你为什么不怪我,不怪我那日没领会到你的意思!”   乞丐的嘴微微张开,“呃呃”两声,又无奈地安静了下来。他转而看向裴玄卿,又夸张地前倾脖子,拿出惯用的致谢模样,呜咽了两声。   随即,那颗爬满疤痕、光秃秃的头颅无力垂下。万千不能说出的话,都随着喉间那声冗长的叹息,消逝于昏暗的内室中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芜湖100收打卡留念!!   评论区今天有红包掉落,收藏了的小伙伴可以吱个声   虽然上过新晋17W字100收这个成绩,可以说是差了,离入V还有很远。不过,我不想砍大纲快速完结(傲娇)(尖叫)(扭曲的攀爬)大纲列了多少,我就写多少   这本就当是练一下填坑的能力吧^_^否则,下一本再不行的话,我要永远砍大纲砍下去吗?不要,达咩!我又不是光头强   打算开个预收,但是没想好写什么频道,大家可以稍投个票   重生类古言扣1   重生类奇幻扣2   穿书类奇幻扣3 第52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(6)   将乞丐葬在佛母宫旁的墓地后,守墓喇嘛问过,上头要刻什么名字。   “单字,涅。”   她不知道这乞儿的爹娘替他取过何名,但对历经磨难的人而言,最大快乐莫过于涅槃而生。   希望下一世,他能当个快快和和的小顽童。   回到行宫,二人带上羊肠手套,细细展开麻衣。   原先,她以为有识字之人,在衣上写下陈情书,就像芳华县遇难家属写联名信一样。但翻来覆去,连夹层也打开了,空空荡荡。   江婳疲惫地坐在椅子上,闭目恹恹的:“难不成,晋王已提前找到证据,取走了?”   “不会。”裴玄卿里外仔细检查了一趟,摇头道:“除了我们拆开造成,并没有其他痕迹。如果在我们去之前就去走,他不会走得那么安详。”   冰鼎旁,寒气阵阵,江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他担忧地看着她,宽慰道:“婳婳,他没怪你。”   “嗯……”   裴玄卿打起精神,又盯着这衣裳出神,沉吟良久,忽地问:“会不会,症结不在于缝上什么?有种墨,平时看不见,但放在火上炙烤,便会现出圆形。监察司的核心管领传书时,便用的此墨。”   “居然真有?”   而不是画本子里乱写的。   燃上烛火后,江婳关紧门窗,拉上帘子,屋内视线顷刻暗淡了许多。二人各拉一边,将衣衫展开,细细从烛上过了一趟。可惜,并没有字迹出现。   二人刚要放下,裴玄卿眸光一转,忙呼:“看这,这一条手指宽的位置,是不是透光性比周边弱?”   江婳把脑袋凑过去细看了会儿,很明显,麻衣用的线粗,织就时留下的洞孔缝隙也比锦衣粗。但衣裳上有一条路,比其他所有地方都细密。   随着光源位置变化,所有特殊的地方被江婳描在了纸上。这图案奇怪,似乎像某个图腾。   他的衣衫上,某些地方针脚密集。便是摸出不妥,也会被人当作麻衣摩擦感强,而掩盖过去。唯独过了光,才能有别于其他布面。   这法子,与特殊墨水极其相似,却更为保险。嘱托乞丐之人,应当不是寻常布衣。   *   晌午时,日头还正烈。来向皇上请安这会儿,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丝来。皇上抬头时,见她安静地候在一旁,便打趣起站在身侧的老古板:“怎么,你如今上值,还要带家眷?”   裴玄卿微倾身,拱手道:“皇上见谅,七日前有桩案子,是我二人查得,因此共同前来上报。”   “哦?朕最近,并未听说北苑有何案子。”   “此事过于久远,微臣记得不真切。请皇上稍候,曹副使已快马加鞭回监察司调取卷宗。飞鸽有书,今日即达。”   皇上停了笔,惶惑地看着他,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。   只有重大恶性案子,调取时才必须由指挥使或副使亲取。可这些案子早该埋进了尘土里,怎地又掀起来了。   堂内气氛随着雨幕变得稠密而逐渐焦灼,三人皆静默地、时不时看向屋外。直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奔来,裴玄卿大步上前,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曹宁。   他每日只歇一个半时辰,其余时间都在马背上,日晒雨淋,嘴唇都发白干涸了。强撑着从怀中拿出包了好几层油纸的卷宗,递到指挥使手中。还未来得及向皇上问安,便体力不支晕厥过去。   皇上踱步下了台阶,在等江婳探脉。片刻后,她紧绷的肩膀懈下,松了口气,回禀道:“幸亏曹副使底子好,接下来这段时日只要用心养着,不再劳累,便能徐徐恢复。”   “好,好。大监,将曹副使先抬去侧殿,用北苑最好的药……”顿了顿,皇上又觉得,用什么药还须江婳斟酌才稳妥,便指着她改口道:“听福宁郡君的。”   江婳跟着一众宫人去到侧殿医治曹宁,殿内便只剩下裴玄卿和皇上。   七星寨的图腾静静躺在案桌中央,红色底帆上,有七处星芒衔接,共二十一条线将中央的海东青死死圈住。   这只海东青奄奄一息,一看便知寨中七位当家恨极了南楚。裴玄卿指着卷宗尾页:“当初是晋王殿下率军平息了七星寨之乱,一举捣毁匪窝。如今有人穿着有此图腾的衣裳,寻求微臣帮助……”   言外之意,那窝贼寇并未全数歼灭。可余党被朝廷发现也是死路一条,如今敢向朝廷求助,定是有比性命更要紧之事。   既想绞死海东青,怕是与南楚有关。   皇上双手搁在腰带上,双唇紧抿,目光如利剑般盯着上面“晋王萧景衡”几个字。良久,才缓缓开口道:“先不要张扬,你带上人,去一趟七星寨,看看那边有何异动。”   “微臣领旨。”裴玄卿面上波澜不惊,只有微垂的眸底涌动着一丝凉意,像是死湖底下埋着万丈冰川。他终是追问道:“那晋王……”   “齐庶人被罚入佛母宫,他受的打击很大。没有确凿证据,不得审问。”   他相信,萧景衡敢谋杀庶母、嫁祸太子;他也相信,逆子流连青楼、不孝不敬。但他绝不愿信,他的儿子、中州皇子,会与南楚勾结,做出有害国基之事。   上一回,他佝偻着身子、眼神凄切,让裴玄卿觉得他真的已经垂垂老矣,快要撑不起肩上重担,还是衔华节有人作乱的时候。   他可以借一句“身不由己”抛妻弃子,怕战败而失去帝位而驳斥太后。为了皇位隐忍半辈子、又苟且下半辈子,对那张龙椅又贪念、又怨恨。   可他还是觉着,他的儿子应当与他同心同德——正是裴玄卿觉得这个可怜之人的可恨之处。   裴玄卿是从御林军心腹看守的一处偏院走的,无人发觉。皇上告知江婳时,只有她和曹宁在侧殿。因过于紧张,她端着药碗的手猛地发抖。滚烫的药汁溅出,顺着莹润白肌流下,烫出一道道红痕。   “郡君,卑职自己来即可。”   曹宁胳膊肘撑着坐起身,接过药碗。江婳随意地在膝上抹掉药汁,也无心刻意处理,只是哀怨地问为何不带她一起去。   山高路远,刀枪剑戟,若他受了伤,她也好及时从旁医治。   显然,这案子超出了官眷可以掺和的范围。察觉皇上有不悦之意,曹宁忙转圜道:“皇上恕罪,郡君她只是牵挂指挥使,关心则乱。”   又好声好气地劝慰:“郡君,您也说了道阻且艰。您身子不如监察司的人,会拖慢行程。而且发生打斗,头儿还得护着您。一分神,让人偷袭如何是好?您就在北苑安心等着,相信头儿的能耐。”   江婳强挤出一抹笑意,噤声点了下头。   她的五郎是天下第一铜铸铁打之人,无惧无畏,受了伤也不吭声。就像丛林里头的老虎,绝不在人前露出势弱乏力的一面,只会暗地里舔舐伤口。   可他再有能耐,终究还是□□凡胎啊,他也会疼也会流血。   “你,随朕到正殿来。”   曹宁怕她受责罚,顾不上胸口疼便要起身求情,头上乱糟糟的发丝都胡乱飘摇。皇上见状,皱眉道:“裴玄卿的未婚妻,你急什么?将在外,哪有苛待家眷的道理,蠢货。”   “是……微臣多虑了。”   江婳面无表情地跟着皇上走出去,心里却暗暗发笑。五郎对曹宁这么凶,曹宁又肯为他卖命,又是护着自个儿,可真难得。   到了正殿,屏退众人后,皇上双手并着,胳膊肘撑在案上,问她心中可有怨意。   “回皇上,夫君有危险,臣女很难不对下达指令的人有埋怨。但,既是他的责任,臣女也只能候着,祈祷他平安归来。”   她不卑不亢,也不装着一副绝无怨言的模样,倒是与裴玄卿脾性相似。皇上发笑,直言道:“大理寺寺正即将告老,你若心疼,就劝他接受调令。再想等一个调任的好机会,可就不易了。”   江婳猛然抬起头,一时忘了礼数,诧异地直直看着他:“可裴大人能力卓绝,皇上竟舍得。而且,您可选好中意的指挥使人选了?”   皇上握着花白胡须轻咳两声,她才意识到自己多话了,立刻跪下请罪。   “总之,朕给了他选择,能不能劝得动,就看你的本事。在大理寺审案子,夫妻俩每日都能见着,不好么?”   *   “不好了,头儿,前边泥地太陡,下了雨,马蹄子直打滑,过不去了!”   裴玄卿将雨笠抬得高些,仰头都看不尽这绵延山路。他翻身下马,命令道:“留两个人在此处看马,待天晴,立刻驱策马群追上。其余人,随我上山。”   “是!”   泥沼虚浮,他们每走一步,靴子都陷得很深,再拔出都很吃力。攀到半山腰,一属下扶着膝盖,央求道:“大人,可否稍作歇息。这样爬上去,即便峰顶寨子里真的还有人,咱们也没力气再打斗了。”   裴玄卿扫视了眼,大家虽咬牙坚持,可面上多多少少有了倦色,便应了下来,挨个紧贴着山壁找块石头坐下。   骑行了四日,已是七月十五。按原计划,御驾八月初一启程回盛京,而他也能筹备些亲挑的婚礼用物。   若此行顺利,便能赶得上。   他从包袱里取出厚实牛皮纸包裹的馒头,实在太硬,水壶里又空了,只好拿到雨水下,浇湿后才不那么咯牙。   方才请求歇息的属下瞧见,拿着自个儿的水壶递过来:“大人,还是喝干净水吧。这片山头死过不少人,谁知道雨水里有没有尸气呢。”   裴玄卿侧首,瞥见他的蓑衣破破烂烂,瓢泼大雨浇湿满怀,皱眉道:“司里采购蓑衣的拿了回扣不成,破成这样,如何走雨路。”   “不,是卑职自个儿小解时摔了一跤,划破的,不干他们事。”   他没接水壶,只利索地解下身上完好无损的蓑衣递过去:“把你的脱下来,跟我换。”   “大人?”   裴玄卿很不耐烦地眯起眼,凛声道:“你是聋了么?”   那吏人呆愣着半蹲在他身侧,眼神小心翼翼,裴玄卿烦了,索性上手替他解开,将完好的蓑衣给他披上。自己则把破了大半的系在身上,继续闭目养神,嚼着表面润湿、里头仍赢得跟石疙瘩一样的馒头。   许是实在噎得慌,裴玄卿又伸手道:“壶里还有水么,借我喝一口吧。”   闻言,他却没殷勤递上,反而面上为难,支支吾吾地把水壶往怀中缩了缩。   “回大人,有,却不多了,卑职想……”   周边立刻有人看不下眼出声:“周学,你也太不厚道了。裴大人连蓑衣都给你,你还计较几口水。大人,您喝这壶。”   周学,这个名字听起来又生疏又熟悉。   生疏是因新人接触少,熟悉则因曹宁提过很多次,有个试炼者在考核时发狠玩命。几位资历较老的考官还笑谈说,周学略有几分裴玄卿当年的唬人劲。   但凡不拿命当命的,谁不是退一步就要丧命。裴玄卿看着这十四五岁便跟在队伍里、出生入死的新吏,温声道:“第一次出任务?不必过于惊慌,失措反而会生乱。”   周学昂起脸,雨水顺着斗笠滑到尖瘦的脸颊。恍神间,怀中水壶被人抽走,另一个吏人同他逗趣道:“大人,非得治治这小子自私的毛病。我喝了他的,看他今天会不会哭出来。”   还未打开壶口,周实便追过去夺来,用尽力气扔得远远的。水壶滚下山崖,他也跪在裴玄卿跟前痛哭流涕,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。   “大人,水里有软骨散。杀手在路上,您没喝下,兴许能活命……”   周边人大惊,扑上去揪着他的衣领怒斥:“你小子说清楚,什么叫兴许?”   只片刻,裴玄卿便醒了神,眼中肃杀之意升起,冻得微微发青的脸颊冷得像玄铁,一字一字:   “出发前,你知会晋王了?”   “是……”   “我点了人便走,你哪来的时机泄密?”   周学苦涩地笑着,摩挲披在自己身上蓑衣。出行宫时,他故意摔伤,去镇子里上药、飞鸽传书。   晋王想要的很简单,让裴玄卿死在这里,声称是余党所为。当年剿匪不力罪不致死,却可以让死敌连同过往的秘密,永远深埋在七星寨。   裴玄卿粗粝的手指握上周学脖颈,用力一抬,对方便脚尖离地,像一条垂死挣扎的泥鳅。他提着此人走到崖边,语气轻洌。   “谢谢你的提醒,但不是所有过错都能被原谅。”   手上用力往外一推,重物坠落。周学的惊叫声很快被大雨吞噬,没响太久。   “大人,您看,有人在上山!”   裴玄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蜿蜒泥路上,有同样轻衣持剑的人在往山上赶,数量大抵是他们的四五倍。   看样子,萧景衡这是把所有拿得出手的死侍都出动了。这一回,非要他的命不可。   “所有人,把连弩和弓箭交出来。箭法稳当的,找树、找石块做掩。刀法好的,持刀随我御敌!” 第53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(7)   声声隆雷炸亮了四方院上头的夜空,江婳手微微发抖,蒲扇坠地。   她叹了口气,俯身拾起。视线低于桌面的瞬间,窥见一道黑影由门边投入,顿时敛了呼吸,四处寻找趁手武器。   “主子。”   这声音,是他留下的暗卫。   江婳这才坐直了身子,倦怠地揉了揉额头:“什么事?”   “起初,周边有晋王的人窥探监视。今日,大人离开的一个时辰后,这些人悄悄撤走,而晋王院中饮食消耗也在变少。估摸着,少了有六十人。”   不该的……他如今无权无威,还能派人出去做什么。   “难不成!”一股凉意由两脚间升起,江婳起身得太急,眼前发黑,乏力地摔在地上。手心里攥着的桌布被拽下,七八个茶杯茶垫随之滚落,碎得四分五裂。   她晃了晃脑袋,恢复视觉后,看着满地碎片,不知怎地就开始流眼泪。又自我安慰着“碎碎平安、岁岁平安”,爬起来毫不拖泥带水:“备车,去七星寨!”   暗卫跪在门口,低头道:“主子不可,您不会功夫。若那处真有危险,您去便是自寻死路。”   “他有危险,你叫我如何坐得住!”江婳推搡着暗卫,想叫他让开,可无论怎么又打又踢,他都岿然不动。果然刺头训出的私兵,也是不通情理的。她拔下发上金簪,抵在喉间,语气坚定:   “你拦着我,等裴玄卿回来,看到一具尸体,希望你能从他手上安然活命。”   早在芳华县崖下,她就知道监察司里头也会有内应。从前他出入无碍,许是有暗卫相助。如今这只训练得近乎完美的队伍留给她,难不成,她就只会当个废物,坐在屋里哭么!   还是首次,从冰垛子般的暗卫喉间,听到沉沉的叹息声。他侧身让开,江婳快步敲响了紫苏的房门,命她拿着自个儿腰牌去求见皇上,说裴玄卿有危险,请求御林军相助。   紫苏揉揉眼,看见廊下那一道长长的黑影,心下一惊。但姑娘神色悲怆,她很知晓事理地没去细问。只是点头应下,立刻执上纸伞出门。   到了行宫外,十位黑衣暗卫驾在马上,整装待发。她看着中间那辆精致的四轮马车,忽地发狠了,命令道:“马车行得太慢,把车身拆掉。”   “可主子,您会骑马吗?”   “会,裴玄卿教过。”   如此,暗卫也不再阻挠。江婳翻身跨上马,学着他的样子握好缰绳、夹紧马腹。   十一人策马夜行,整条山道间都回荡着马蹄踏水声。狂风暴雨迎着面泼洒,她几乎睁不开眼、喘不过气,只能跟着前面黑色残影的方向,时不时埋头大口呼吸片刻。   “裴玄卿,这回换我来护你。”   *   江婳的决策是对的,御林军的核心主力不可能离开行宫,为防止北境乱臣、也无法派出太多。因此,她先率人去解困,不久后,御林军也该赶到。   八十重骑冒雨出城,搅得行宫人心惶惶。安阳被雷声吵得睡不着觉,这会儿赤脚走到窗边透气,听见外头婢女议论,便冷着脸问:“你们在说什么,何处叛乱?”   “回公主,奴婢不知具体。大伙儿都说,连御林军都出动了,肯定不是寻常的挑衅滋事。”   “没见识的东西,若真有叛乱,父皇岂会不知会本宫一声?少在这危言耸听,自己吓自己,也坏了本宫心情!”   婢女们忙噤声,她恹恹地摔上门,躺回榻上,却被时而亮彻云霄的闪电搅得不能入眠。   四下死寂,唯有炸雷掠过。在某道轰隆声销匿顷刻,她忽地坐起,胡乱的穿上鞋子便往外跑。婢女们跟在后面大声唤着“公主”,她也片刻不停。   推开晋王房门时,他正坐在小桌前独酌。安阳夺过酒壶扔到墙上,气喘吁吁地、雨水都顺着发丝和裙摆滴落到了地毯上,活像一只雨夜寻仇的女鬼。   晋王看着壶口流出的佳酿被毯子吸收,惋惜地摇摇头,看着安阳的眼神捉摸不透,皮笑肉不笑。   “皇姐,这么大的雨,不在宫里安歇,来臣弟这儿讨酒喝?”   “萧景衡,你少装糊涂!八十重骑出城,定是你这窝囊怂包没处理好,父皇知道了什么,前去查证了!”   晋王淡淡地“哦”了声,想去拿一壶新的。安阳发疯似地把他柜上酒坛一一砸碎,怒骂道:“妾生的就是劣种,你想拖着本宫与你陪葬不成。要不是你无用,你的母妃会被罚入布达尼亚宫么?”   “自然不会……”   他眼白变得猩红,笑得干涩又无奈。若他胆子再大些,不用太子的私兵。被江婳查出来,皇上便会直接把他废了,何须劳动母妃千里负罪。   地上碎片,被他一处一处地拾起。安阳骂累了,歇息的间隙,他忽地抬头,神情古怪,想起乞丐垂死那日,江婳曾说——   不要以为卑微者便没有尊严、势弱者便没有能力。   权贵层峦相叠,谁又能永远当上位之人。   “请皇姐放心,监察司中有一人,是臣弟埋了多年的暗线。即便裴玄卿有天大能耐挡明枪,却防不住暗箭。”   安阳倒退着踉跄几步,扶着柜子才能将将站稳,恨得银牙几乎咬碎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   “你明知本宫对他的情意,萧景衡,你怎么敢要他的命!”   晋王步步靠近,她顺手拿起手边的一枚书卷砸过去。汨汨血珠顺着额角滑下,他摊开手退远,平心静气道:“皇姐,他不爱你,这辈子都不会爱你,你还看不明白吗?”   她扑着上前,像只落败后被淋得湿透的金凤凰,五指在他脸侧留下了深深的痕印。   “他只是暂时被迷惑住了,你以为本宫没法子让他回心转意么?”   奉旨成婚、明媒正娶;郡君之位、正妻之名;遑论十里红妆、吾皇主婚。还有什么比这个,更能让人知晓,裴玄卿有多爱江婳。   偏这个疯子皇姐,还认不清事实,恐怕要坏他的大事。   末了,他忽然恳切地看着她,笑得狡黠。   “皇姐,他是国之倚仗。若查清您都做了什么,还会对您心生爱意么?”   安阳身子发抖,他拿来一张干净的帕子,恭恭敬敬递上,启唇道:“臣弟知晓您对他的心意,哪会要他性命。不过想让他成个废人,由您独占郎婿,不好么?”   “让我……独占?”   *   江婳到七星寨时,已过六日,耗光了她的精气神。面对着脚下被水泡浮、冲刷的尸体,竟没有多少心力去担忧恐惧。   刀剑□□散了一地,断裂的、插在人身上的、穿透筋骨的数不胜数。   她只是像一个木偶,面无表情地同暗卫一起将那些尸身翻过来,看看是不是他。   从山底一路找来,着监察司衣物者共十一具。其中没有裴玄卿,江婳这才蹲下身子,捂着脸呜咽起来。   “主子,这儿有刀痕,大人也该是掉下去了!”   江婳猛地抬起头,朝那处跑去。只见峭壁边缘,似乎有人曾在摔下时,将刀插入岩土中,才会有一道深深的沟壑连绵而下。   她胡乱抹净眼泪,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问:“怎么下去?”   “要么学着此人的法子,要么淌过崖底的那条溪。但荒郊野外,溪下常有暗流,恐会将人卷走。”   而她也决计没法以刀活着滑下去。   暗卫试探性地劝道:“不如,主子在此处等着。若有大人的消息,会立刻通知您。”   江婳沉沉地看着他,饶是暴雨肆虐,也没能冲垮她眼中的坚毅。她一字一句、斩钉截铁:   “留一个人随我淌河,其余人,就地下去搜查。谁先找着……”   顿了顿,她又想起,大雨天里,没法焰火传信,便改口道:“我若找着了,会吹响这个短笛。你们若寻到人,就将他挪到能躲雨的地方。崖底就这么大,我找遍总能看见。”   可恨的是,七星寨周遭几十里都无人敢开客栈,连一个合适的落脚之处都没有。  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为艰险,江婳两次腿软打滑,滚了下去。好在暗卫及时捉住,才避免重伤。她摸出短笛,塞到暗卫手里:“你拿好,再这么摔下去都要弄丢了。”   过了这几遭,她原先淡紫的衣裙已成了土色,脸上也被泥泞糊住。长长的秀发因打湿而四处黏着,江婳不得不拆了发髻,弃掉珠饰,将长发简单地编成一股麻花。   到了溪边,借着银色闪电的光辉,她瞧清楚了水中倒影,兀地笑了声。   待会儿五郎见着她,还能认得出这个泥娃娃是谁么?   可一定要给她说话的机会啊……   暗卫走在前边,拿长木枝探路,凝神道:“主子,水太凉,您能受得了吗?”   江婳没应声,提起裙角,迅速将脚没入其中。不给自己任何发抖或害怕的机会,像没有知觉一样大步往前淌。   虽是夏日,可连着刮风下雨,温度早就与春秋无异。水中寒凉彻骨,她自膝盖往下几乎都没有知觉。   幸运的是,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暗流。踏上陆地那一刻,她几乎是跪倒在岸边。暗卫以为她不成了,上前想扶起来,江婳摆摆手:“别管我,我坐一会儿就好。”   那暗卫见状,只好站得笔直侯在一旁。她瞧见此人平静得像什么事也没有,便知道,这样的河流,裴玄卿淌过多少次。   揉搓小腿片刻后,江婳再拿手去掐,终于有知觉了,才撑着站起身。已过了河,暗卫便把长棍给她当拐杖用着。   崖底有一定坡度,雨水大多顺着路流进了河里,此刻直到脚踝。江婳有些庆幸,若是雨水堆积,裴玄卿被泡上两日,此刻说不定比她还难看。   今日出门走得急,她随手拿了双绣鞋,这会儿早不知在哪个水沟里了。江婳脚心冰凉,视线也模糊起来。似乎看着不远处有个什么东西跟着水流漂移,便指着那个黑点问:“你看见了吗?”   “主子稍候。”   江婳尽力拔腿快些,跟在后头,可暗卫忽然停住,横手拦在她身前。   强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,江婳往左右绕想过去,都被他牢牢挡住。   “让开,我以暗卫主人的身份命令你让开!”   没了阻碍,江婳跌跌撞撞地跑倒跟前,呆愣在那处。   那具身子,没了脑袋胳膊,胸腔腹部也被灌木和尖石划得支离破碎,内脏就这么散落在外头。   高空滑下,一旦失了衡,便是死无全尸。   木棍落入水里,在漫天风雨前,溅起的水花声不堪一击。   她僵硬地将那具尸身拉到自己跟前,比划了片刻。如果脑袋还在,正比她高一头。   “五郎?”   她的声音又凉又哑,只能这么无力地问一声。   可头都没了,怎么会回复她呢?   江婳解开腰上束带,想看看此人肩上是否有跟裴玄卿一样的伤。皮甲崩开,一块明晃晃的铭牌滚落进水里。   素白皓腕颤抖着探入,摸到了那块四角方正的硬疙瘩。她的指甲顺着上头凸起纹路,一笔一笔地写着,直到它们衔接起来,凝成了一个“监”字。   她上下牙关紧咬,顷刻将铭牌从水中拿出。霎时间,巨大的闪电穿云破夜,将整个崖底照得通明。   监察司——裴玄卿。   火灼金铸、铁打的六个字。   印象中,那居高临下、不可一世的指挥使大人,曾拂开披风,露出腰间铭牌,目光冷冽:   “大理寺才讲证据,监察司宁可错杀,绝不放过!”   打击大到极点时,竟会哑着嗓子、哭不出声。她不甘地一下、又一下,朝那尸身捶打着,几乎把六日以来,心中压抑着的所有忐忑和思念都发泄出来。   打得累了,她匍在尚算完好的胸膛上,细密啜泣声从缝隙里传出。忽地,耳边响起短笛声,她猛然抬起头,双眼红得像逼急了要反噬人的幼兽。   “他没有——”   最后一个“死”字,无端换成了那声羸弱的“有”,她甚至没勇气启唇说出那个字。   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,她的五郎,真的不会回来了。   “骗子……”   什么不许她离开,最终还不知谁先走呢。   江婳无措地抬起头,雨水和泪水早让她什么也看不清,只是哭着问暗卫:“怎么办,你能帮我把丢掉的碎尸都找回来吗?我一松手,他又会飘走的。”   皇上说了,让他去做大理寺寺正,一生安稳顺遂,夫妻举案齐眉。   美梦破碎后,会变成一块块尖锐的刺片,在身体里又不断分根、再生。沿着经脉血管疯长割裂,让她没有一处完好。   暗卫低下头,将手中短笛握得很紧。   被大人捡回来后,他跟着杀过很多人、踏过很多绝境,练就了一身求生的本领。但没人教过他,该怎么去安慰一个失去爱人的可怜虫。   江婳的声音断断续续,央求着哭道:“你去找啊,你没听说过,我的医术很厉害吗?万一、万一我能再合起来呢……”   “主子。”他终是忍不住出了声:“世上没有这样的事。”   冷冰冰的话击碎了她给自己幻想出的避风港,江婳再也绷不住,伏在尸身上悲怄大哭。   她不知时间过了多久,只觉得耳里的雷雨声吵得头痛欲裂,吵得生出了幻听,听得有人轻声唤了句:“婳婳?”   黑衣人中,裴玄卿捂着肩头,发髻凌乱,嘴唇比她还要苍白没有血色。荒郊雨夜,黑衣成群,像极了地府冥差来带他前往轮回。   江婳愣愣地看着唤她的人,又看向脚边尸体,眼里满是不可思议。她走到裴玄卿跟前,抬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那袖子,像生怕一触即散。   是实心的。   “你、你没死?”   她那么爱美的人,浑身脏兮兮地不成样,脸上几乎看不分明,裴玄卿心疼难忍,将她拥进怀里,在耳边轻声哄着。又是自责、又是幸福。   “我不会死,谁都不能把你我分开。”   战至最后,面对数架□□,他不得已从崖上落下。好险,追来的人全都摔死了,他靠这把削铁如泥的刀沿着山壁下滑,一路踩着从壁里探出的树木。   侥幸活命,身上伤口却撕裂严重。他没法上去,只能接雨水喝、嚼草叶吃。   暗卫是她带来的,他护在心尖上、看似孱弱矫柔的意中人,是个视他如珍如宝、能翻江倒海的小女仙。   江婳闻到浓厚的腥气,他搂得太紧,有新血从破衣渗出。她不用问便知道伤口处理不得当,还没愈合。便收起哀哀凄凄的情态,眼泪一抹,扶着他找了处山洞坐下。   “五郎,你再忍忍,我安排了一个暗卫看好带的药物,有人去传他了,很快的。而且,御林军明日便该到了。”   山洞内潮湿,升不起火,只有雷电划过时,他才能勉强看清她片刻。看见她努力憋住眼泪、抿唇不语,小心解开蓑衣生怕弄疼他的样子。   他冰凉粗粝的指尖轻点在她的侧脸,轻笑道:“我的婳婳还这样小,就能在危急关头有条不紊、镇定自若了。”   “有什么用……你要是自己不争气,死掉了,我赶来收尸有什么用。”   想起方才把那具浮尸错认成裴玄卿,她就心有余悸,疑惑道:“你的腰牌怎会在别人身上?”   裴玄卿看过蓑衣,便猜到那具尸身是谁,将晋王埋暗线一事告知。或许是想着,万一找不到他的尸首,随意将铭牌安在一人身上充数。   半晌,他忽地发问:“没头没胳膊,你也敢扑在上面,不害怕?”   现在想起那副惨状,她打了个寒颤,摇摇头:“当时以为你死了,哪顾得上怕。这会儿回过神……不行不行,今晚要做噩梦。”   她抬起脸,认认真真地看着他,命令道:“所以,五郎今晚都要让我牵着手,才能睡得安稳。”   马蹄声响起,暗卫解开层层包裹,里边大小铁匣子相嵌,才能护着药不被淋湿。   前来围杀的人尽数身死,没人能回去报信。待明日御林军一到,上了山顶,便知道晋王费尽心思想掩埋的,究竟是何机密。   江婳打开最后一层铁盖,竟还有一层木箱隔着,他哭笑不得:“婳婳,你是把全院的小匣都拿出来了么?”   “不许笑!”她屏息凝神,精心替他处理伤口,生怕哪里遗漏了会感染生脓。时而感叹:“萧景衡这个恶贼,剑上居然没涂毒药,这不像他的作风啊。”   “笨蛋婳婳,这是刀伤。他们有毒的剑都被我削断了,只能捡监察司的刀用。”   “这么说,刀比剑厉害?”   裴玄卿很自然地替她拨弄掉发尾上的泥块,一边解释。武器是否趁手,全看在谁手上。个人有各长,就如个花入各眼。   江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很快意会:“就像,我们在对方眼里,是中州大地上最珍稀的宝物?”   他稍加思索,刚要应下,又联想到其他的什么,补充道:“上穷碧落,下至黄泉。南往楚地,北至雪国。凡是人之神思所能到达的地方,你都是我独一无二、不可复制的心上人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我还挺喜欢这种,他救救她、她救救他,彼此扶持,互相视对方重于一切的。一直是一方护着另一方的话,有点……(仅仅是我个人看法,带上三级头逃跑 第54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(8)   踏上山顶那刻,江婳终于知晓,为何都说七星寨极难攻下。   有御林军在前边开路,固定好绳索,她都走得战战兢兢。恐怕当初晋王率军强攻时,脚滑掉下去的就有两成。遑论那些走到半道,被贼寇拿箭射下去的。   中州最不缺的,便是人。硬生生耗尽了山顶的储备,才能一举拿下。这峭壁之下,不知有多少将士的尸骨四分五裂。   整座寨子因久无人居住而杂草丛生,屋舍状况惨烈,被刀砍火烧折腾得支离破碎。裴玄卿拉住她,示意跟在后头,提醒道:“暴雨天气可能会冲出大蛇,小心些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裴大人,在主院内室发现一条暗道。似乎很深,咱们要下去看看吗?”   江婳也跟着走到通道边,却被他拦着:“婳婳,底下可能会很潮湿腌臜,你别下去。”   即使在洞口边,都能隐隐约约闻到臭味。想到自己敏锐于常人的嗅觉,江婳便应下,侯在上头。   裴玄卿一手执火把,一手握紧连弩。越往前,通道越是宽阔,似乎是寨子里修建作为避难之用。   难不成,那百余人,都在里头!   走完下坡路,到了平地,大家都不由自主迅速捂住口鼻。食物腐坏和排泄物发酵的味道混在一起,熏得人连三日前的饭都能吐出来。   御林军平日只在宫里值守,已许久没到过此等污秽之地。这会儿,多数扶着墙干呕起来。好在对裴玄卿来说,这还不算最恶劣的,尚能忍受。   待将士们稍好些,队伍才继续前行。火光打在凹凸不平的墙上,折射出斑斑点点的亮痕。   脚步声轻悄、整齐划一,回荡在繁长的石室里。倏忽间,一个不合时宜的铁链声打乱了原有的寂静,似是有人在捉着铁链子摇晃,还有喑哑暗沉的人声掺杂在里头。   “裴大人,外头连活口都没有,里头怎么会有人呢……这、这是不是七星寨的鬼啊!”   裴玄卿没应声,颇有些嫌弃这位“养尊处优”养得头脑发昏的皇城亲卫。这声音听起来痛苦难耐,若是鬼魅,早该有本事逃出去。   他循着呼救声,拐过弯弯绕绕的洞室,终是在暗道的尽头看见声音来源。   那是一个,不像生活在阳光之下的活物。   发须太长,应有好几年都没剔过,因而面庞都被厚实的毛发层层遮挡。他脚边有很多干粮,还有水囊,似乎某人走之前刻意替他备好。   在石室的角落,恭桶已满得溢了一地,想必,这就是气味的来源。   裴玄卿挑着还干净的地方朝他走去,靠得近了,才听得见那人一直在说“救救我,杀了我也好”。   活得人不人鬼不鬼,杀了他也算是解脱。   许是跟江婳朝夕相处得久了,他也染上了几许怜悯之心。裴玄卿将火把执得离自己的脸近一些,似乎想让此人看清衣饰。   “你寻我来,有何事要报?”   那人方才还在一直晃动困着他的铁链,情绪激动,生怕来的人走了。这会儿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,抬头努力朝那处望去。   很可惜,几年没见着日光,眼睛早就半瞎了。这会儿,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几处黄光在空中晃。   蓦地,一声苦涩而不敢置信地笑从发间飘出,继而伴着丝丝缕缕的呜咽声。他实在不必看得真切,这个声音,便是剜了肉、化成灰,他都认得。   “裴指挥使,你来了啊……哑娃可真有本事,请得动你这尊大佛。”   闻言,裴玄卿略有失望。   只因怀疑此事与南楚有关,他才拼着性命来查探。可此人竟对他如此熟悉,总不会是哪个老仇人临死前,想请他叙叙旧吧。   “哑娃是那个乞丐的名字么?那你又是谁?”   “我是谁?哈哈哈,裴指挥使,你再仔细看看,不可能不认得我!”   他高高的昂起头,似乎想让裴玄卿看清,却又忽地想到什么,哽咽着低下了头,哭喊道:“对的,我成了这个样子,哪还有人认得我……”   裴玄卿没耐心听他哭哭啼啼,很干脆地问道:“所以,你姓甚名谁,所报何事?再不说,就呆在这等死吧。”   有回转的脚步声踏响,他慌忙追起身,可膝盖支撑不住行走,又狼狈地摔在地上。五指指甲在地面划出“咯咯”的声音,沉痛亦不甘。   “你,还记得霍武这个名字吗?”   “霍武……你说,你是霍武?”   火把险些落下,裴玄卿迅速提起神来握好,走到跟前,拿刀鞘拨开他杂乱的须发。   隔得太近,火光照在他眼里,刺眼得紧。有泪从半闭着的眼里滑下,他也没侧过头。就这么直直的仰着,生怕对方认不出如今的模样。   已殉职的战友再度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——不,并不算全然活着。   刀鞘随着主人手上的颤栗而不住发抖,他上下牙关磕碰,连同面上的肌肉都在抽动。   “你不是死在嘉峪关了么,怎么会……”   “嘿嘿,我没死,是不是很命大。裴玄卿,当时我还有一口气的,你若能带人回来再清查一趟,就会发现啊!可你没回来,你没有!”   他发疯似地伸手去拔这些发须、去抠掉长期活在暗室长出的疮痍,想去掉这些象征着耻辱的痕迹,恢复从前人样。   可发须太多、疮痍太深、手太无力,折腾半天,他还是地洞里人模鬼样的疯子。   裴玄卿握住他的手腕,鼻尖酸涩,万千悔痛此刻再认罪,也弥补不了霍武半点苦楚。反而让人觉着:我落到这个地步,你一句对不起,便能了事么?   霍武身子一怔,确认是他握的,苦笑道:“裴指挥使,你不嫌脏吗?”   没得到回应,霍武想,握得这么紧,定是不嫌的。   可他嫌,他嫌恶自己浑浑噩噩的每一天。他想过很多次,若能再见到裴玄卿,一定要告诉他,这些年,自己过得有多生不如死。   如今见到了,霍武又觉得,根本没有任何言语,能讲述清楚,一个为国家去刺杀敌首、却沦落到给草寇当军师来换口饭吃的人,有多不幸。   所以,他只是幽怨地,问了那个自己早也想、晚也想的问题:   “你为什么,没有回来替我收尸?”   在人前,裴玄卿从来都是不可一世、周身仿佛自有冰雪寒霜为屏的阎王。御林军头回看到,阎王也会向人低下头,怯于回答。   那时,第一次挣得了出头的机会。他害怕回去遇到援军,会死在这里,再不能完成娘亲的遗愿。   “那你为何会到了七星寨?”   裴玄卿没有回答“为什么不收尸”,便是最明显的答复——他自知理亏,无可辩驳。霍武便知晓了,他没遇到埋伏、没收到君令,他就是主观而纯粹的没有回头。   编个重伤昏迷被人抬走的谎话,都不成么?   那时,霍武久久等不到他,连同其余死透了的尸身一起被扔下坑中。双膝便是那时摔坏、又没及时医治,再也站不起来。   七星寨草寇做黑生意,走的都是无人小径。见他穿着监察司的衣裳,便撸了回来当军师。又担心他跑了,将其锁在地洞里,派一个哑巴送食。   叙述的开始都是痛不欲生,而说到后头,又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轻松自然。霍武自言自语地说着,大家都站在后边,没人看见,那尊刀枪不入的铜人眼角,也有一行莹泪滑落。   后来,寨子被剿,他同哑巴在地洞里躲了近半年,二当家才逃回来,咒骂着晋王。   “那厮要我们运粮草煤矿到南楚,不如直接杀头!南楚屠村之仇,不共戴天,绝无可能与其苟且!”   裴玄卿现下才明白,为何芳华县等几处煤矿丢失,却查不到镖局或船队的异常调动。原来幕后之人所雇佣的,是一批见不得光、不在户部名册上的草寇。   “再后来,我说盛京里头有丧钟,百余性命,定有人受理。结果,他真去了,哈哈,傻子,傻子!”   七星寨七位当家的画像,早就传遍盛京。二当家根本没能靠近钟楼,就被守军的□□刺穿腹部。   裴玄卿记得,监察司确实有收到上报称,有个草寇在丧钟下自投罗网。   他握着□□,步履发颤,说自己有天大的冤情要上诉皇宫。百姓拿石头、拿菜根砸他,砸出一头的血,咒他去死。最后声音微弱得像蚊蚁扑腾,听不清在说些什么,便去了。   霍武仰靠在墙壁上,笑得畅快:“他们把我当一个有脑子的畜牲圈禁着,也算是我小小的报答。裴玄卿,我骗他送死,是不是很黑心?”   “可你终究还是让哑娃来找我了,因为你也不想中州的国土、资源被南楚掠夺,是吗?”   霍武怔了怔,想说些什么刺耳的话,好显得他由内到外的卑劣,好让裴玄卿更悔恨。可话到了嘴边,终变成一句:“是。”   怨气再重,他仍是受中州养育的好男儿。   连一帮土莽草寇都知道家国大义,他怎会因为记恨着裴玄卿,而让这件事石沉大海。   “可是,裴玄卿,我们并肩作战,我的能力与功绩绝不逊色于你。但我成了一个肮脏恶臭的疯子,你却成了监察司的大英雄……”   他捂着脸痛哭道:“所谓大英雄,就是一个侥幸活着的人,从一堆倒霉透的尸体上站了起来。”   裴玄卿静静地陪在一边,想等他尽情发泄,要打要骂都可以。哭得没劲了,霍武只是瘫软着交代:   “他们走的是鹿鸣关,去查守军头子跟晋王的联系、查银钱流动,查那段日子中州有哪些官位异常升降……罢了,这些年,你学的东西哪会不如我。我交代这些,属实班门弄斧了。”   “我带你出去,走。”   裴玄卿斩断栓了他几年的铁链,手腕处已有些嵌入皮肉,不能立马摘下。   霍武往后退了几步,冷冷地说:“你真当我是好兄弟,就一刀杀了我。”   “你在胡言什么?”裴玄卿几乎有些怒意了,愤愤道:“我夫人是中州最好的大夫,她能治得好的。你宁愿给草寇做军师,不就是想留一条命吗?若因为恨我,就不让我搭救,还不如养好身子,找我报仇!”   霍武朝火把的方向别过头,虽看不清东西,但他知道,裴玄卿在那里。   “错了,我心愿有二:一是揭发晋王,二是问清楚、你为何不回来接我。”   意气风发时,他曾笑言:“我要当监察司最厉害的刺头,谁贪赃枉法我便查谁、谁侵扰边民我便刺杀谁!裴玄卿,你可别拖我后腿。”   如今双腿残废,双手再不能持刀。这颗替草寇出谋划策、抢杀过往商户的脑袋,他也觉得脏。   霍武言辞恳切,笑中带泪:“看在我提供线索的份上,裴指挥使,别让我活得像个笑话。” 第55章 金佛滴泪   作为曾经的监察司指挥使候选人,霍武死罪可免,被安置在了裴玄卿隔壁的院落。   一开始他心如死灰,只想草草了却此生。可无论怎么骂,裴玄卿都跟听不见似的,日日将江婳调好的药送来,亲自看着宫人替他擦拭。   逐渐的,霍武也放弃抵抗,随他去。随着身上的疮伤好转,心里那搓死灰竟也悄悄地复燃起来。   今日,裴玄卿关门时,霍武竟罕见地开口问:“我这膝盖,治得好么?”   “吱呀——”   那两扇木门停在原地,屋口半明半暗。缄默片刻,裴玄卿如实相告:“她说,断得太久,不成了。但皮肤和脾胃的毛病,都能治好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霍武定定看着宫人上药的地方,若无其事地说:“你娘子真有本事,果真不痒不疼了。咱们当时要是有这样的大夫随身——”   话未尽,门口的人已逃也似地飞身离开,徒留两扇门因剧烈碰撞而不停微微摆动。   他嘴张着,缓缓阖上,转而同宫人打趣道:“老子又不好男色,这小子害羞什么。”   宫人只管低头上药,不敢昂首回应。听大家说,这位是跟裴大人一样的狠角,刚来时脾气大得吓人,现在不知怎地,心境又突然宽和下来。   不仅他们疑惑,伺候晚膳时,连紫苏都好奇,问江婳今日有没有听到隔壁在骂街。   江婳大口吃着青提绵冰,摇摇头。   “郡君,他今日怎地不骂了?”   “不骂还不好么,我耳朵都要聋了!”江婳幽怨地看着裴玄卿,手指搭在眼下发黑处,委屈巴巴:“天天夜里睡不好,若不是看在他和五郎是故交,我定要做一副哑药。”   裴玄卿筷子一抖,刚夹起来的鱼刽掉回碗里,喉结很明显的滚动了一下,试探性地问:“婳婳,你该不会哪日生了气,对我……”   “报——大人,晋王逃了!”   好好的晚膳,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大伙儿都没了胃口。裴玄卿很不解:“那么多侍从跟着,能让他逃了?”   以萧景衡的功夫,可能性不大……   曹宁跑了一路,这会儿嗓子跟冒烟一样,又哑调子又怪:“皇上只吩咐将他押送回京,可没说要杀了他。那厮夺了刀架在脖子上,谁敢不让开。”   江婳讶异地同裴玄卿对视一眼,皱眉道:“他是失心疯不成?人怎么跑得过马,那总该知道去往何方吧!”   “回郡君,看方向是往佛母宫。”   *   蜿蜒天梯上,香客们惊慌四散,连篓子滑落、里头符箓和香烛滚了一地都不敢捡。这疯子拿刀见人就挥,有两个喇嘛试图拦住,被他一刀划在喉上,当场毙命。   “滚开,都滚开!”   马蹄声与阶下响起,大批追军中,他一眼就看到了江婳和裴玄卿。低声咒骂了几句,更加发狠地往上跑。   江婳跑得气喘吁吁,弓着腰摆手道:“五郎,我、我岔气了,你先去拦着他,我慢慢追。”   看晋王的样子,今日是打算破罐破摔,不怕滥杀无辜。裴玄卿点点头,派几个人护在江婳和紫苏身边,同曹宁快步踏上。   整座布达尼亚宫的形状就像佛母雕塑,拜佛的正殿在二楼,长阶顶端衔接着的平层是一个小小的底座,有罪责的人都聚在这里礼佛悔过。   铁锁沉重、锈迹斑斑,上一次打开,还是齐庶人被关入时。这会儿被晋王劈开,里边的人又想逃,又畏惧他手上的刀,不敢往门口靠近。   齐庶人伴君二十载,经历得太多,心境便沉稳。人人惊叫着躲避,她仍闭目跪在蒲团上,手指拨动红玉髓珠子。于檀香袅袅中,自若诵经。   直到那声再熟悉不过、却又满含酸楚的“母妃”在身后响起,她才停下,一双初显老态的眼瞬间睁开。   “衡儿,是衡儿吗?你父皇让你来接——”   随着转身,那句“接母妃回宫”哽在喉间,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。   她的衡儿应该是紫衣云纹、玉冠高束着才对,怎会沾染了一身的泥……还有血。   她扔了手串,拿粗布袖口使劲在晋王脸上擦拭,想替他把这些脏污都擦得干干净净。又努力捋顺他蓬乱的散发,语中带泪:“衡儿,你怎会弄成这样?”   “母妃,偷售矿产粮食的事,父皇他都知道了!儿臣已经完了,儿臣再也没机会接您回去了!”   “胡说!”齐庶人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,又心疼地捧住这张脸,啜泣道:“犯了大错又如何,你父皇没有杀你,咱们就还有机会。衡儿,你要振作起来,听母妃的话,回宫去,求皇上宽宥。”   晋王无力地跪倒在地上,双眼紧闭,泪水不断从眼角滚落。他几乎哀求似的,抱紧齐庶人的双膝,将头靠在布衣上。   “母妃,儿臣真的好累啊。”   回宫又如何,或许这辈子都要在幽禁中度过。等皇上消气,宽恕了他的罪过,仍要去当皇后母女的刀,替她们做一切见不得光的龌龊事,以免脏了她们高贵的手。   若不从,又会拿齐庶人做要挟。   他分神之际,屋里的人终于找到逃生时机,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。可才跑到一半,便被监察司和御林军的人拿下。   裴玄卿站在殿门口,纵使这对母子看起来凄惨可怜,他却生不出一丝怜惜。语气冷冷地催促道:“晋王殿下这是做什么,违抗圣旨可是死罪,还请速速回京,不要为难侍卫。”   “死罪?呵,裴玄卿,那你就执行啊,你杀了我啊!”   晋王头一回真正地笑得猖狂而快活,因为他知道,要杀一个王爷,没有确切的皇命。监察司不能、也不敢。   原来,只要他不再在意皇上的重视、王爷的体面,可以活得这般轻快。   到了现下,晋王眼底酸涩,终是说出隐忍在心底很久的话。   “母妃,您当初为何要选择投靠皇后?咱们母子两安安生生地不好么,您究竟为什么,要去追逐这些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啊……”   齐庶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像看一个怪胎,喃喃道:“衡儿,你这是在怪母妃?你可知,若不是母妃伏低做小,你根本不能活下来!”   难道她愿意去帮皇后处置一个又一个有孕的宫妃?   辛辛苦苦护着长大的孩子,竟在责怪她,这是在怨自己拖累了他?  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江婳看到,她虽对宫中一无所知,但只看安阳如何跋扈,就知道皇后有多么只手遮天。没有良贵妃那般的圣宠,生下皇子就是天大的死罪。   晋王无奈地捂住脸,眼泪从指缝中汨汨渗出,苦笑道:“那说明,咱们母子原本就与皇城格格不入。母妃,儿臣不想回去。儿臣去求父皇开恩,准我削发留在这里,陪您诵经祈佛,好不好?”   碎发随着掌风微微扬起,晋王脸颊红肿,嘴角渗出一抹血丝。   齐庶人气不可遏,身子疯狂发抖,握着的拳心上,指尖发白、几乎嵌入肉里。   她脊柱佝偻着,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,一拳、一拳捶着心口,恨得牙痒。   “萧景衡,我如履薄冰二十年,不是为了让你当一个喇嘛!你给我打起精神,滚回宫里去做你的王爷。”   晋王跪直身子,抬眼时,眸里满是戏谑,自嘲道:“儿臣回去,哪里是做王爷,分明是做她们母女的狗。母妃,这是为了谁,您不清楚吗?”   齐庶人眼眶湿润,颤抖着背过身去,冷声道:“不必管我死活。”   “做不到的……咱们是母子,儿臣永远都做不到不管您。”晋王伸出手,握住那片粗糙的麻衣,声声泣涕:“就像母妃当初本可以独善其身,却为了儿臣去讨好皇后一样。”   他素来知晓母妃不易的,怨人怨己,最终只能怨上天不公,将他生在这看似万人眼红、实则是豺狼虎豹窝的皇家。   齐庶人拼命克制着自己,不去转身扶他,只是狠心扯开衣衫,挥开他的手。   “滚回去,别让我觉得你是个废物。”   这样伤感情的话,太子这辈子是不会听到的。只有他这等生在夹缝中的可怜人,才会被娘亲拿伤人的话去激。   他不是托生在后族肚里、生来万众瞩目的皇太子,若没有强大的心理,只会被太子一党连肉带骨的啃食干净。每每他害怕或觉得乏了,齐妃便拿这话来激他。   裴玄卿心里波澜万丈,若他的娘亲真的被带回东宫,而他就如晋王一样在皇后手底下艰难求生,他是否会成为同样的卑劣之人?   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样,江婳悄悄握住他的手,问道:“五郎可是看了太多人性的黑暗面,而心生不安?”   这一问,裴玄卿轻轻地笑了下。   他的婳婳这样傻,还当他是什么见不得阴暗龌龊的清高之人么?   可她不知道那些过往,他便顺水推舟,故作畏惧:“是啊,他是皇子都活得这样艰难。婳婳,我好害怕呀。”   那只温软的小手握得更加紧了,她眼神温柔,语气却坚定:“五郎,你我都要相信,在那些充斥着阴谋、算计、杀戮的黑暗之下,总会有人、人性的纯真与良善存在。”   一如她眼前人人退避三舍的郎君,阴鸷而孤傲,同时温柔而强大。   他一时哑口,嘴唇微翕,却只能笑着道一句:“好。”   这回,晋王没像从前那样、再不愿意也撑着去争斗。他只是重重叩首而下,匍匐在蒲团边,央求道:“母妃,儿臣真的争不动了。我就是一个做什么都漏洞百出的废物,一个没人能替我善后摆平的废物。您就准许我留在这吧,宫里太冷,儿臣不敢闭眼安枕……”   齐庶人背着身子,还未言语,裴玄卿很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下,沉声道:“抱歉打断你们母子谈话,不过皇上的旨意是让殿下回宫,您能不能留下,齐庶人说了不算。”   晋王猛地回过头,眼角眦到极致,数条红色血丝由尾部攀援过眼白。他头发披散着,血混着土灰擦拭不尽,状如恶鬼。   困兽之斗,虽最终会是徒劳,也能伤人。裴玄卿下意识地把江婳护到身后,退开几步,低声叮嘱:“躲远些,他身边还有刀。”   想到他至今仍是王爷,裴玄卿射杀不得,她也很听话地避开,规劝道:“殿下,送走齐庶人那日,我便说过,别忘了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。难道祸首仍在外潇洒,你能甘心?”   晋王嘴角漾开一抹狞笑。   她在教唆自己回去报仇,好顺带替她出了气?   可惜啊,教唆这事,他亦无师自通。   他明知不可为,仍在事发前,带着安阳去求太子把亲妹那份罪揽下。安阳声泪俱下:“皇兄,你犯了罪,为了国之体面,父皇也会掩下。可若换了我,父皇只会推我到人前去认罪受罚的。”   太子纵然怒其行,却仍心甘情愿地担着这滔天大罪。可蓝阁老却抵死不肯,甚至以性命担保,若皇后娘娘在此,也绝不会同意这般行事。   太子是储君,是整个蓝氏后族的希望,他绝不能有一丝污点。   他语气冰冷,看安阳的眼神像看一个外人,全然不似对待自己的外甥女。   “公主犯错与庶民同罪,老臣自会请求皇上从宽处置,还请您不要攀污兄长。”   无论安阳怎么苦恼疯叫,他都置之不理。只有晋王扶着她回了宫,言之哀切:“若您是皇太女,无论犯了什么大事,他们便会推到您哥哥头上。皇姐,太后娘娘有司政之心,若她还在,您该是皇太女的。”   安阳神情呆滞地重复着:“皇太女……”   “是啊,皇姐看到了,蓝氏对你们兄妹是如何差别。咱们这些年瞒着皇后娘娘藏的兵甲银钱,何必送与太子做助力?只要南楚肯与您联手,西召多半会响应。太子倒了,您就是皇太女,万人之上。”   “皇姐,一母同胞,凭什么您是女儿身,就该被蓝氏摈弃?”   “可我是女子,哪有女子能做皇帝呢?”安阳双手捂着额侧,头痛欲裂,努力让自己平静:“皇祖母那样的女人,也没能当上皇帝。”   “因为她没有南楚支持呀,皇姐,可您给了他们那么多好处,他们会知恩图报的。”   萧景衡最是清楚,当不甘之人因不公的出生而产了怨念,心里那片土地会变得多么肥沃、适于让恶果扎根发芽。只要贪婪的种子种下,为着权利,安阳能做到什么地步?   可惜,他已看不着、也不想看了。   他背对着大门,朝齐庶人最后磕了一个头,谁都没瞧见,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瓷瓶。   皇宫大内里的皇子,过得不比裴玄卿这种刀尖舔血的人轻松多少。他一直替自己备着这颗、无药可解的剧毒之物,只待哪日争不动了、能求个解脱。   萧景衡倒地时,外边的人愣了片刻,裴玄卿反应过来什么,迅速冲进门将他翻过身。   黑色血线由七窍向外延伸,宛如他毕生所为开出的罪恶之花在盛放。剧毒顺着血管蚕食脏腑,分明是常人不可忍受之痛,他五官扭曲,却笑得那样放肆。   什么太子之位、什么厚禄荣华,无论是他出生便有的、还是追逐一辈子没得到的,终于都在此刻,再与他无关了。   直到晋王喉间再没发出一声挣扎,江婳哀叹着合上他的眼,齐庶人才颤颤巍巍地将他搂在膝上,问道:“衡儿,是死了?”   江婳厌恶她,却同情她,眼看着齐庶人两只瞳孔越来越涣散失去重心,忙扶上她的肩:“你冷静下来,这样会得疯病的!”   齐庶人似乎什么也听不见,嘴里呕出一大口血,头颅无力地耷拉了下去。   没流尽的血珠顺着滴落到晋王心口的衣服上,很快被黑血吞噬。佛母宫被呼救声和逃犯的哭喊声填充得满满当当,一缕阳光照在金色佛像上,鼻侧那处没擦净的灰尘折射不出明光,显得晦暗幽寂。远远看去,像是这超脱凡是之外的佛母,亦为人间疾苦落泪。 第56章 入宫待嫁   翠竹夹道,丝丝夏风将车帘流苏卷起一小截尾巴,裹挟着蜜果儿初熟的清甜,将车厢染得芬芳诱人。江婳侧倚在车壁休憩,嘴角轻轻上扬着。   大婚当日,喜轿该从女子娘家一路吹打热闹,去往夫家。可江婳在京中无亲无故,良贵妃喜欢她喜欢得紧,又念着北苑的恩情,便求皇上让她在洗华宫待嫁。   原以为要分住十二日,裴玄卿会各种阻挠。谁知他不声不响地往行囊里添了些江婳未带、他却觉得合用之物。   那会儿,江婳实在看不下去,阻拦道:“还要嫁回来的,搬来搬去多麻烦。”   他把碍事的小娘子抱到桌上放好,柔声呵令:“不帮忙就算了,别捣乱!”   江婳乖乖“哦”了声,两只脚晃得惬意,打趣道:“五郎,我要住到宫里去,你舍得?”   裴玄卿自然是希望她日日都在眼前转悠,但三媒六聘、世俗眼光,他可以不在乎,却不希望将来他人论起江婳,鄙夷地指点一句“大婚礼数不周”。   在能力范围之内,就要给她最好、最合宜的。   所以送她上马车时,他很真挚地感到开心。   八月初八,待到第十二日,便再也不用分别了。   马车停在宫门外,依江婳的位分,余下路程都得步行。良贵妃许是没想到她带了这么多行囊,只有四个宫人接应。瞧着他们搬得上气不接下气,江婳红着脸问:“要不,我来搭把手?”   “郡君使不得,娘娘知道了要责罚咱们的。”   如此,她便只好两手空空地在前头晃悠。宫道走了一半,身后忽地传来车轮声,有太监呼喊着清路,她随紫苏站到一侧,眼前这轮四乘马车华贵不凡,身后还跟着两排御林军,不由得好奇道:   “这是哪家大人,真有排场。”   待马车走远,小宫女才能抬起头,略打量了下,便立刻了然,应声道:“想来是南楚质子的车辇,咱们皇上真是仁德,都当质子了,还能有马车坐。”   质子?在金玉盘时,裴玄卿并未提起过……   “哪位质子?可是楚千荀?”   “郡君说笑了,南楚王哪里舍得让世子为质。据说,是与世子一母同胞的亲弟,楚千赫。不过世子此次亲自来中州护送,真是兄弟情深呀。”   闻言,江婳视线不由自主地盯着那辆马车,出了神。   古往今来,为质者都该是藩王的嫡长子。此事南楚理亏,若皇上提出要世子为质,南楚王是无法拒绝的。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,才会让中州退一步……   *   宫人带江婳看过这些日子要住的侧殿后,便去拜见主位。良贵妃精气神十足,目光柔和,朝她伸手道:“来,同本宫说说,可还有何处布置不妥当?”   江婳笑盈盈地迎上,端坐在身侧,微垂眸:“贵妃娘娘有心了,臣女瞧宫中一切都是好的。听裴大人说,娘娘往礼单里添了彩。此次出嫁,从洗华宫到宫门口的费用已算在您俸禄里,再添礼,臣女实在是羞于接受。”   末了,她刚想请贵妃收回,便被制止,良贵妃嗔怪道:“你这孩子,本宫好歹是贵妃之位,现银么确是不多,可皇上赏的这些头面、绫罗锦缎,库房里都堆成山了。给你添妆,本宫乐意,你可不许扭捏矫情。”   江婳余光迅速打量着殿内装潢,人眼可见范围内,没有一处不闪闪发亮,便知良贵妃所言不虚——她是真的用不着、花不完。   “那就多谢娘娘了,臣女初来宫中,不知能否看看御花园景色?”   御花园种着天下奇珍,素日官眷们入宫,无有不想一览人间芳菲的。这要求合情合理,良贵妃只笑骂了句“没良心的丫头,陪本宫坐一会儿都呆不住”,便派宫女领她前去了。   打量着时间差不多了,江婳故意往宫道上绕。果不其然,在昭仁殿外的长街上瞥见一抹红色身影。   银冠长带、墨发高束,少年意气藏不住的茂盛。   楚千荀瞧见她,大大方方地朝这走来,她也同洗华宫宫女道:“我与世子是旧识,想打个招呼,你同紫苏侯远些吧?”   宫女自是不敢违抗,沉声同紫苏往外走,心里确是诸多疑虑。   郡君这样,裴指挥使他不会有怨气么?她可是听说,裴大人将郡君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宝贵,不肯让外人瞧一眼的。   楚千荀走到跟前,虽容发依旧,面上的神采却退减许多。到跟前,轻笑着说了句:“小医仙好大的本事,害苦千赫了。”   江婳心里一万个不认同,若不是他们自己同晋王安阳狼狈为奸,楚千赫何须来中州为质。犯错者不反思,却责怪起揭发的人,者是何道理?   这般想着,她也觉得楚千荀不似从前了。   初识时,他还未袒露身份,只说是敬慕江婳的好本事,带她去偷禁山里头的奇珍异草。二人被禁卫发现,漫山遍野逃命躲追兵。她很难把那个鲜衣怒马、笑容炽烈的少年郎,同眼前人联系到一处。   模样没变,心迹却大不相同。   也难怪如今的他,会与那两个疯子搭上同一条船。   她到底是耐着性子,没转身就走,而是假模假样地说:“对不住,起初谁也不知道与南楚有关。最后即便我想停手,旁人也不肯的。”   “旁人?”楚千荀眼里闪过狡黠的光,又靠得近了些,低声道:“你的未婚夫,算是旁人么?”   江婳怔了片刻,他才入中州,竟什么都知晓了?   看她惊诧的模样,楚千荀双手环在身前,无奈地摇头笑道:“小医仙,当初他肯为了你闯宫宴求药,被打得半死不活。我便知道,此人多半是你的佳婿。”   “被打得半死不活?”江婳呆呆地重复了一次,很是痛心,追问道:“什么药,何时,告诉我。”   楚千荀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,匪夷所思。   这样的奋不顾身、孤注一掷,换了世间任何一个女子,恐怕都会感动得无以复加。他竟没有同小医仙提过,他竟没拿这份恩情去施压、去让她怀着亏欠和感激认准良人。   扪心自问,若裴玄卿不肯拿捉到的细作来换还魂丹,他为着南楚,也会耗到最后一刻。届时,江婳还有没有性命在,只能听天由命。   传闻中裴指挥使为达成目的,无所不用其极。而功绩薄上,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证明着这点。可到了江婳身上,他怎么忽地变了……   想到这,楚千荀神秘兮兮地凑近了,眨巴着眼:“提示一下,是衔华节之后。”   那么,便是她遇刺的时候了?   难怪她在中州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药,能迅速愈合刀伤,可之后再问裴玄卿要,他却冷着脸说不给。为此,江婳还一度奚落他小气。   “他……他怎么不告诉我啊……”   楚千荀自嘲般的摇摇头:“小医仙,无论你们从前怎么坎坷,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,何须再伤怀?倒是我,送完千赫就要回南楚去,还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自己的弟弟。”   “世子这般舍不得他,何不亲自为质,反而来做交易,买自己一个自由呢?”  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江婳立马暗道不好。   裴玄卿不是在府里头么,怎会出现在长街?   还恰巧撞见她来探口风!   悲惨的是,他恐怕不会信“探口风”这个说法,只会觉得她是念旧,在同楚千荀笑谈。   果然,他握住她的手时,很用力,几乎要把她的手腕给捏碎了。在她面上看见痛楚之色,才憋着气松开了些。   楚千荀有些急了,脚下往前稍稍挪了一步,又立刻停住,严肃地说:“裴大人,即便你们即将成婚,她也是个完完整整的自由身。”   江婳嘴角一僵,巴不得在楚千荀嘴上贴一个大大的封条。这都什么时候了,还在拱火呢!   裴玄卿幽沉的目光覆上一丝薄怒,示威似的将她手腕抬起,晃了晃,语气阴鸷:   “楚世子,请你看好了。她只有在我掌心里攥着,才能得自由身。”   宫墙内,一片绿叶被风带着从他眼前飘落。裴玄卿淡漠地接住,指尖轻轻一拧,茎叶里头的嫩枝立刻染了满手。他皱眉,嫌恶地摩梭着指尖,冷笑道:“中州距南楚不算近,楚世子,当心回不了家。”   为着江婳,他可以做到什么地步,楚千荀再清楚不过。这会儿,便噤了声,径直告辞了。   想到自己想问的还没问完,江婳转身欲唤住他,下颌却被人顷刻间捏上,几乎要把骨节给捏碎了。   夏日的晌午,她无端打了个寒颤。   裴玄卿眸底像凝聚了千年不化的冰川似的,冰冷噬人,凝视得她不敢睁眼看着。   “你在宫里这么不乖,难不成要我派人看着才能安分?”   江婳下颌都被他握着,含糊不清地告饶道:“疼,五郎,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他能置身事外……”   也不知他究竟信没信,可能松开手便是好的。江婳揉着下巴疼得“嘶哈”抽气,他也没给喘匀的功夫,拽着她大步往回走。   一路,她都在想该怎么辩解。冷不丁,前头幽幽的传来一句“南楚拿安阳亲笔信换,皇上不忍看她身败名裂”。   女儿做到这个地步,当爹的居然还在后边收拾烂摊子……   不过,经此一事,安阳被禁足在启元宫里不得外出,也不得与人通信,算是得了教训。起码在她大婚前,都不能出来搞破坏了。   江婳步子雀跃起来,突然蹦跳着凑近,低声说了句:“听说你闯宫宴求药挨打了?”   裴玄卿脚下一怔。   她怎么听起来这么开心!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裴玄卿:老婆终于知道我有多勇了(傲娇)(翘尾巴)   预收《偏宠祸水(重生)》文案已发,在专栏里去戳戳看呀,看看我约的封也成! 第57章 重修旧陵   随着晋王于佛母宫里身死、楚千赫入中州为质,这场事涉近二十洲官位调动的行贿案也落下帷幕。只是后族一党借南楚有不臣之心,再度重提太后遗志,让皇上头疼得紧。   因而这些天,皇上常在应付完一帮老臣后,来洗华宫舒缓心神。江婳多半避着,今日良贵妃身子也有不适,替她施针耽搁了些。   皇上摆手示意不必起身行礼,独自坐到软榻的另一侧,屏退了宫人,靠在玉枕上闭目道:“蓝启辰那老儿,平日不知用什么法子养的身,朕耗着,他也耗着。站了两个时辰还能口若悬河,唾沫星子都快淹死朕了!”   颈上有针,良贵妃也不能转过去,只能努力斜着眼往那处看,柔声劝慰:“蓝阁老既主张征战,想必提出了相应的法子解决军需粮草吧?”   “哼,他若能凭空变出军饷来,朕还有何可反对的?可他所奏,无非是加重赋税。中州才安稳了几年,即刻便要加收,底头百姓还活不活了!”   算起来,如今距离饥荒四年,疫病两年。两年险险足够恢复民生,此刻征税,若一举成了倒罢了;若兵败、或拖上几年分不出胜负,又该如何?   良贵妃起初不知晓其中利害,顺着说了几句还被皇上斥责了。江婳收针后,默默听着二人应答。忽地觉着,纵使皇上有私心,想护着自己唯一的嫡女,可他却实在不算个昏君。   怜悯平民、剿查贪吏,有御医调养着,衰老速度仍远超同龄人。可见其在政业方面已是殚精竭虑,尽其所能了。   半晌,良贵妃才试探着问道:“不若,皇上便首肯了重修太后陵墓一事?”   此法不算大兴土木,却也要耗费一番人力物力。况且修的是他蓝家人的墓,又由他提出的,于公于私,几年内他不仅不能再提征战一事,还得出点血。   或许,皇上心里是想过这曾退步的,可出于对太后的怨,他又不肯自个儿松口。如今良贵妃提了,他便顺着台阶走下,颔首道:“这也不失为一个两全的法子,可难就难在,重修陵墓、地宫阴阳动荡,得有宗室女前去守灵,以慰藉太后亡灵……”   皇上叹了口气,细数如今放眼宗室,还未婚配的就那么几个,各个都是金尊玉贵的娇小姐。地宫湿冷、吃喝也一切从简,她们哪能受得了。   偏偏守灵一事,看重心诚。他一道圣旨将人强送进去,盛京里议论起来,也是不妥。   良贵妃剥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到他嘴边,附和道:“平日里受天下养,这会儿连给祖宗守灵都不肯,真是无德!”   “呵,你肯,那朕将钰儿送去,你答应么?”   良贵妃吓得花容失色,连忙下地跪着恳求道:“皇上,钰儿是男子,阳气盛,怕是冲撞了太后灵体啊!再说了,他还那么小,就要去地宫里头吃苦,这不是要臣妾的命么。”   她言辞急切,皇上无奈地摇摇头,朝江婳招手,命她扶起贵妃,又问:“要到你头上,你才知晓地宫不好?休说是她们的亲娘不肯,便是送福宁郡君去,你可舍得?”   “这……”良贵妃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,像是生怕皇上立刻就要夺走似的,婉言道:“臣妾没有生公主的福分,看郡君跟看亲女儿似的,哪舍得叫她去呢?”   江婳缄默了片刻,思索再三,开口问道:“臣女也能去?”   皇上嘬了口茶,语气淡淡的:“你封了郡君,也算是半个宗室女,自然能去。不过,你也不必忧心朕会强人所难。婚期即近,哪有把新娘子派去地宫的。”   “正是呢,即便皇上舍得,臣妾也舍不得啊。”良贵妃打趣道:“再说了,若是把江婳送去地宫,裴大人指不定要闹出哪档子吓人事。是吧?”   她笑得和蔼,看着江婳。   江婳脑中不住地回响着“裴大人”那句话,是啊,他为着这场婚事,为着让她身有尊位风光大嫁,做了那么多准备。这会儿要延后,他会同意么?   不,不仅不会同意,就像贵妃所言,不知会干出什么疯事。   可她等了这么久,才等到接触太后尸骨的机会。待陵墓重修完毕,封锁起来,十年之内都没机会再接触了……   即便爹娘不在了,她也不愿在史官笔下,一生渊清玉洁的爹爹,成了毒害太后、医德不端的恶人。   机不可失,至于亏欠裴玄卿的,只能日后再弥补。   手腕被晃了晃,江婳才回过神,见良贵妃诧异地盯着自己,问道:“怎么了,可是施针累着了?”   “没……没事。”她定了定神,努力平复着过于紧张而极不均匀的呼吸,走到皇上前方,正身半跪:“臣女江婳承蒙皇上施恩,享郡君禄,愿为皇上分忧。前去太后陵墓,守灵直至地宫再次封禁。”   皇上放茶盏的手悬在离桌面两寸处,未饮尽的茶倾杯溢出。他下意识地扔开,手心略发红。良贵妃也缓过神,急忙上前查看,被他皱着眉挥手拂开。   江婳略有慌乱,却跪得笔直,不像是玩笑话。皇上微微摇头道:“你该知道,封郡君这事,并不是朕开恩,而是他拿性命去立功替你换来的。你这份感激,不该对着朕。”   “皇上,裴大人所有皆是您所赐。臣女与他同心同德,就该替皇上分忧解难。如今无人肯去,就让臣女去吧。”   诚然,她肯去,解了眼前极大的困境。可裴玄卿他知道了,又会伤心到什么地步。   小院一别,他再见到五郎,便是他从嘉峪关浴血杀回,踏进昭仁殿之时。   他只觉得此子熟悉,鼻唇颇似月娘,心中觉得有缘,并未认出真身。因为他留下了足够母子二人富足过一生的银钱,他的五郎,不该落得靠搏杀来活命的境遇。   直到那个倔强又沉默寡言的少年郎身上伤痕越来越多、官品越来越高,能单独进昭仁殿同他叙事,才拿出月娘留下的家传匕首。   听五郎云淡风轻地说完这须臾数年的遭遇,那一刻,无数的惊惶和懊悔涌上心头,让他哑口失措。时过境迁,月娘已逝,强占家产的许娘子也早就去了外地,不知所踪。他无可弥补、无可惩治过错之人。   然而,许娘子纵然罪该万死,可最大的过错之人,不就是他自己么……   面对着五郎,再多的言语致歉也显得多余又可笑。可他能给的,也只有这些金银宅子。似乎把五郎的沈家填得满满当当,才能让他这个爹爹心里头好受些。   可再怎么借功行赏,他始终没见五郎有过笑意,有过满足。永远都像被汪洋大海淹没在深渊底下的冰山,不会融化。   直到江婳出现,他才觉得,冰雪会初霁、旧疾当痊愈。   在大婚之前,把江婳送走,或许五郎再也不会原谅他了。   这般思量着,皇上再为难,也坚定地拒绝道:“不可,这于理不合。你只管好好成婚做新妇,其余的,不必忧思。”   “皇上!”江婳急出了眼泪,叩首恳求道:“臣女感念君恩,愿替裴大人为皇上效力,请皇上恩准!”   “你非任何一位宫妃、王妃所生,算不得太后的后人,守灵也是无用。来人,将她带回寝殿去,好生绣嫁衣。”   紫苏虽不理解这样的好事,皇上为何不许。可她也觉着,这样一来,姑娘就能如期和主子成婚,夫妻和乐该多好。便同洗华宫的宫女们一起,劝着拖着将江婳带回房里。   圆桌中央,红色里衣上的石榴花纹绣到一半,针还别在上头,静悄悄地躺着。   里衣舒适为主,纹饰最是简单,只肖绣一朵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花即可。饶是这般,也让她头疼不已。   能拿银针,未必拿得惯绣花针。纹饰蹩脚,江婳前些日子边绣边笑自己。可如今拿在手上,却怎么也不是滋味。   今天是八月十三,握着嫁衣,便感觉期慕已久的日子近在咫尺。郎情妾意胜蜜糖甜,可她不能只顾着自个儿甜,留爹娘躺在奸佞的名录上。   抛尸乱葬岗后,不得立牌位、不得祭祀,曾有一个小徒弟偷偷替爹爹上香,还被以叛党论处、斩首示众。   紫苏无声替她沏了杯花茶,劝道:“郡君,既然皇上不答应,您就安心在屋里绣嫁衣吧。为太后守灵一事是荣耀,总会有宗室女肯去的。”   再说了,皇上待姑娘好,全是因主子的缘故。姑娘便是想报答,也该在府中常日伴着才是呀。   针在指尖悬而未下,她叹了口气,将里衣放回桌上。   怀着歉疚和憎意绣出的嫁衣,怎会带来幸事呢?   “紫苏,去取笔墨来。”   “欸,奴婢这就备。”紫苏将秀白宣纸平铺于书桌上,姑娘提笔,她站在一旁研磨,无意间抬眼,瞥见姑娘写了一句“速速进宫,有要事相商”。   饶是冰鼎中凉气充足,紫苏仍无端地吓出一头冷汗。为防着滴进砚里,她赶紧擦干,惊魂未定地问:“郡君,您该不会觉得……主子会帮您说情吧?” 第58章 启程出宫   窗外浮光霭霭,窗内燃灯续昼。烛芯的暖光照在正红里衣上,温和又喜气。   良贵妃没着人传话,而是亲自来侧殿问她,裴玄卿在洗华宫外的长街候着,她可要一见。   见自然是要见,江婳放下手中针线,犹疑道:“宫门落了钥,他如何进得来?”   “监察司副使以上有特令,无召亦可入宫。”   但不能入后妃宫门。   如此,在外头长街上,有值守宫女太监,人来人往,倒不担心他会气恼之下干出什么疯事。   幽月高悬,薄云轻漾。她远远便看见宫人提灯在替裴玄卿照明,而他今日未着官服,而是换了身家常的墨画白底对衫。负手而立,恍若月下谪仙。   梧桐叶上,暮蝉空鸣,声声叶叶是别离。   江婳走得极缓,有些怯于面对那位偏执的阎王。可走得越来越近了,她却惊诧地发觉,他唇角带着微笑,眉眼也柔和,并没像她想的那般阴鸷可怖。   事实上,本该大发脾气的事,却摆出这副面孔对待,比直接发作还诡异。   靠得近了,宫人们便很识趣地退避三舍,留给二人叙话。   她还未开口,一直背着手的裴玄卿将身后所携之物拿到跟前,声音很柔,带着讨好,让她心里揪得疼。   “我绣的腰封,你看看可还喜欢?”   他指节很长,露出一节在包裹外,泛着丝丝颤抖。   偏执又蛮不讲理的指挥使,这是在示弱挽留自己?   江婳觉得鼻子很酸,眼前视线被冲挤得越来越模糊。直到打开包裹,一枚金线密织描边、合欢底绣镶点翠的腰封舒展在眼前,眼泪便彻底泄了阀,如珠链滚落。   他是用提刀斩敌的手,去笨拙地练习穿针么?   她泪中带笑,裴玄卿便知道,她是喜欢的。他上前一步,将她右手握在手心,颤声问:“婳婳这样喜欢,定也期待穿上嫁衣的样子。今日是八月十四,六天后就该是咱们的婚期。届时——”   “对不起……”   江婳哽咽着打断了他的讨好,将包裹一片一片地放了回去、紧紧系好。做完这一切,她定定地看着裴玄卿,终是道出一句:“如果你愿意等到重修结束,那时我再穿给你看吧。”   压抑着的偏激,都于此刻翻涌而上,占有和控制的想法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。饶是光线暗淡,江婳依旧能辩得,他眼里,暖意消失无迹。取而代之的,是红得像血一样的憎意。   她下意识地退了两步,转身便想往洗华宫里逃。顷刻,肩上一疼,几乎能听见骨节的吱咯声。他握着她的肩头,一路逼迫着抵到墙边。   江婳挣扎不动,边上宫人想上前查看,裴玄卿侧过头,喑哑地呵斥“滚开”。   “五郎,这里是皇宫,不是裴府。你在这动手撒野,皇上不怪你,别人也会参到你受罚为止的!”   “你担心我啊?”他低头轻笑,逐渐变得狰狞,红着眼与她对视:“有使臣在场的宫宴都闯过了,还害怕在长街掳人么?江婳,我想让你体体面面地从宫中风光大嫁,做出让步,不代表你能随性践踏我的心意。”   她微垂着眸,一声不吭,他发狠地抬起她的下巴,威胁道:“无论是留你的命,还是人,只要我想,就不会在意要付出什么代价。这一点,你清楚吧?”   “谢谢……”   裴玄卿一怔:“什么?”   江婳抬眼,认认真真地说:“还没正式谢谢你替我求药,连累得自己一身伤。”   她言辞恳切,目光温柔而真挚,无形中,将他波澜肆虐的心抚平许多。他眼中揉杂着一丝哀凉,自嘲道:“所以,你在成婚前际,后悔了?在北苑时,你亲口说过什么,你还记得么?”   “我记得,生生世世,不休不止。”江婳抬起能动的那只手,轻轻抚摸着他的侧脸。宫墙漏出的月光熹微,描摹出他好看的侧脸轮廓。周边都黯淡着,唯二人脚下有幽月相映。   “五郎,与你相伴是我这十年以来最快乐的事。只要我还有一丝意识在,就决不会后悔。可我这回真有不得已的苦衷,请你原谅。”   在裴玄卿沉默的间隙里,江婳想了几十个用来搪塞、抗拒的缘由,好应对他的质问。   可他开口了,却只想知道:“为什么不能像我信任你一样,信任我?”   他可以去相信,江婳没有一刻后悔过。可明明也想成婚,却自请守灵。这该是遇到多大的难事,才会狠心撇下他。   挚爱且唯爱、包容并信赖对方,这不是早就达成的共识么?   江婳别过头,红唇翕动:“现在不是时机,五郎,有时候隐瞒不代表不信任,或许那是一种保护。譬如皇上命你保守什么秘密,你会私底下告知我吗?你对我,同样也有隐瞒呀。”   裴玄卿被她一问,一时凝噎着不知如何作答。   是啊,若真有艰险万分的任务,她不知情便是最好的保护;况且自己的身世,到如今,他亦对她瞒着,只称自己父母双亡。   那又有什么资格,去怨怪她没有尽数坦白。   肩上的紧扼换为了轻抚,他抱有歉意、又满心不甘地替她揉捏按疼的地方,赌气似的说:“就这一次,你要是再弄出其他幺蛾子,我就……”   就怎么样,杀不得骂不得,还自作多情地替她求了郡君之位。她若想长住洗华宫躲着,也是能的。   半晌,他示威似的:“我就趁夜把你掳回去藏起来,再不让人看见!”   “噗嗤”。   江婳脸“腾”地红了一下,绕到宫门后,将发出声音的人逮个正着,笑骂道:“好大胆的丫头,别以为你的正主子在这,我就不敢罚你!”   紫苏回过身,忙告饶:“郡君恕罪,良贵妃担心您……呃,与裴大人发生争执,命奴婢前来……”   “听墙角”这词虽是事实,但用在贵妃身上难听了些,她便不吱声,打量着姑娘聪慧,必能猜到。倒是裴玄卿觉着匪夷所思,问道:“难不成娘娘觉得,我会戕害自己的未婚妻?”   “绝对没有,大人不要多想!”   紫苏嘴上否认,同时在心里追加,戕害是不可能的,但掳了人强闯出宫,他真干得出来。   *   八月十六,守灵和重修陵墓的队伍浩浩荡荡,从皇宫准备出发。江婳瞧见泽灵郡主,惊愕得忘了收起下巴,还是紫苏提醒她注意些仪态,才收敛起来。   她默默走到泽灵身边,皱眉道:“地宫阴寒,吃食又简陋,郡主玉体恐怕难以承受。可是皇上向柔淑长公主施压,逼迫你去的?”   不然,长公主怎会舍得让独女吃这个苦头。   “你误会啦,是我自己想去的。”泽灵朝她眨了眨眼,将她拉近些,避开众人说:“皇祖母只有我一个嫡亲外孙女,若我都不去,她老人家心里多孤苦呀。母亲起初也舍不得,但听了这些话,便答应了。”   “可守灵一事,快则一年,长则两三年,会耽误郡主议亲的。”   泽灵垂眼,面颊上泛起微红,喃喃道:“耽误才好,母亲和太子哥哥选的那些,没有一个是我喜爱的。”   分明是误了,她却欢喜,可见误得好,江婳再脑子愚钝,也该明白,恐怕是徐潇入不了长公主的眼,泽灵便想蓄意拖着。待那些“好郎君”都有婚配了,徐潇才能说得上几句话。   如是,江婳嗔怪道:“都怨他,平日里任性妄为,纨绔之名远扬在外。连卖糖葫芦的小贩都知道,徐国公家大业大,幼子却是个不成器的。”   “江婳妹妹,他被母亲回绝时,已深悔自己从前所为,正用功温书呢,你就别骂他啦。”   不得了,婚约还没一撇,先护起内来了。江婳哭笑不得,坦言问道:“郡主莫怪,我实在想不通,徐潇除了模样,到底有何处远胜其余小郎君们?”   泽灵伸手摩挲着腰间玉坠,言笑晏晏:“可我就是喜欢他生的好看,不成吗?”   江婳:“……”   她总算相信坊间所言,徐国公年轻时乘车出门,回府后,满车都是小娘子们扔的花、绢子和玉佩香囊。   太子走完流程,快步到了马车跟前,低声叮嘱:“你且安心去,随行驻军里有本宫的人,会护着你们。”   这话落入裴玄卿耳里,他居然很镇定,沉着地回了句“多谢”。   待太子走了,江婳小声问:“我以为你会讥讽他记挂臣妻不要脸,如今这是?”   裴玄卿无奈地叹了口气,伸手揉揉她的额发,苦笑道:“监察司事务缠身,你不在我身边。有人抱有善意护着你,我……何必去驳。”   掌心里那张姣好的小脸努着嘴,眼看着就要落泪了,他忙笑着安慰道:“不哭,每办完一件事,我都能休沐几日。届时,就去看望你。”   因着送守灵宗室女入太后陵墓一事,安阳暂时解了禁,须得跟在太子身后相送。   起初,听人说名单里有江婳,婚期延迟,她还不甚相信。这会儿见她穿着素白衣裳站在泽灵身边,才安下心来。   既是江婳自己选了条艰难的路,就别怪她顺手多施加些险阻波折了。   安阳刚想上前耀武扬威,就被太子拦下,他神情严肃:“你忘了前段时间的教训了么?今日是什么场合,你还想去找她麻烦。”   “皇兄说的是,来日方长,待她到了地宫……”   “那又如何?”太子眼里满是痛惜,摇头道:“锦乐,同是母后所出,为何你与我们截然不同。本宫会着人在地宫留意宗室女们的状况,你趁早收敛心思。”   闻言,安阳身子微晃了下,不知是否因太久没见日光,有些头晕目眩。   皇兄从什么时候起,已不再是她天底下最亲近之人了? 第59章 初入皇陵   饶是皇家陵墓,也不能建在阳气太盛的地方,择址多以阴宅风水为主。因此,太后寝陵挑选在洛河之阴,此处水位低、有嵩山环绕,最能藏风聚气。   旭日初崭,寒烟如织。自靠近洛河起,马车颠簸了一路,昨夜大家都没休息好。今日到了皇陵,下车时,大家还睡眼惺忪着。谁知前来相迎的嬷嬷发话:   “奴才数三声,再有睡意缠身者,统统去山顶吹一吹这洛河风,好清醒些,替太后娘娘尽孝!”   江婳迷迷糊糊地,被这洪亮的嗓音惊得一激灵。本以为管事嬷嬷是接她们去休息的,谁知当即来了个下马威。她余光扫向泽灵,见她也是吓得不轻,睡意全无,乖乖地站在正中央。   “你,乱看什么!”   直至嬷嬷走到跟前,江婳才知晓,喊的人是她。不会吧,侧眼瞥一下也不行吗?她刚想替自己辩解,泽灵抢在跟前答道:“嬷嬷勿怪,我甚至不适,故而福宁郡君才格外挂心些。入皇陵后,定会打起精神侍奉皇祖母,不再触犯。”   她看着谦和,语气却一点也不软弱,管事嬷嬷冷笑道:“您既称太后老人家为皇祖母,便是泽灵郡主了?”   泽灵抬眼,与她平视:“正是。”   “到了这,奴才可不管你们是什么郡主郡君、乡君之列。凡是偷懒耍滑、孝心不诚者,通通该罚!听明白了?”   大家不吱声,倒不是刻意想与她作对。实在是太过惊诧,深觉不可思议。还是泽灵先拂身道了句“是”,其余人才接连效仿。   不管这些人心里头是否服气,表面上乖顺便成了。管事嬷嬷满意地微点了头,吩咐贵女们跟着她去里边女眷居所,驻军只能住在外沿。   如此,若事发突然,裴玄卿和太子安排的人,竟不能第一时间支应上。   江婳特意拖着泽灵排到最后头,低声问:“你可是郡主,她们也敢这样怠慢?”   泽灵无奈地叹了口气,朝皇陵出处使了个眼色:“这些嬷嬷都是宫里没犯错、却又没倚仗的老人,太后去世后便被发配来守陵。余生都只能留在地宫,为太后诵经祈福,这辈子都出不去的。因此,讨好咱们,于她们而言,没有半点用处。”   确认嬷嬷们在前头带路,没有回头的意思,她又补充道:“非皇上旨意,外人亦不可入。所以,她们不必担心,咱们回去以后着人来报复。”   江婳恍然大悟,难怪她们的眼神落到泽灵身上时,都有种嫉恨之意。   在阴处关久了,自然羡慕能在阳光下自由活动的人。那人在外面被捧得有多高,到了这,她们便想踩得低低的,才能解恨。   照这个情形看来,泽灵的日子怕是难过了……   到了居处,果真验证了这一猜想。泽灵的屋子在院里最西边,庭院深深深几许,日头由升到落,半点照不进去。只是站在屋外,就感觉手脚发凉。推开后,一股厚重的霉味扑鼻而来。   梁上的蜘蛛网、桌上厚出半根指节长的灰,无一不证明,这屋子从建了,几乎就没人住过。   阴风阵阵,泽灵情绪有些低落,默默拿帕子擦出一块干净地,好放包裹。江婳一咬牙,上前好言相求:“嬷嬷,这屋子住久了,骨头潮得疼。您慈悲心肠,可否替她换个屋?”   嬷嬷叉着腰,眉眼里明晃晃地写着“刻意”二字,故作为难地说:“那可不好办,能住人的就这么几间,你若心疼,就自己同她换去吧。”   “可方才进院子时,我明明看见朝南那一排房子都落着锁,明显没人呢。”江婳取下袖中的玉镯,挤出一抹自然的笑,央求道:“嬷嬷要打理这么多屋子的确辛苦……”   嬷嬷接过镯子掂了掂重量,又放太阳底下轻微转动,笑道:“确实是难得之物。”   江婳还以为她要松口,结果,嬷嬷敛了笑意,镯子被她像垃圾似的扔回桌上,全然不顾会不会摔碎。   “郡君,这东西在皇陵,可不管用!”   江婳还想再试,却被泽灵拉着袖子,朝她拼命摇头。她这才想起来,在路上泽灵说过,这些嬷嬷余生出不去,要钱财宝物有何用。   见她神情沮丧,嬷嬷扬着调子道:“既然你们姐妹情深,我也不好太不近人情。我看也不必换了,就二人同住吧。”   泽灵慌忙摆手:“不成,嬷嬷,我一个人住就行的。我同江婳也不算亲近,实在不必……”   “什么不亲近。”江婳打断道:“多谢嬷嬷好意,我们现在要清理屋子,灰尘太大,恐伤了您的身子,还请快些出去!”   见状,管事嬷嬷冷哼一声,带着其他人调头离去。待脚步声远了,泽灵才摇头道:“你明知道天高皇帝远,小鬼难缠,还开罪她做什么?这下连累你,也要同我一起受苦了。”   江婳坐在包袱上,转动脖子松松筋骨,满不在乎地说:“郡主还没看出来,她打定主意要磋磨咱们吗?就算谦卑讨好也换不来优待,又何必再低头。这屋里阴得跟闹鬼一样,我若不来,你夜里能睡得着么?”   嬷嬷手上是有名录的,这些同江婳一样,临时封了乡君的,都是贵族的旁支或可怜庶女。为着家族利益、为着替嫡女挡责,被推着来守灵。真要论金枝玉叶,只有泽灵郡主一人。   因此,这些嬷嬷便瞧准了,要拿她开涮。   好在此行里,她们的首要任务是守灵。分内事做好了,嬷嬷也不能无端苛责。   因着守灵,大家都不能扑粉施妆。江婳打小翻山越岭,颠簸惯了。如云的肌肤上只是沁出两片樱红,两片莹润的嘴唇仍是红嘟嘟的。可泽灵的体力到底不及她,这会儿已累得面色发白。   “郡主先歇着,还是我来打扫吧。”   然而,泽灵擦了把汗,自顾自地拿起扫帚。灰扑了一地,她边咳嗽边扫,连肺都块咳出来似的。江婳夺扫帚夺不过来,又气又笑,捂着鼻子喊:“郡主,我不拦着你清扫,可你方式不对!”   泽灵呆呆地停下手,缓过气来,才捂着胸口问,那该怎么办。江婳先拿干净帕子各自缠在面上,又去院中水井打了一桶水。   “郡主你看,先洒些水再擦,就不会扑一脸灰了。”   至于地上的,蒙着面,也没觉得多呛。   二人齐心协力,屋里灰尘和蛛网很快被清扫干净,泽灵讪笑道:“难怪你要拦着我,还真是给你帮倒忙了。”   若不是与泽灵相识甚久,江婳很难相信,这话是从一个郡主嘴里说出来的。   毕竟,在她的固有印象里,公主郡主都是安阳之列。不把身份低于自己的人当人看,更没可能让十指沾到阳春水。   才坐着歇了一小会儿,管事嬷嬷便在院里催促道:“一个个都关着门,白日睡大觉啊?所有人都出来,去佛堂学习诵经。”   “这才第一日就……”   江婳本以为,再怎么都会给人一天适应的时间。谁承想第一日就要开始干活儿,只好抱歉地同泽灵说:“早知道,便不拖着郡主打理了。累成这样,你待会儿不会支撑不住吧?”   泽灵累得说不出话,只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。   夜里总要住人的,现在不收,就得晚上抹黑收,岂不是更糟糕。   站到院里时,管事嬷嬷瞧见二人一身的灰,皱眉道:“你们就这样去佛堂?”   “对不住了嬷嬷,收拾屋子时不得已沾上的。不若,我们现在就去换一身干净的。”   泽灵拉着江婳便往屋里走,嬷嬷在身后大呵:“站住!这么多人等着你们换,耽误了时辰,谁负责!”   没法子,二人只得憋着气,灰溜溜地回到队伍最后,跟着往佛堂去。   一路上,江婳都在想,裴玄卿从未来过太后陵,他定不知道,探望只能到外沿,不得越过驻军的活动范围。   根本见不到她呀!   不过,以裴玄卿刺杀藩王的本事,或许能有法子混进来。届时,一定要他抓上一百只老鼠,扔到管事嬷嬷房里去!   不同于中州任何一代太后,孝昭仁应当是高位者里,最坚定的人治主义者。她一生都在致力于收复南楚与西召,主张的战事不断。   正因不信神佛,所以她甚少礼佛。皇上又打心底里厌恶她,便蓄意减少了当时修建佛堂的开支。如今的佛堂,只是城隍庙的五分之一左右。连佛像都只是镀金,而非纯金打造。   难怪蓝氏后族成日嚷嚷着,要重建太后之陵。以江婳一个外人的角度看,着实寒酸。   众人跟着领头尼姑规规矩矩地跪下参拜,掌事嬷嬷忽地指着江婳和泽灵怒道:“你们俩仪容不整,冒犯佛祖和太后。罚你们今日抄双倍的经,没抄完不许吃午饭!”   “你!”江婳猛地抬头,直起身子:“方才我们要去换衣裳,分明是你说,会耽误时间,我们才没去的,现在到拿这事来作妖!师太,请您评评理。咱们既然自请来守灵,就绝不会对太后娘娘心有不诚!”   领事尼姑只管诵经,全然像没听到似的,嬷嬷嗤笑道:“你们换衣裳便会耽误时间,这说法有错么?衣冠不整面有灰土,难道不是事实?如今还敢在佛堂大肆喧哗,扰了师太诵经,罪加一等!”   话音刚落,外头便有与她年龄相仿的人,持着戒尺走了进来。   管事嬷嬷抬手,指着江婳,淡淡道:   “就从最桀骜不驯的打起吧。” 第60章 太后旧人   江婳再如何力盛,也抵不过几个嬷嬷按着,不得动弹。戒尺才落一下,背上立刻火辣辣的疼。嬷嬷手下力道又紧,衣裳贴着肌肤摩擦,痛得她立刻泪眼盈盈。   泽灵数次想阻拦,都被她们一把掀开,像扔一块抹布似的扔到一旁。她求诵经的师太,师太毫无反应,只好跪行到掌事嬷嬷面前,啜泣道:“嬷嬷,我们知错了。抄经、不许吃午膳,您说什么我们都认罚,请您不要再打了。”   “哼,若是高高扬起,轻轻放下,往后你们犯错还何惧之有?左不过打量着我会心软,求个情便是了!”   泽灵央求无果,戒尺带起的风声凌厉,每落一下,疼痛加倍。江婳的呼喊声逐渐微弱下来,她咬咬牙,只身扑到江婳背上,任由戒尺抽打在自己腰背。   “走开,你快走开!”江婳牙缝里恨恨地挤出几个字,怒视着嬷嬷:“若郡主落下什么顽疾,你就当真确认,躲在陵墓里,柔淑长公主不能寻你麻烦?”   提及“郡主”二字,师太转动佛珠的手忽地停了下来,身子一怔,转过头命众人住手。声量虽小,却坚定、不容反抗。   这下,大家都急急停手,包括管事嬷嬷在内,纵使有疑惑,却也不敢质问。   看来,在这个内陵里,师太拥有绝对的话语权。   师太托着泽灵的下巴,让她抬起头。虽因疼痛而有些扭曲,可眉眼、唇角,无一不与柔淑长公主极为相似。   而长公主,又是太后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。   于师太而言,主子故去十年,若不是知晓皇帝与太后不睦、担心主子逝后无人诵祷,她早一杯鸩酒随着太后去了。   此刻,她捧着泽灵这张脸仔细端详,眼里隐约闪出泪花。   “实在是像……”   泽灵能像的人,就那么几位。再结合师太的地位,只肖一刻,江婳便猜到了身份,颤声问道:“师太可是当年寿康宫的掌事何姑姑?”   “何氏,已是前尘了。”自从认出泽灵,她的语气便有了些暖意,不再像一个冷冰冰的机器:“贫尼了尘。”   江婳颔首,客客气气唤了句“了尘师太”,却暗道:一见故人,喜上眉梢,如何了尘。前尘旧梦,这姑姑是放不下的。若我告知太后之死有疑云,她或许会出手相助。   思忖间,了尘师太又端正跪好,淡淡唤道:“周嬷嬷。”   管事嬷嬷不敢耽搁,忙躬身应道:“老奴在,师太有何吩咐?”   “她二人仪容不整,冒犯太后,该打的戒尺也打完了吧。”   管事嬷嬷不怕外头来人报复,却怕极了有权利处置她、一样终身留在此处的了尘。   “是是是,既然打了,这事便过去了。”   了尘看着佛像,言语又回到了从前那副没有生气、像一撮死灰的样子:“就这么过去了?”   这一问,不仅管事嬷嬷糊涂,江婳和泽灵也懵了。难不成,还要继续罚她们?   没等她们想多久,了尘师太开口道:“作为管事嬷嬷,手底下守灵人渎职,这失察之罪,你难辞其咎。”   周嬷嬷忙跪了下来,求饶道:“师太恕罪,老奴……老奴今日才头一回见着,日后一定严加管教,请师太开恩。”   方才还说不许求情,现在却替自己开罪。江婳刚要出声拱火,就被泽灵拦住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咱们安安静静地等着就好,母亲说了,何姑姑最疼她。我挨了打,绝不会草草了事!”   果不其然,了尘阖眼,面上云淡风轻:“今日饶了你,来日任谁失察,都能一带而过。来人,按住了打。两位女君挨了几下,周嬷嬷双倍领罚。”   “不要……师太,师太饶命,啊——”   “活该!”江婳低声幸灾乐祸,察觉到了尘在侧眼瞧她,便立刻规规矩矩地跪直了。   有师太在,周嬷嬷纵使再不喜欢她,也不能像今日这样明着找茬、加以为难。   方才周嬷嬷动手打得太狠,二人都疼出满脑门的汗。了尘忽地停了诵经,不悦道:“衣冠不整,如何侍奉太后。你二人且回去洗漱一番,午后再来补上。”   “是。”   走在路上,江婳松了口气,挽着泽灵的胳膊,两人边龇牙咧嘴,边对视乐呵。她突然想到:“午后再去,那岂不是没有午膳了?”   “没法子,何姑姑罚周嬷嬷,罚的是教察不善。咱们有错,她也不能明着偏袒。”末了,江婳脑中闪过一个想法,恍悟:“咱们是有午后小憩的,何姑姑让咱们避着人去,定是开小灶!”   这么开心的一蹦,又扯着身后伤处,她嘶哈着抽气,泽灵哭笑不得:“你这人,挨了打还能笑得出来?”   “没办法,挨都挨了,是哭是笑,半点加快不了它恢复速度,那我何必苦兮兮地让自己郁闷呢?”   况且,何姑姑是太后近侍,关于院首毒害一案,她或许知道很多旁人不得知的细节。   况且,何姑姑是太后近侍,关于院首毒害一案,她或许知道很多旁人不得知的细节。   这般想着,她熬似的挨到午后。这会儿大家用了午膳,都回房修正,唯了尘师太静侯在殿中。二人正欲问安,了尘却让泽灵侯在外头,要江婳独自进去。   “难不成,她是怨我不服管教,连累了郡主……”   师太有命,二人不得不从。江婳心中忐忑,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。   “你靠近些。”   “是……”   咫尺之间,寒光一闪,江婳被一把匕首抵到墙边,连惊叫声都未来得及发出,就被了尘扼住喉咙,不能出声。   “郎婳,你还敢回来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回来了回来了,实习捅出天大的篓子(叹气),忙着(协助倒霉的上司)挽救。 第61章 骸骨有异   大内之中,贵人身侧皆有高手侍奉,传言果然不虚。   了尘师太逼近时,周身强大的压迫力,并不输于裴玄卿。   江婳喘息困难,她很清楚地感觉到,了尘真的想杀了她,绝不是恐吓。可她……是如何一眼能认出的?   “饶……太后之死,有、异……”   “哼,垂死谎话。”了尘继续用力掐下,可很快,她便发觉,江婳的眼神并非那种困兽挣扎的恐慌,而是深深的不甘。打量着她无法从这座正殿逃出,便松了手。江婳顺着烛台滑到地上,脸上憋得通红,咳嗽了许久才好转,哽咽道:   “师太,我不敢撒谎。家父医术高超,毕生研制出的奇药无数,可没有一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。求师太开恩,让我去验一验太后的尸骨。”   “荒唐!”了尘居高临下睥睨着她,冷哼道:“我如何得知你所言虚实,若你是为了替郎院首夫妇报仇,扰得太后亡魂不安,又该如何?”   “若尸骨无异,便说明,的确是我父母犯下重罪,当抄家灭族。我愿按律例,由师太亲自取我性命。”   她言辞镇定有据,不像是临时想出来的话语。了尘却还是不放心:“你手无缚鸡之力,我现在亦可取你性命。”   “诚然,师太功力高深,若要我死,我非死不可。”江婳正身,合手一拜:“我知道,您与太后感情深厚,不想惊扰她老人家的遗骨。可比起亡魂安宁,难道揪出真正的凶手,不是更为重要吗?”   “你今日杀了我,余生日日替太后祝祷。若有一时片刻起疑,届时再后悔没有追查到底,就无可挽回了!”   一只褐色的枯叶蝶由殿外飞来,翅膀煽动时了然无声,却似乎将空气都卷起波澜,连带着了尘心中也不再平定。   “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。”她凛声道:“可若查验无异,哼,郎婳,毒害太后和惊扰亡灵两项重罪叠加。我一定会让你后悔,为什么自己当初没有一死了之!”   “听从师太吩咐。”   其实,江婳心中也并不全然确定能查到什么。这并不是因为她对爹爹的人品有疑,而是她不确信周世仁有没有留下把柄,给她查验。   太后的棺椁存放于地宫最深处,常人不得出入。即便是抄经、守灵,也是在佛像前完成,再由了尘师太焚烧。   若想进入,便得趁夜一探。   如此,二人约好子时于正殿相见。话毕,她又召进泽灵叙话。见着太后的外孙女,了尘的神情与刚才截然不同。眼含热泪,不住点头道:“好,好,锦愿已经长这么大,跟姑娘在家时可像了……”   “姑娘?”郡主疑惑地问:“何姑姑,您说的是母亲还是皇祖母?”   了尘握着她的手,紧了又紧:“一脉相承的女儿,自然是都像了。锦愿啊,太后娘娘走的这些年,皇上待你和长公主……”   她欲言又止,合上的嘴唇微翕:“可还好?”   泽灵的笑意比刚才敛去少许,垂首道:“舅舅待我们极好,姑姑无需挂怀。”   只肖一眼,了尘便知道,她就如同长公主一样,是个打掉牙齿和血吞的主。   太后年迈时,提起封号一事,还时常后悔。柔淑柔淑,竟真叫女儿性子过于温柔、甚至说柔弱。明明是中州长公主,却没有半点威严和公主架子。那时,太后便忧心,若自己故去,皇上会不会待她不好。   现下,何姑姑知晓了。虽待遇一应照公主的份例,可都是做给外人看的。个中细节,恐怕泽灵没少退让、以息事宁人。   “怪我……我当时伤心过了头,便请旨终身侍奉太后灵柩。万不该留你们母女在外头,若我还在……”   余下的话哽在喉间,她即便还在,没有了太后,又能奈皇上何。要悔,便只能悔当初挑错了人,选了皇上这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做养子。   忽地,了尘又想起什么,忙问道:“可皇后亦是蓝氏族女,她没有照拂你和长公主吗?”   泽灵无言,便是最好的答案。   片刻后,她扬起脸,指向江婳道:“对了,何姑姑,我向你介绍一个人。她叫江婳,是我最好的朋友,本事通天,如今被皇上封为福宁郡君呢!”   突然被拉到跟前,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父母指着不认识的叔伯婶婶让她喊一样,还是个刚揍过她的婶婶,江婳尴尬地讪笑着应:“郡主过奖,都是些寻常推论。”   “江婳,你暗戳戳说我笨呢不是?”泽灵笑盈盈地将她破获的那些案子一一数出,补充道:“何姑姑您说,若这都算笨拙,那我成日呆在府里只知道看书,岂不是个呆子!”   “江姑娘,竟有这个本事……”   了尘再度打量起江婳,泽灵虽与柔淑一样,万事宽和,却比幼时活泼许多,想来,是同这位奇女子交好的缘故。   能数破悬案,便是个有能耐的;又肯年纪轻轻赴往疫症区,可见其心善、不畏死。有勇有谋,女中诸葛。她实在不相信,这样的女子会为了破坏太后遗体泄愤而编出谎话。   看来,此事多半如江婳所言,是有疑的。想到这,她心中又是庆幸老天有眼,没让真凶逍遥此生;又是对郎家有愧,若他们夫妇当真无辜,如何赔得起无辜的人命,怎么才能补偿江婳十年飘零。   *   是夜,白日累了一天,泽灵早早地入睡了。江婳套了件不起眼的紫衣,好融入夜色。到了正殿的偏门,了尘唤住她:“江姑娘,这边。”   江婳颔首,跟在她身后往地宫去。太后陵墓本就没有外人,内陵看守不多,又都是嬷嬷。能避开守卫的地方,太后都避着。实在避不开的,也提前放倒。   行事作风,颇似裴玄卿。   江婳不由得感叹,会功夫真是百利无一害,即便是女子,也该有能耐防身,回去后定要缠着裴玄卿教她习武才成。   前提是,她还能回去……   方才,她写了两封信,放在泽灵枕下。上头交代,如果她回不来,就将另一封替她送给裴玄卿。   那个疯子,要是知道自己瞒了这么大的事情,一定气得要把她棺材盖掀咯。可那时,她已经是个死人了,掀不掀,有何区别。   只是觉得愧对五郎……若因着不可抗拒的因素,还算违背誓言么?   她想,五郎会咬牙切齿地说:“怎么不算!”   一路躲藏,终于到了墓前。棺椁存放十年之久,室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。   她同了尘走上高台,朝棺椁行了叩拜大礼:“太后娘娘,今日惊扰凤驾,实属不得已。如您泉下有知,万望原谅。”   这回,反而是了尘扶起她,催促道:“江姑娘,咱们快些验吧,莫叫人发现了。”   “好。”   了尘凝力于掌心,将手覆在棺盖上,严丝合缝的棺椁开始盖身分离。随着玉石摩擦出的碎屑扬起,太后的尸骨也完完全全呈现在二人跟前。   “太后!”   了尘哭着跪倒,向尸骨叩首。即便做了很多心里铺垫,可真正看到朝夕相伴的主子已化为一具白骨,心里的悲怄怎么也克制不住。   与她相比,江婳几乎双膝一软,伏在棺椁上,却是喜极而泣。   “姑姑,你快看,太后的尸骨没有泛黑!”   闻言,了尘猛然抬头,俯身到棺边一瞧,果然,尸骨乳白泛黄,是正常的、历经年月后的颜色。   中毒而亡之人,毒入骨髓,无论过多久,骨头也会微微发黑。   江婳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手背上,她小声啜泣着:“爹、娘……”   了尘不可置信地微微摇头,颤声道:“怎会如此……太后薨逝时,我侍奉在侧。她浑身肌肤颜色极暗,嘴唇、指甲都乌黑可怖,七窍流血。怎么可能,不是中毒呢?”   江婳强忍着哀痛,低声解释:“人死后不久,若用能沁入肌肤的毒涂抹在身上,亦可造成毒发身亡的假象。至于血……姑姑如何得知,那一定是太后的血?”   “我父母死于毒害太后的重罪,可姑姑您也看见了,毒害之名根本不成立。太后具体死因是何,或许,我需要上手仔细核对骸骨才能知晓,请您准许。”   此时此刻,她终于能替爹娘去澄冤,可想到父母双双惨死,若说不恨,也枉为人女。可这些恨,也不该是对着太后,对着一个生前被害、死后仍被利用尽剩余价值的可怜人。   要恨,就要让真凶付出同等的代价!   “江姑娘,原是寿康宫对不住你们一家,谈何准许不准许……”   得了她首肯,江婳带上随身装着的羊肠手套,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小截脊柱端详。   “姑姑自幼习武,应当见过已故之人的骨头,对么?”   “不错。”   江婳继续说:“姑姑您瞧,无论是外还是内,颜色都与正常逝去的人无异。太后娘娘她真的没有中毒,是有人先行杀死了她,再将毒抹在肌肤上,造成毒发的假象!”   了尘不解:“可……可这么做,目的究竟是什么呢?江姑娘,你说不是郎太医杀害,那又是谁?” 第62章 冰雪消融   “很显然,真凶以某种方式杀害太后,嫁祸给了我爹爹。而这种方式,是爹爹不可能办到的。伪装成下毒,才能水到渠成。”   当时太后凤体抱恙,每日太医轮番值守。连同郎承恩在内,所有太医和仵作都断定,死亡时刻就在郎院首离开后。同一个时辰内,并没有其他人进去。   了尘不解:“出入寿康宫之人皆有名录记载,难不成真凶会飞天遁地?”   江婳脑中升起一股轰鸣,“飞天遁地”、“出入有记载”这些词,她在哪里听过……   不,不是听过,而是她亲口怀疑过!   就在北苑,莞美人身死时,那之后没有人出入过围场,而莞美人的鞋子,却被人埋在围场里。   “是冰,师太,用冰盛尸身可以延缓推测的死亡时间!有人曾在一件案子中用过此法,冰化了水,将床褥和木榻全都浸湿得不成样。”   了尘惊愕,回忆起那日的情形,自顾自地摇头道:“太后床榻若有大量水,岂能瞒得过我?”   江婳静默着,不可否认,转而道:“如果乘冰的东西,是防水布呢?”   在民间,是买不到防水布的,她原先也不知晓还有这种东西。跟裴玄卿在一起后,听府中小丫鬟提过一嘴说,某件衣服真不知该怎么洗。无论如何往水中按,它都不吃水。   若那日的床褥料子换了防水布,再将冰缝入其中。上头又覆着被子,炎炎夏日本就都用着冰鼎,并不会惹人起疑。   “不可能!”了尘断定:“太后寝殿所用之物,其实能随意更换的。除非此人在宫中手眼通天,趁我松懈时行事。”   “师太以为,用冰延缓死亡时间这事,晋王母子是替谁背黑锅?”   了尘哑然,怔怔地立在棺椁旁。江婳这样问,她心中早就有了答案,却不敢相信。   普天之下,能让宫妃和皇子打落牙齿和血吞的,唯有帝后。   “是皇上,对吗?太后早就发现,燕王是个白眼狼……可,我万万没想到,他敢做下毒害养母的恶事!”   江婳看他如此惊愕,无奈地摇头道:“恐怕真相要更为残忍,师太,莞美人一事是安阳公主所为。当年她与我年岁相近,决计想不到这个恶毒的法子。”   言外之意,便是看其母行事,有样学样了。   “不得胡言!”纵使了尘不愿去相信这个说法,却知道,要知此事真假,只需问一问盛京来的驻军。江婳不太可能撒一个这么容易被戳破的谎言,旋即凛声问:“你可敢以亡父亡母的名义起誓?”   江婳颔首:“若我蓄意欺瞒,便让爹娘亡魂不灵,而我死无全尸!”   了尘闭上眼,身子一晃,软绵绵地顺着棺椁滑下,眼泪从眼角滚落,继而抚着冷冰冰的棺椁痛哭。斥责这对夫妇都是倚仗着太后才有了今天,却恩将仇报。   “太后娘娘万事替皇后周全考量,蓝氏上下无不受了她恩惠,我实在想不通,皇后为何要这样……”   江婳的手挪到了尘肩旁,轻轻拍了拍,苦笑道:“人人皆知太后收复北境,功绩卓越,可为何皇上不愿她干政呢?”   了尘泣声逐渐平息,江婳补充道:“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,岂容他人指点江山。后宫亦只能有一主,太后做得再好,有她揽权一日,皇后都不算真正的母仪天下。”   “就因为这样?”   了尘不敢相信,骨肉血亲、扶持之恩,抵不过权欲的诱引。   许是她自小便被训导做太后的心腹,便不知晓,这世上有些人本就薄情,将“利己”一条路走到黑。无论你对他有何恩德,有朝一日利益冲突,他都会毫不犹豫牺牲你。   燃柴火去救一条冰天雪地里捡回的小蛇,能让它暂时摸起来暖呼呼的,可骨血里仍是改不了的寒凉。   既然蓝氏已有第二个皇后,太后便无用了。   接受了这个假设,很多从前看起来不起眼的细节都涌入脑中。了尘忆起太后身体抱恙,皇后日日来侍奉,夜里还留下亲侍在寿康宫,以便突发急症时能及时知晓。   当时只觉得皇后孝心可悯,但现在回想,即便不留下亲侍,难道太后有恙,寿康宫会不通知凤仪宫?   便是落下了皇上这个养子,也绝不会忘了一族之女的皇后。   再者,太后毒发身亡,皇后下令彻查衣食用物。当时所有人证物证指向郎承恩,没人注意到,那些收走的贴身寝衣、锦被都不知所踪。   又结合江婳所言,皇上有意要保全周世仁性命。起码,是将他关押大理寺,而非送进监察司里,怕他熬不住裴玄卿审问,吐出些不该说的话。   “哈哈……可笑,他们夫妻俩貌合神离,是连同床共枕都要防着对方的地步。却在此事上,一个胆大包天,一个蓄意包庇,沆瀣一气,天作之合!”   怄哭时,江婳忽地唤道:“师太你瞧,太后娘娘的头骨上有一个小孔!”   了尘一抹泪,靠近了江婳所指的位置细看,连带着其他地方也有划痕,大惊:“这是何故?”   “钢针由天灵盖入体,刺穿脑髓,或许,不止刺了一下……”江婳有些不忍,皱眉道:“若是身体无虞的壮年人,或许还有救。可太后当时已经病重,再经不住这般酷刑。”   头皮上有头发掩着,此孔太小,未被人察觉,因此才能蒙混过关。   要精准刺中人脑中所有要紧部位,非得有精通医术、又善施针的人,所以皇后选中了对院首之位虎视眈眈的周世仁。   而皇上察觉了此事,却没有声张,只保持着自己两手干干净净,好一个坐山观虎斗。   “知道这么多,就得死在此处了。”   二人相识一惊,方才一个在查验骨骸,一个在伤怀太后真心错付,根本没出声。   一穿着粗布仆装的妇人缓缓踏进,将火把搁置在穴中石壁的铁圈上,嘲弄道:“何姑姑,多年不见,别来无恙啊。你一直在殿中礼佛,没注意到我在厨房烧火做饭,也是寻常事。”   “你是银剑?”了尘摇头后退了几步,不可置信:“太后病重那年,皇后娘娘出宫祈福遇刺,你不是替她挡了一刀,不治身亡么,怎么……”   蓦地,了尘恍悟,哪有什么刺客,哪有诚心祈福,分明是从那时,皇后就布下了这天大的罗网。怕有人发现太后遗体有恙,提前安排银剑死遁,终身守在陵墓里。   “可你怎么肯?”   银剑笑道:“何姑姑,你还不是替太后诵经,将余生都搭在这里了?”   江婳啐了一口,怒斥道:“呸!太后娘娘司政期间,特颁布女子亦可和离、休夫的法令,还赦免了因父兄之罪、而被牵连入贱籍的可怜人,却被皇后请旨废除。遑论太后教导出的柔淑长公主和泽灵郡主温文纯善,安阳是个什么货色,想必你也清楚。同为女子,你分辨不出谁善谁恶么!”   “那又如何?”银剑从腰带中抽出软剑,在火光照应下,那剑亮得灼眼,她面上满不在乎,朝二人走来:“主子能否令家仆心甘情愿效忠,与主子如何待旁人,可不相干。该说的也说了,你们,就安心下黄泉吧!”   话毕,她踏在石壁上凌空袭来,软剑簌簌作响,像一条吐着信子的银蛇。了尘习的是枪法,没有趁手兵刃,只能靠着身法躲避,再试图以蛮力取胜。   可软剑最致命之处,就在于灵巧和迅疾。了尘捉不到她,又无法以双拳去硬碰剑身,身上割开好几道口子,被逼得节节败退,贴到了墙面上。   眼看着银剑要一击刺穿对方心脏,江婳抄起一柄烛台,在银剑背对着的瞬间,使尽全力扔了出去,砸在银剑后脑上。   顷刻间,血流如注,银剑吃了疼,短暂地停滞了片刻,就被了尘抓住机会,握上剑柄试图夺过来。银剑冷笑着,将脚边烛台踢了回去。   江婳根本没想到她在与了尘夺剑时,还有心力对付自己,而那烛台飞行速度又太快,她避之不及,心口前生生挨了一击,当即便口吐鲜血,跌坐到地上,动弹不得。   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烛台击碎了一样地疼,她试了三次,才能艰难地撑着石壁爬起,跌跌撞撞往外跑去。   “想求救?省省吧!”银剑笑得肆意:“我来之前便着人去通报驻军,有人擅闯地宫,私自打开太后棺椁,这是不赦的死罪。你们俩,都等着葬于箭海吧!”   江婳不知她所言真假,继续往外走,可没走几步,便听见远处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,还伴着重甲的摩擦声。   了尘到底在佛堂礼佛多年,身上未携带一分一毫的利器,可银剑却是有备而来。她拂手,便有一枚闪着寒光的飞镖下滑到掌心。   “呃——”   飞镖刺入心脏,了尘夺剑的手无力地坠下,整个人也像没了骨头的软体虫,摇摇晃晃倒在地上。双眼仍瞪得老大,死不瞑目。   “师太!”江婳气血攻心,直直地扑倒跌下,呕出一大摊血。   银剑探过了尘脖颈上的脉搏,确认再没跳动,心满意足地拾起软剑,狞笑着走向江婳。   “哎呀呀,才认识就感情这么深厚了?别急,我这就送你们团聚……从哪里动手好呢?” 第63章 火烧地宫   江婳毫无习武根基,这会儿受了严重的内伤,根本不能动弹。剑尖从她的脚踝上空,一路掠到颈间,脚步声逐渐近了,似乎是驻军在试图破开地宫的石门。   银剑感到惋惜,这么聪慧的女子,若是能与皇后娘娘同德,便好了。   “怪就怪你生错了人家,下辈子投个好胎吧。”   她举起软剑,即将刺下的一瞬间,方才用来杀了尘的飞镖落在了自己后脑。   银剑惊愕地转过身,牙关“咯咯”作响。了尘仰着倚在石壁上,蔑视着她笑得畅快:“很讶异?难不成你替蓝氏卖命这么些年,都不知晓龟息术?哦……难怪,只有最亲近的心腹,才会习得。譬如我,譬如凤仪宫里正陪着皇后的那位掌事姑姑。”   瞥见银剑情绪几近崩溃,且失了战斗的力气,了尘又补充道:“十指离心尚且有远有近,你以为自小被送到皇后身边,便是她最可靠的人了?银剑,你从被选中那日起,就是作为随时替皇后牺牲的棋子罢了!”   “你胡说,什么龟息术,你……”   迟来的不甘与怨怼生根疯长,银剑脑后血如泉涌,张开的五指在那一瞬间变得僵硬,转而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。   来不及多言,了尘撑着爬起,将棺椁挪到一旁,按下里头的开关,地宫赫然出现了一条隧道。里头幽幽沉沉,没有一丝风动,静如死水。   她把江婳扶到出口边,歉疚地说:“孩子,我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,对不住你了。你如今身受重伤,能不能撑到密道外,全看天意,快走吧。”   江婳茫然道:“师太,你不和我一起走?”   “不成,我一同下去,就没人能把棺椁推回原处。他们若发觉有隧道,追了上来,我们俩都是必死无疑。私动太后遗骨,即便是我,也会被就地诛杀,遑论是你了……”   了尘稍加思索,取下江婳手中的镯子,不再管她如何请求一起走,只将人推下甬道,叮嘱道:“孩子,容国公府是太后娘娘的外祖家,也是唯一能与蓝氏抗衡的家族。一定要去找容家,替太后、替你父母报仇!”   “师太——”   江婳匍在一处竹筏上,由着它蜿蜒下滑,毫无反抗之力。眼看着离那处光亮越来越远,最后完全封闭。   了尘将棺椁归于原处,又把银剑的尸身拖了过来,满眼鄙弃地将那七宝镯子戴在她的手上。   “这样的好东西,必是宫里赏的。蠢货,你一生为皇后尽忠,到死了,却是我赏了你这份体面!”   “轰——”   石门应声而列,巨大的兵甲声在地宫中回响着。在他们走下台阶的一瞬间,只听得一声巨响,眼前炸开了一朵火红的云彩。霎时间,热浪汹涌席卷,盔甲变得灼热滚烫,冲得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烤焦了一般的疼。   紧接着,爆炸产生的浓烟和烈焰朝台阶冲去,驻军慌忙往外撤,可走在最前的根本来不及撤走。一时里,被活活烫死的、乱中被踩踏而死的、被推搡滚下台阶滚入火里的数不胜数。   地宫涌出的火照亮了半片天空,远处驻军不明所以,只见那一束红光直冲云霄,撕破夜幕。   巨响惊醒了所有嬷嬷和贵女,泽灵亦惊出一身冷汗,只以为是地龙涌动,想叫江婳起来逃命。却发觉身旁席子冷冰冰的,空空如也。   屋里仍是寒凉如水,地面也安安静静地,没有晃动。只是手中多了一份陈情信,随着目光下移,泽灵的手抖成了筛子,定格在末尾那句“若一去不回,请郡主将另一封信转交裴玄卿,江婳拜谢”。   “不……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不告诉我,让我同去。江婳,你都能鼓起勇气在何姑姑面前搏一番,难道,便不能信任我一回么!”   泽灵泪如雨下,夺门而出,鞋也忘了穿。到院里,便看见地宫的上空升起火光,外边一片哀嚎。嬷嬷拦在她跟前,不耐烦地说:“回去回去,没看见外头那么乱呢!”   只瞬间,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嬷嬷脸上。嬷嬷惊得合不拢嘴,捂着脸指向泽灵:“你……你敢打我?来人,给我拿下她!”   “我看谁敢!”泽灵拼命挣扎,朝贵女们怒斥:“她们不怕得罪我,只因此生都出不去。可你们别忘了,将来回了中州,我仍是郡主,是皇帝的外甥女。今日站着旁观的,来日,我一个都不会轻饶!”   她的嗓音又哀切又嘶哑,长这么大,头一回打奴才耳光、拿身份地位去欺压比她位卑的人,可她也没有旁的法子了。   一个贵女听了,咬咬牙,拉着同族庶女上前:“别愣着,郡主说的没错,你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不成?”   有人起了头,其余人便不再呆呆地立在那。泽灵挣脱束缚,歉疚地望了众人一眼,便往地宫跑去。   山路崎岖多草,她的脚早就不知踩到了多少小刺荆棘,疼得已麻木了,只是一股劲地往那处跑。忙不迭地,踩到一块湿滑的石头,又摔了一身狼狈,往下滚落了五六步,直到撞上了一块横出来的树枝,才急急停住。   崴了脚踝,一时吃疼,怎么也爬不起来。泽灵将脸埋进臂弯间,啜泣着。   地宫里涌出的火点燃了周遭树丛,小半片山都燃烧了起来。飞禽走兽振翼逃散,灭火的驻军想披着沾了水的棉被进去,将棺椁运出来,试了好些次也没法靠近,只能无力地在远处张望,静侯这场烈火偃息。   *   江婳再睁开眼睛时,耳旁充斥着浪花声,已是一个晨光熹微的破晓。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有多久,距离被了尘推下过去了几日。只感觉体内的伤没有得到及时救治,似乎更严重了,每呼吸一次,胸腔内的脏腑都跟着颤动般,疼得人生出一身冷汗。   口中充满腥腻的血味,唇角那些未擦拭干净的旧血痕已经凝固成痂,她一呼疼,嘴唇干裂处便被扯得再添新伤。只得随手在河里兜了一捧水,贴在唇上,慢慢将血痂化去,才能稍稍张开嘴。   江婳撑起身子打量着周围,甬道下方似乎连接着某个河流、或者说,那就是洛河的分支。她身量轻,这竹筏尚能勉强托着她一路漂流而下。但到了并入湖海时,可就说不准是否会下沉了。   继续呆在河上,休说是找容家相助,替父母报仇。便是她自己,也要殒命。   思及此,江婳扶着竹筏,慢慢坐起身,捂着心口缓了许久。   她感到庆幸,这条甬道没有衔接到洛河与太后陵山交界处。否则此刻被驻军捞起来,她根本分不清谁会救她、谁会害她,那么不要碰见任何人便是最好的。   河流上的气候不比盛京,如今到了八月底,凉得彻骨。不断有水花由边缘溅到筏面上,每一次淋水,都冷得她浑身发颤,连带着胸口处撕心裂肺般的疼。   胡乱捧了几口水喝后,江婳注意到,河流下方的丛林外笼罩了一层薄烟,像披着一层雾纱,而天空由于山和湖的辉映,并非寻常蓝或灰,而是偏碧色。   她猛然想起,曾在裴玄卿桌上的公文里看过某位大人写“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片伤心碧”。   没错,洛河往下,就是寒山关了。五郎曾提过,寒山关将守李纨本是盛京御前马步军督尉,因不愿向蓝启辰屈膝,而被后族排挤。又因拒绝了新臣的招安,陷入无人相援的境地,远遣镇守寒山关。   他对裴玄卿,不似旁人那样或拉拢、或恐惧,而是由衷觉得此人颇有能力,且不在党争之中站队。因此,到了寒山关,除了例行向皇上述职,还会偶尔给裴玄卿寄一封信,讲述自己所见所闻。   只要找到李纨,托他向裴玄卿寄一封密函,就万事无恙了!   想到这,江婳还上手试图帮助竹筏漂得快些。无奈人病弱,力道也小,折腾半刻,没觉着竹筏快多少,反倒累得自己伤处疼。索性又躺了回去,阖上眼,由着竹筏自行南下。   *   “石头娘你瞧,那前边谁家的衣裳飘下来了?”   “哎哟,周婶子,你是糊涂了吧,那是个人,大活人!”   闻言,几位在河边洗衣裳的妇人都凑了过来,朝竹筏上唤着“姑娘,醒醒”。半晌没有回应,便不知从谁家借出一枚长竿,应是将竹筏拦了下来,拨弄到河边上。   “来,搭把手!”   众人废了好大力气,才将吃了水的竹筏拖到岸上。中央躺着的女子浑身冰凉,唤不应,眼下有乌青,唇上也没有半点血色,真跟落入水里冻死的人一样。   “还是个姑娘,生得真标志。咦,她这衣裳上怎么还有血……不会死了吧!”   “胡说什么哟,这不还在喘气儿呢,就是额头烫,估摸着呀,是染了风寒,这才昏迷呢。”   风寒是能要人性命的病,妇人们不敢耽搁,手忙脚乱地将人抬着往镇子里赶去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“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”是李白写的,我在写顺着竹筏飘下,想象前边山水该是什么样的时候,突然想到这个场景。   借用一下,对不起了李太白! 第64章 驻军叛逃   “督头……”   前去查探地宫损毁状况的将士支支吾吾,埋着头,握枪的手止不住发抖。将领见状,便已知晓情况不妙,颤声问:“太后棺椁可还完好无损?”   “回督头,爆炸的冲击力太大,将棺椁整个掀翻。骸骨都……”   将领双脚一软,踉跄着被人扶住。旋即恶狠狠地推开部下,一双眼红得像与猎物鏖战了三天三夜的野兽,咆哮道:“还扶什么!太后尸骨无存,皇上怪罪下来,咱们杀头都是轻的,只怕是要株连九族!”   至此,将士们想到家中老幼、妻儿兄弟,都呜咽着抹起泪来。   “哭,哭有什么用!老子真是倒了血霉,还以为洛河驻军是个清闲差,谁能想到进去两个疯子,竟敢引爆地宫火药……”   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兵壮着胆子上前道:“督头,出了这事,横竖是一死。南楚狼子野心不是一日两日了,不如咱们……咱们投奔南楚去。”   “老东西,你自己家里头没人了,当大伙儿都是孤儿?”另位将士一拳打在他的侧脸上,牙都打落了两颗,狰狞着脸握着他的盔甲:“叛国是什么重罪,你不清楚?想死是吧,老子现在就成全你!”   那老兵被他拖着往洛河边走,无力挣扎,两行浊泪无声滑下。即将被扔进去时,将领拦在跟前。   “督头?”   “他说的,也没错。”督头松了松手腕上的皮甲,冷着脸巡视了一圈:“回去也是满门抄斩,何苦搭上自己的性命?”   督头将两人分开,缓缓道:“不想跟咱们南下的,现在就脱了军服,将刀枪扔到我脚边。”   人人心中忐忑,不敢轻易做出决定,直到一个年轻士兵眼眶湿红着走出来,丢兵褪甲,跪下给督头磕了个响头:“我娘说了,男子汉要行得正立得直。就算回去是死路一条,我也绝不叛国。多谢督头这段时日的提携,下辈子再报您大恩。”   督头扶起他,拍了拍肩以示安抚,朝众人说:“要走的,现在就走。一旦擅离皇陵驻处南下,就无可回头了。”   接连有人为少年人所触动,自愿脱离军中,回盛京请罪。一行人穿着白净的里衣,朝督头最后行了一礼,转身往家中的方向走去。   既然是将死之时,能与家中爹娘再叙话一日也好啊……   这么想着,脚下步子逐渐轻快起来,甚至有些期待回到盛京的时候。直到一支利箭由心口穿出,迟来一步的痛楚从胸前蔓延。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,喃喃道:“督头?”   其余的话,他没有力气再说出口。督头又取了一支箭,再度拉满弦,“唰”地命中了另一人,大喝道:“放箭!”   霎时间,漫天黑雨扑面而至。这些没了甲胄和兵刃的人惊叫着窜逃,却快不过昔日战友的箭。最终也只能含恨倒下,眼望着盛京的方向,不甘心地逐渐阖上眼。   确认所有要回去的人都已身死,督头叹了口气:“好生安葬吧。”   “是……”   部下惴惴不安,似乎人人都埋藏着什么心思,督头苦笑:“我也不愿走到这一步,可他们早回去一日,朝廷就会早一日派兵前来。”   如此,大家都缄默着,替这些白衣染尽鲜血的战友收拾遗体,没人再多言。   *   赤脚老头摇着羽蒲扇,将陈年老摇椅晃得吱嘎作响,吵得江婳耳朵生疼。遂抄起床边小石往椅子腿扔去:“你烦不烦,咳咳,没看到别人在休息!”   “哟,醒了?”老头侧首瞧了一眼,又悠哉游哉地躺了回去:“能起身,还能骂人,看来风寒退了。”   “什么风不风寒,这是哪?你、你是山匪?”   老头瘪嘴,一脸“懒得跟你计较”的神情,兀自拿起小酒壶,朝嘴里咕嘟嘟灌下,再畅快地擦擦嘴。直到一位背着篓子的婶子回院,欣喜地凑近来左看右看,转头夸那人:“老石头,你果真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。这姑娘来的时候都快没了气,你都给救回来啦。”   “救我?”江婳晃了晃脑袋,仔仔细细忆起自个儿顺着竹筏往下漂,冻得昏死过去的事情。又想到方才拿东西砸人家椅子,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抱歉,我以为……”   “哼,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。记得结银子,五两!”   江婳摸了摸荷包,脸色一红,糯声道:“我身上没带钱呐。”   老头听了,羽蒲扇摇得簌簌作响,嚷嚷道:“没钱?想吃白饭呐,没钱就把自个儿卖到富贵人家里做苦役,怎么都得把银子给还上咯!”   江婳焦急得不知所措,婶婶毫不客气地往摇椅上推了一把,将老头晃得直喊救命。   “姑娘,别信他的。这死货白吃白喝我不知多少粮食酒水了,他若敢逼你去做苦役,我就要他还口粮钱!”   这二人的关系看起来又亲密、又水火不容,叫江婳摸不清头脑。待婶婶同她解释才知,老石头是个自称悬壶济世的江湖游医,多年前游历到寒山关,救了捡柴火被毒蛇咬伤的秦婶一命。   秦婶死了丈夫,又没儿子,石大夫生得还算俊俏,二人便这么将就着凑活了半辈子。   方才没有仔细看,如今定神瞧了瞧,才发觉这老头鹤发长须下,一双眼炯炯有神,不似同龄人一般浑浊。   “多谢秦婶,多谢石伯。不知石伯用的是何方,我之前受了严重的内伤,现下竟没觉得有多难挨了。”   石大夫得意地哼了声,一双赤脚晃个不停:“想打听我的独门秘方啊,没门儿!”   罢了,看来跟这老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,江婳转而问:“不知李纨李将军可在关中?”   石大夫白了她一眼:“他不在关中还能在何处?擅离职守可是要杀头的!”   说着,他还将手横在脖子前,做砍头状。   江婳大喜:“那太好了,秦婶,能不能麻烦您带个路,去李将军府,我有要事寻他!”   在外人看来,江婳的穿着打扮不像偏远地方的女子,这李纨又是盛京被贬谪过来的倒霉蛋,秦婶便下意识觉着,莫不是从前的相好追过来?   “姑娘,咱们这寒山关外,每隔十来日就有流寇骚扰,不是个好居所。你还年轻,总能找着比李将军更好的良配。依秦婶看,还是算了吧。”   江婳脑中“嗡”地作响,半晌才明白她的用意,连忙解释:“婶子,你误会了,我……我有未婚夫的。是回乡探亲时与车行走散,李将军又与未婚夫熟识,这才前来请李将军助我回京。”   “呀,这……果真?”秦婶喜上眉梢,得意洋洋地朝石大夫挑眉:“怎么样,老石头,你还说我不该多管闲事。救了李将军的故旧,将军能不念咱们好么。再说了,当初你还不是多管闲事,咱们才——”   “停停停,有外人在呢也不害臊。”石大夫走进屋子,带上门,里头悠悠飘来一句:“要去就快些动身,别在这吵嚷,真烦人呢。”   无论如何,别人救了她是事实,江婳认认真真地说:“秦婶放心,等到了将军府,这五两银子,我一定要补给您!”   秦婶端进一碗小米糊,嗔怪地拍了下她的胳膊:“谁要李将军补银子了,这寒山关若没有他,一日也不得安宁的!姑娘,别看关内一片安宁,你是不知道外头那些流寇有多厉害!总之,你快些将粥吃了,到李将军府上,他自会同你讲明。”   *   温血从佛堂一路流到了门外,太后陵墓内所有嬷嬷都被处置得干干净净。督头抬手,一个个数着绑在一起的守灵贵女,皱眉道:“奶奶的,怎么少了一个,不会是跑回去报信了吧!”   一部下谄笑着走上前:“哪能呢,这些女子手无缚鸡之力,如何跑?至于少了的那个嘛,嘿嘿……”   他朝最里边的一间厢房挤眉弄眼,督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,一脚踹在那部下腹上,咒骂着提起枪,往厢房走去。   才至长廊,便听见尽头传来女子的哀求声,听着又凄厉又绝望,伴着好几个男人的哄笑助威。   “畜生!”   厢房门被踢得半碎,正在行乐的将士急吼吼提起裤子,同大伙儿一起跪好,低头道:“督头,您怎么来了……”   “我若不来,还不知你们要做出何等天理不容的事!”   屋里气氛死沉,无人敢支应。桌上碎衣不能蔽体的女子咬牙朝刀尖撞去,红刀子从背后贯出,她瞬间就没了气。   “督头,兄弟们即将举大事,找找乐子也在情理之中嘛。您大人有大量——”   后边的话,他永远也说不出来了。   督头抽出刀,划过他的喉咙,一刀毙命。其余人吓得不敢吱声,那衣冠不整的男子战战兢兢地后退着求饶道:“素来打城池,都能……都能劫掠女人的。”   “劫掠敌国女子,已是为天下人不齿。你倒好,动土到中州人头上!”   厢房内哀嚎声和打斗声很久才偃下,督头从里走出,脚下靴子一步一个血脚印。   “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,咱们叛逃是逼不得已,却都出身良民,休要再学那草寇习性!” 第65章 兵临城下   中州风调雨顺,叫盛京里的贵人们只当全天下都安宁和乐。直到在寒山关逛了一圈,江婳才知晓什么叫做举目疮痍。   城墙上遍布箭孔和裂痕,镇上百姓甚至还在过着以物易物、不见金银铜币的日子。   “江姑娘,信已送出,相信裴大人不日便会接收,还请安心。”   李纨来寻时,江婳正在城墙上看外边焦黄、寸草不生的土地,心里悲凉,面上也只能僵硬地一笑道:“多谢李将军相助了。”   见她面色哀戚,李纨便想打破这低沉的气氛,玩笑道:“江姑娘,我从前便想,宽宏到何地步的女子,才会受得了裴大人的脾性。如今见了你才知,女子未必便要一味讨好退让。”   关于那位鼎鼎大名的郡君,他已在裴玄卿回信中听过无数赞美之词。世间爱侣,当以互相助益、携手并肩为佳,未必都要将情看得比命还重,共沉深渊。   “李将军,我想,任何一种关系,都没有一味退让之理。久而久之失了衡,只会叫人将基本的问安祝好都当作虚情假意。”江婳婉言道:“但过刚易折这个道理,您若知晓、且能稍敛锋芒,或许能早日离开寒山关,回京与亲友团聚。”   李纨双臂环在胸前,讪笑道:“李某无父无母无妻,平生唯一好友又是个不爱搭理人的,何来团聚一说。我看呐,就在这寒山关打打流寇、帮镇名修房子砍树,可比在京中任职快活的多!”   人各有志,既然他一心留在这,江婳便也不多劝阻,只全心望向远处的山水。直到一守军急急忙忙地登上城楼,禀告道:“将军,城西往外五里处有流寇作乱,杀了官道上的商队!”   白日扑官道,江婳当真没想到,关外流寇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。   “速令周副将带兵前去剿匪,同时加强各部防署。对了,记得通知做关外贸易的商人,若要出关,一定要雇镖局同行!”   “遵命!”   *   这天夜里,江婳是被巨大的呼喊声吵醒的。醒时外边火光冲天,她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,抓住一个婢女问:“发生何事?”   婢女啜泣着答:“姑娘,您在府里呆好,可千万别出去!白日作乱的根本不是什么流寇,南楚军队已到了关外,正在攻城呐!”   江婳脑中轰鸣,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。   南楚反了?   或许,这一段时日来,作乱流寇根本就是前来刺探军情的南楚军。寒山关势薄,从上一道关门至此又只能走水路。只要攻势猛烈,便有机会在中州援军抵达之前,攻破城池。   “现在战况如何?”   “奴婢也不知道……只听说,南楚军往城墙上投了好些火油,又以箭点燃。”   古往今来,攻城射箭都意在射杀城门上的守军,可这些人却浪费这么多火油去焚烧城墙。难不成,他们还指望靠这区区火焰,将城墙烧塌?   江婳正一筹莫解,外头突然有人传话,说一个姓石的大夫求见她,无论怎么赶都赶不走。   “石伯?快让他进来!”   石大夫跑得太匆忙,将鞋头挤破了个大洞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“江姑娘,我见不到李将军,只能来见你了。火攻之后,南楚必会以水龙台浇灭,届时便无可挽回了啊!”   “用火烧,又用水浇灭?”江婳被外头的呼声吵得头疼,脑子也一团糟,有些无奈:“石伯,您到底在说什么?”   石大夫急得跺脚,拍着大腿:“哎哟,这城墙是巨石所砌。平日里坚不可摧,他们自然攻不破。可若烈火焚烧,使其温度升高,再骤然以火降温。一冷一热交替,便是石头最脆弱、最易被攻城柱摧毁的时候啊!”   *   昭仁殿的御案上,静静躺着李纨的求援信。皇上来回踱步,忽地一拍桌子,怒斥道:“裴玄卿居然敢擅离职守,他究竟还知不知晓自己什么身份!”   曹宁忙跪下叩首道:“皇上息怒,裴大人昨日接到一封信,说……说太后陵墓被人炸毁,江姑娘在寒山关暂避。头儿想着自己在休沐中,才……”   “寒山关?”皇上坐回龙椅上,用力揉着额头,试图缓解头痛:“命容国公及其二子速速带兵前去支援,这回,格杀勿论!”   “是!”   “慢着。”皇上忽地想起什么,补充道:“楚千赫不是在宫里么,一并带上。必要时,可拿来——”   蓦地,皇上苦涩地摇摇头,五指在鬓角处拽了又拽。   明知世子亲弟在中州为质,却仍要进犯。可见楚千赫已是弃子,他的生死,南楚军不会放在心上。当初楚千荀做这笔交易,拿亲弟弟换自己自由,原来早就在筹备今日之事。   “总之,带上他。若南楚真敢伤了寒山关百姓,就杀楚千赫以平民愤!”   *   三日的水火轮攻后,攻城柱将寒山关的城墙撞开了巨大裂口,就如石大夫所言,他们有备而来,这城墙守不住,只能尽快疏散关内百姓。   “寒山关的众将士听好了,给你们一个时辰考虑,是降是战。届时若不降,休怪胜势之下,南楚铁骑无情!”   关外满目尽是南楚军的尸身,城墙上弓箭手已倒了大片,堆成小山,推也推不动。李纨无力地靠着城墙滑下,副将狠狠咒骂一句:“他娘的,待中州援军一到,还不把这帮王八蛋宰个干净!”   “这事,你想得到,他们怎会想不到?”左右无人,李纨便如实相告,接到军情,西召同时渡淮河进攻,北境逆王余部与归顺中州的党派起了内斗,整个北地自己乱成一锅粥,无可驰援。   这样一来,中州须得兵分三路前去镇压。一旦北境的归降派不敌逆王,阴山关就会失守。   副将来请时,江婳已在城下候了许久,见了李纨便说:“将军,镇民要撤离须乘船只去往上游,可将士加上百姓的数量,已远远超出现有船只一次性承载量。一个时辰之内,恐难全数转移……”   “劳烦江姑娘费心了,中州援军未到,寒山关城墙已是脆如薄纸。一个时辰后,我自会开城投降。他们既然没趁机一举攻破,想来也是想减少伤亡的。”   开战时,曾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说,拆城中建筑填补城墙之道不可行。承重越大,浇冷水时裂得就越快。奈何李纨并非苦战将军出身,平日里只打打流寇,从未上过战场。只觉得此人疯癫无状,谁会浇灭自个儿亲手点起来的火。   那老头说,与其等到城池倾塌,不得不战,不如背水一搏,现下就出城同南楚军一较高下。   可那一刻,李纨竟有些怕了。他想倚仗着这厚厚的石壁,退守关内;害怕一旦战败,造成更大的损失,他会成为寒山关的罪人。   “我知道大人是替这全城百姓思量,可您本就是贬谪之身。”江婳叹了口气:“日后再回中州,若蓝氏参您阵前怯战,恐怕……”   李纨拱手一拜:“多谢江姑娘挂怀,只是李某并未打算回中州请罪,已想好其他去处。”   其他去处……江婳记得,将者无论胜败,不回京述职,是不赦的死罪。届时,无须任何人参他,中州律例便可令其五马分尸。   可若回去,也难逃两党夹斗。   “罢了,朝野如此,我也不想晓以忠义来劝李将军回去送死。只望此事后,将军能寻一隐蔽处,切莫被人发觉。”   李纨颔首,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:“李某有个不情之请,可否江姑娘协助军医,在城中看顾一下,有无受伤或惊惧损身的百姓?”   江婳点点头,似乎想再言些什么,可兵临城下,回京亦是死路,谁都直到李纨已经走到了无可回头的境地。便只能留下一句“保重”,踏着楼梯大步而下。   这会儿,住在边缘村子里的百姓也都被接到了将军府和衙门。大家都同自己的亲人围在一处,烛光明灭间,一张张恐惧的脸照得通红。江婳在检查伤员时,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忽地抓住她的手腕。   抬头一看,原是秦婶子。   “姑娘,这……怎么会这样啊!南楚军若是进来了,咱们是不是都活不成了?”   “不会的,秦婶。”江婳拍拍她的手背,柔声安抚:“越往中心,兵力越盛。中州并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踏破的纸壳子,若伤了寒山关百姓,余后每一处城池的军民都会拼死抵抗。这些,不是南楚想看到的。”   看着是来了个知晓内情的,百姓们纷纷围上来,哭泣着问:   “可寒山关归了南楚,这里还是我们的家吗?”   “要是他们打不下后边三十洲,会不会回头拿我们出气啊……”   “姑娘,我们的祖屋田地都在寒山关,若被迫迁徙,以后可怎么活啊!”   江婳一双胳膊被无数人拉扯着拽来拽去,可她没有能力去承诺什么。若换做从前,她大可拍着胸脯保证,南楚世子绝不会为难这些无辜百姓。可见识到他的野心后,便知此人不似过往。若到必要时,恐怕连她,也逃不过楚千荀的匕首。   一声响亮的号角直冲云霄,撕破浓烟滚滚的天幕。秦婶双手发抖,将江婳的手腕握出了红痕,啜泣道:“一个时辰到了……”   子时,楚千荀的马蹄原地踱着,似是按捺不住要立刻踏碎中州大地。江婳登上城头,李纨正在擦拭自己的□□,瞥见她的身影,面上含笑道:“来啦?”   江婳心中忐忑,皱眉道:“李将军,我想南楚是不会放你走的,你当真给自己寻好了后路?”   “并没有。”他语气轻松,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,淡淡道:“我寻的,是死路。战术失策,又守城不力,李某无颜回到昭仁殿面君请罪。”   况且,只有他死了,寒山关的将士没有领军,才能令南楚安心。   “江姑娘,李某知道你不是胆怯羸弱之辈。烦请在李某死后,亲手将吾首级呈上!”   话落,□□在她手中圜转了个向,枪刃直直往脖颈间抹去。江婳惊呼:“李大人!”,想要阻拦却再来不及,眼睁睁看着利刃刺下。   一支利箭“簌簌”划过空气,在枪刃即将刺破喉管时,将其弹开。李纨被震得退后两步,揉着手腕扯嗓子怒骂:“哪个小王八蛋找死?”   江婳觉得这箭很是熟悉,上前拾起细看,竟与在坟地那个雨夜,裴玄卿击落聂捕快大刀的箭一模一样!   她猛地回过头,冗长的城墙尽处,玄色衣袍在烈风中飒飒翻飞作响。   持弓的手缓缓落下,二人朝着彼此的方向狂奔,一黑一白的身影交融,她伏在裴玄卿胸前,终是忍不住将这段时日受的艰辛、痛楚都哭了出来。边呜咽,边愤愤地捶打他:“你怎么才来啊……”   裴玄卿无奈地捉住她的手腕道:“打得不疼么,没发觉我穿了战甲?”   他不在时,江婳尚且能把自己武装成一个打不疼、骂不哭的泥人。可他若在了,她便觉着,若他一直在,这许多的疼和委屈,她本不必受着,也没人有本事让她受。   裴玄卿松开紧紧环着她的手,低声道:“乖,现在战事吃紧,日后再由你撒气。”便沉着脸走到李纨面前,旧友指着他,嘴里含糊不清的念着:“你、你……”   “你什么,四年不见,李大人竟成了个畏罪自裁的怯懦性子,可笑。”   他神情轻蔑,李纨甩枪大骂:“你他娘的,什么叫畏罪自裁。历来投降,哪有将守能活?什么挚友,我看,要不是你娘子在这,你是不肯来搭把手了!”   江婳隐隐觉着,这语中带有酸味儿。裴玄卿嗤道:“可不是么,我来救娘子,还请李大人配合,点好将士,准备大开城门。”   “开城门?”李纨有些摸不清头脑,却还是依样办,纳了闷:“这……这不还是要降?”   话音未落,镇上男儿整齐有序地组成了方队,在城中来回奔跑。监察司一同前来的人骑着马,在马腿绑上燃烧的烟袋。   关外,楚千荀听见里头声势浩大的呼喊和马蹄声,扬起的灰尘比城楼还高,他心下一惊,转头朝副将呵斥道:“怎么回事,暗桩可曾提到寒山关援兵今日到?”   “回世子,不、不曾……末将有罪,想来是增援之事瞒着所有人,连安阳公主也未事先得知!”   “嫡公主竟是这样的废物,本世子倒要看看,来者是何方猛将。”   沉重的城门缓缓大开,夜色太黑,里头乌压压一片似乎全是人。楚千荀警惕地拉紧了缰绳,马儿跟着退后半步。   有将士将箭头浸了油,点上火把,交予中间之人。他接过箭,拉满雕弓。周遭全是暗的,唯他沐着火红的光,将那张刀刻斧凿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。   “那是……裴玄卿?他怎会在此!”   楚千荀素来知晓,裴玄卿极擅暗杀,箭术卓绝天下。因此这支箭离弦时,他下意识地弯了身子躲避。没成想,箭的目标是最中央、最高的海东青旗帆。   天干物燥,浸了油的火立刻吞噬了南楚旗帜。裴玄卿一声令下,身后,黑云压城般的军队奔袭而出,大有势必一举拿下南楚军的气势。楚千荀忙呵:“退,快退!”   没料到敌方有援军,南楚军逃得有些狼狈,追出城,恰好卡在以百姓充守军的地方,裴玄卿抬手道:“穷寇莫追。”   回了将军府,江婳担忧地问:“他们迟早会发现,没有真正的援军赶到,届时该如何?”   “无妨,按时间线,李大人送进宫的军情,应该是在我接到你的信之后半日。援军明日、最迟后日便会赶到。只要楚千荀忌惮我,按兵不动,便能守住。”   半晌没有回应,他转头一看,小娘子已趴在他背上沉沉睡去。呼吸声均匀起伏,眉宇间隐隐皱着,似是累得不愿醒、又连梦里都不安稳。   裴玄卿将她横抱起,安置到床榻上,又伸手抚平了她眉间愁意。一吻轻轻落在她温软的唇上,掖好被子,悄声掩门离去。 第66章 弑父杀兄   战火连绵了二十五日,皇上看着桌上的军报,怒而扫落了笔墨砚台,呵斥道:“容家父子率三千兵,尚能与裴玄卿、李纨守住寒山关。雁门关五千守军,怎么可能不敌西召!他们……他们胆敢降敌?”   “回皇上,他们不止降敌,还与西召叛军齐行。剑门关守军更是一路直捣十二洲,逼到盛京脚下了!”   “反了,都反了!”皇上咳出一大口血,伏在桌上,气血翻涌而上,只觉得耳鸣眼花,眼前一片白茫茫。模糊中,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大步踏入门中。他撑着揉揉眼,欣喜地问:“是太子来了吗?”   良贵妃看着来者身后的禁军涌入宫内,忙将皇上护在身后,呵斥道:“安阳,你不在启元宫禁足,来这做什么?”   安阳?   皇上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,却仍是徒劳,他挥手道:“来人,来人!”   “来人?这昭仁殿都是儿臣的人,父皇您有何吩咐,儿臣替您费心便是。”   安阳走得近了,良贵妃才看清,她身上穿着与太子同制的储君蟒袍。心下一惊,却不敢说出口,生怕再让皇上气血攻心,伤得更厉害。   禁军走上前,被血染得紫黑的包裹里滚出一个人头。良贵妃骇得捂着嘴,眼泪止不住往下淌。她双手发抖,无声地呜咽着。   人头滚到脚边,面上没有一处好肉。大监那双恐惧到极致的眼睛盯着她,似乎在哭诉自己生前遭遇了何等折磨。   良贵妃只能小心翼翼地将皇上与这些枪刃隔开,怯声道:“皇后和太子可知你如此行事?”   安阳负手而立,全然不似从前那样,将两手合在腰前。她伸手在皇上眼前晃了晃,笑声张狂放肆:“母后卧病在床,太子奉召前去侍疾。父皇,国不可一日无储。不如,你改立儿臣为皇太女,自请退位。儿臣自会看在父女情分上,让您安度晚年。”   “逆女,咳咳……逆女!”   皇上胸前的绣的龙纹已被鲜血糊得什么也看不清,他忆起,裴玄卿早早警示过,安阳能调动南楚世子替她办事;   借剿匪之名,逼其偷售矿产粮草,亦是安阳的主意;   就连杀死莞美人,裴玄卿也曾提过,齐庶人可能只是替罪羊。   可他总觉得,捧在手掌心上呵护大的女儿,怎么会、怎么可能,要动摇他的江山呢?   “锦乐,父皇自问这些年待你有求必应。即便你犯下天大的祸事,父皇也尽力替你遮掩。总想着自己年少时过得苦,便不愿你一个女儿家受半点委屈。不成想,把你纵成一个……”   蛇蝎毒妇、祸国之女,这些词他怎么也说不出。最后,满头白发的皇者,竟是狠狠往自己脸上扇了一下。   或许因为自个儿是皇家里厮杀出的可怜人,他看着越来越多、又接连去世的皇子,日夜不安。直到这个女儿降生,他以为,她此生都不必被卷进夺权的深渊里。   是否聪慧好学、体恤百姓,他都不在乎,只盼女儿此生锦绣姻缘、一生和乐,这才取了“锦乐”这个名字。   安阳听着这声声驳斥,拿过一尊没再吐出烟雾的金兽,狠狠砸向龙椅,全然不在意是否会砸到父皇。皇上眼前花白一片,只能听见身旁有巨响,吓得往侧边一跌,好在良贵妃及时扶住。   “有求必应?哈哈,父皇,您指的是这些金银财物,还是嫡公主的尊荣?”   她在屋内踱步,仰头轻蔑地一一细数。   太子哥哥、泽灵表妹、晋王桓王……便是江婳这个跟皇室半点不搭边的后来者,也有用之不尽的华宝。   “而公主尊荣,全因儿臣托生在了母后的肚子里。父皇,若儿臣只是个宫婢所生,对您再如何孝敬,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。这一点,您可敢承认?”   皇上默然,无言以答。   “而此生,儿臣最想要的、向您求了许多次的……您终究不肯给。父皇,您还记得今年年初宫宴,儿臣满心欢喜地求您赐婚。可您说,裴玄卿是国之栋梁,不可屈居驸马位。”   若那时,在江婳还未出现之时,将她许配给裴玄卿,绝不会生出之后这许多事。   萧景衡说得没错,若她是皇太女,要娶谁、要杀谁,都易如反掌。   “父皇,今日这废太子、改立儿臣的诏书,您若写了,便相安无事。若不写……”   安阳挥手,侍卫上前,皇上只听得身边人痛呼一声,想去寻她,可双手白白挥动却什么也摸不着。   良贵妃被拖到殿中,安阳抬脚踩在她的颈上,拿过侍卫的剑,悬在她眼瞳前,笑得狡黠:“父皇,您如此宠爱这个贱婢,真能忍心看她被活活剜眼割舌?”   皇上手垂在桌案下,猛地发抖,上下牙关紧咬。良贵妃大呼着“别管臣妾”,被安阳一剑刺在左肩上,疼得再也说不出话。   “够了!朕如你所愿!”   “呵……父皇果真爱惜她,儿臣定会感念禅位之恩,让她陪您住进寿康宫颐养天年。”安阳将空白圣旨摊开平放在御案上,递过笔:   “父皇自小苦学,想来看不清也不会影响您写字,对吧?”   皇上接下笔,颤声道:“那锦乐就再为父皇研一次磨吧,今日过后,咱们父女大抵不会相见了。”   安阳高高昂起的面庞上,染了一丝热泪。她背对着禁军,不着痕迹地擦掉,走到皇上身侧安静研磨。   圣旨上的字越来越多,皇上忽地开口:   “锦乐,你上一回替父皇研磨,还是十四岁及笄前了吧?若能一直是小时候多好……”   两滴泪珠“啪嗒”落进墨里,在漆黑的墨面泛起两处涟漪。安阳停了片刻,语中哽咽:“寿康宫离昭仁殿不算远,儿臣日后得空了就会——”   刻着龙纹的金柄匕首深深没入安阳腹中,将她埋在心底、渴望又不肯轻易呼出的爱意都击得粉碎。   “父皇你、你当真,咳,要儿臣去死?”   皇上抬起眼,瞳孔涣散无法聚焦,白须被血染得鲜红。   “你有做皇太女的品性吗?手段阴毒,无所不用其极。就算太子、桓王死个干净,朕也绝不会传位于你!”   匕首抽回,安阳如骤然断线的木偶,骨架软软的倒了下去。禁军忙扶起她,她指着桌上圣旨:“拿上……我们走。”   “是!”   禁军快步上前,可稍看了眼,面色一变。安阳察觉到他神情有异,忍着疼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回公主,这上面所写……”   “念!”   “是……嫡公主萧锦乐,通敌窃国,残害忠良,妄图篡位。凡我中州子民,人人得而诛之。”   “人人得儿诛之,哈哈哈。”她嘴角本就有血,又笑得凄厉,发髻散乱,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,音容悲怆:“既然父皇不念骨肉亲情在先,就休怪女儿无情。来人,封锁昭仁殿!”   众人退出殿外,门窗皆被死死封住。良贵妃捂着肩走到皇上身边,自己浑身都在发抖,却仍不住的安慰皇上:“没事的,公主是您的女儿,不会真的弑父。皇上别怕,臣妾会护着您。”   皇上将她搂进怀中,轻轻拍着背部,无奈道:“若当时没有将你从花房调来昭仁殿,就不必遭受今日这无妄之灾了,是朕对不住你。”   良贵妃摇摇头:“臣妾这些年得蒙皇上怜爱,过得很幸福,即便今日死,也死而无憾。”   她言语恳切,到了这个地步,皇上也不想再隐瞒,便如实说:“其实当年……”   “臣妾知道!”良贵妃将头倚在他肩上,闭着眼,笑中带泪:“皇上违背祖制,赐臣妾红烛之喜那夜,喝醉了酒。半醒时,曾对着臣妾说,月娘,你真的回来了?月娘,你别丢下我,我一人在这宫中真的好孤单……”   平生仅那一次,皇上吃醉酒称了“我”。良贵妃便知晓,她是因形似月娘才得了宠。   可软卧玉枕,到底比花房的冷菜要好上许多。为何而得宠,她并不介怀。只尽心服侍皇上,盼着高飞枝头。   然而人非草木,哪怕养只猫儿狗儿,时间长了都会疼惜,遑论是各怀心思,在宫中互拥取暖的人。她知道,皇上对她是生了情。   她亦然。   昭仁殿外堆满了干草和火油,安阳眼神怨毒,拿过火把扔到草堆上。小小的火苗迅速窜起,化为火蛇绕着宫殿奔腾。很快,浓烟便顺着门缝、窗户隙钻进殿内,安阳捂着鼻子,笑道:“父皇,您就跟这个贱婢一同长眠于此吧。”   皇上康健之年,没有他亲笔写的圣旨,无论如何也不能名正言顺继位。如今又烧了昭仁殿,安阳心一横,冷冷道:“太子弑君篡位,罪不可赦。传本宫命令,速去昭仁殿捉拿,格杀勿论,昭告天下。”   禁军盔甲下已出了满身冷汗,犹疑道:“可太子是您的胞兄……皇后娘娘知晓了,必不会同意。”   安阳抹掉唇边新涌出的血,嗤笑:“那火烧昭仁殿这天大的罪,你来认下?”   “末将不敢!”   禁军头领即刻下令道:“你们护送公主去太医院诊治,其余人,随我去凤仪殿,捉拿弑君逆贼,就地诛杀!” 第67章 铁锁穿骨   “公主,南楚的大军依您吩咐绕道嘉峪关放行。可容国公也率军回京救驾了,还有各地郡侯皆依监察司之令入京勤王。”   安阳腹部上了药,轻易动弹不得,眯着眼,轻声道:“慌什么,太后陵墓那群逃兵不是擒了一堆贵女么?本宫已命人押去神武门候着呢。”   纵使那些庶女不被家族看重,容国公府也会忌惮泽灵在她手中。   监察司同勤王军攻定北门,容家则率军从神武门入。   神武门有西召军队共同镇守,容国公已年近六十,手持双锏,精神奕奕。   “许贼,速速开城投降,我可饶你全家老小的性命!”   许巍哈哈大笑,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拎到墙头,扯下面纱:“容国公,你且看看这是谁再同我说话。”   “泽灵郡主……”容小公爷低声道:“父亲,是锦愿,她在许巍手里!”   许巍得意洋洋,箍着泽灵的脖子,朝下嚷嚷:“你们若强攻,我可保不住郡主的性命。容国公,她既是皇室血脉,又是你容家后人,你当真不管?”   又拍拍泽灵的脸,嬉笑道:“郡主怕么?怕的话,就像容国公求求情啊。”   泽灵牙关咬得“咯咯”作响,红着眼道:“你拘着我,我不便喊话。”   “成,郡主,您请。”许巍撒开手,泽灵走远了几步,双手扶着城墙边缘,声音又涩又哑:   “三叔祖,我是中州郡主,太后娘娘的后人!所以,我以郡主的身份,请求容家军……”   许巍站在一旁,拍掌大喜道:“继续,继续说啊。”   容国公进退两难,思量间,泽灵又上前一步。   “请求你们,别让我成为中州的罪人!”   与此同时,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踏上了城墙一砖。在许巍反应过来,要上前去拽那一抹水蓝色身影时,她已后仰着倒下。   容国公及二子落了马,想去接住泽灵,可她已落在神武门前的青石砖上,发出沉闷地一响。   鲜血顺着石砖缝隙涌出,将宫门前染成了一副恢弘的画。   “锦愿……锦愿!”   许巍根本没想到,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,也会将家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。但他很清楚,逼死郡主,手上再也没有底牌能威胁容国公,便下令道:“放箭,快放箭!”   容国公抱起泽灵的尸身,避到宫门之下。其子伸手替郡主阖上眼,转身怒斥:“攻城!”   *   启元宫内,安阳听着泽灵亡故的消息,手中酒樽沉沉地落下,喃喃道:“我没有想要她死……我只是想让容国公有些忌惮,她、她为什么会寻死呢?”   婢女低着头,跪在身前替她捶腿,她忽地抓着婢女的胳膊,啜泣着问:“说话啊,她为什么会寻死?”   因为郡主她伟岸无私,她不愿看大周先祖打下的疆土被藩国站去一寸。而这些,是安阳永远都不会明白的。   婢女仍是垂首不语,由着安阳发疯似的在她身上掐出印子,直到掐得累了,才说了句“滚出去”。   “是……”   婢女退出门时,恰逢禁军从凤仪宫归来。安阳恹恹问了句:“如何了,没有惊扰母后吧?”   禁军回禀道:“是,太、弑君罪人已伏诛,皇后娘娘服的安神药效用极好,仍在睡中。”   “嗯,下去。”   当今双方势均力敌,但西召南楚已是背水一战,而各路救驾勤王者,总有意志不坚定的。再熬上些时日,便会有人退出。   届时,以多欺少,便可顺利吞下。   若不是从前天价偷售矿产到南楚,还真换不来这么多银钱,慢慢安插心腹,渗透朝野各处。   *   鏖战七日,安阳等来了一个于大局无关紧要,却令她万分欣喜的好消息。   裴玄卿于乱战,身中数箭,被楚千荀擒获,献到启元宫。   那一日,安阳高傲地坐在贵妃榻上,殿中围满了禁军,几十名神机营射手蓄满弓。这样的情形下,无论身法有多么好,也会被射成刺猬。   见裴玄卿身上只有一条铁链,安阳轻嗤:“楚世子,你不会是在同我玩笑吧?裴大人是何能耐,你不清楚么?”   楚千荀抿唇,恭恭敬敬地问:“那依公主的意思,该如何?”   “穿琵琶骨,再铐了手脚,才算插翅难飞呢。”   此言一出,楚千荀身上亦是抖了抖,余光瞥见裴玄卿不为所动,犹疑道:“听闻公主心悦于他,若穿了琵琶骨,恐怕会折损寿数。”   安阳慵懒地靠在榻上,省局在握,笑容也千娇百媚,缓缓道:“本宫的确曾真心爱慕他,奈何他不识好歹。如今,便算不上爱慕,只当养个玩物,死就死了。”   楚千荀喉结上下滚动一番,发带上有了细汗。   “南楚的曼陀散比中州麻沸散止疼效力更好,可否容臣下带他回南楚驻地?”   “裴大人泥塑金雕,也会怕疼?”安阳眯起眼,怨怼地握紧了拳:“不许任何人替他上药,只有这样,他才能感同身受,本宫当初有多心痛!楚千荀,动手。”   禁军取来铁链,扔在地上。裴玄卿目光扫过铁链前的尖锥,淡淡一笑。   这种折磨人的法子,他不知在地牢用过多少次。如今,也轮到自己身上了,算是山水轮回转。   “楚千荀,你还不动手?”   安阳警惕地坐直了身子,十几枚弓箭不动声色地对准了他。身后是禁军重重,南楚军队在驻地候着。他无可选择,只能握起了那根底部有手臂粗、令人胆寒的尖锥。   “裴大人,对不住了。”   锥尖瞬间洞穿他厚实的胸膛,裴玄卿浑身猛地一抖,无须人压着,身子软软地半跪在地,面颊浸出了细密的汗水。   安阳抚掌轻叹:“裴大人好忍耐力,这样也不呼疼么?咦,难不成是楚千荀手下留情?剩下一枚,就由魏将军来吧,希望你别让我失望。”   楚千荀手中剩下的链子被夺走,禁军早就不服监察司处处凌驾于自己头上,穿骨时,刻意使柔力,用锥尖缓缓地转动、钻过。   大抵是超出了他能忍耐的极限,裴玄卿忽地发狂仰头大喊,欲转身逃出殿中。禁军有恃无恐地将锥尖握在手上,眼看随着他的奔跑,那铁链越穿越多,发出悦耳的碰撞声。   穿到尽处,裴玄卿只觉得琵琶骨周边的血肉都被撕得四分五裂。销骨之痛,远胜过从前任何一次刀割剑刺。   他像一只被人融了骨头的软体虫,倒在地上抽冷气,浑身哪处都使不上力气,也没法爬起来。   安阳头一回亲眼见识到穿琵琶骨的厉害,从榻上起身,笑盈盈地走到裴玄卿身前,光脚踩在他背上。拽着铁链,狠狠往后一拉。   脚下,从前那刀枪不入的阎王也哀嚎起来。她不断地松、拉,乐此不疲。折磨得裴玄卿昏了过去,又着人拿冷水浇醒。如此反复,待到她自己腻了,才命人将他锁在侧殿里。   *   幽月溶溶,楚千荀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房门。回忆起白日里,链条在血肉之躯里不断抽动发出的声音,他一侧身,忍不住干呕起来。   背后有一双手轻拍着他的背,江婳递上一杯水,担忧地问:“事情可还顺利?安阳她信了么?”   楚千荀没敢去接下这杯水,只是死死地盯着它,眼白因呕吐而布满红血丝。江婳察觉到不对劲,拽过他的衣领问:“她识破了你们的计划?出事了,她杀了裴玄卿是不是!”   “没有,真的没有。”楚千荀由她拽着,内疚地说:“谁都没想到,那个疯女人,会命人穿了他的琵琶骨才肯相信!”   “穿琵琶骨……”   江婳双腿一软,跌坐到地上,失了神般,反复念着这句话。   她曾听闻,对待监察司里不能杀、又武功高强的囚犯,会穿了对方琵琶骨,钉在墙上。任你是什么绝世高手,浑身功夫也使不出一丁点,形同废人。   即便日后取了,也无法再恢复如初。   百人的比武场,最终只有一人能胜出,生死自负。他从这样的地狱里爬出来,最后就落个废人的下场吗?   江婳忽地红了眼,指着楚千荀质问:“你究竟是否真心与他合作,为何眼睁睁看着他被穿骨啊!”   “南楚和西召要反,只因赋税远高于中州,导致百姓疾苦。既然你们要扶持桓王继位,有他手书的降低赋税为证,我们又何必要与安阳为谋?”   中州谁是君主,他不在乎。作为世子,只想让子民日子过得轻松些。   当时情形,他若帮着裴玄卿反抗,便是一同被乱箭射死……   江婳哭了许久,捂着脸啜泣道:“那怎么办?他已不能动弹,如何再趁机刺杀安阳呢?”   原本,他们计划让裴玄卿假意臣服。只要安阳死了,她的心腹便会群龙无首。可现下,裴玄卿没法再行动,而楚千荀亦不能近她身。   倏地,江婳想到了什么,抬起头,定定看着他道:   “以世子盟军的地位,让我混入启元宫宫女里,应当不难吧?” 第68章 终迎破晓   连日的折磨让侧殿内充盈着铁锈味,挥之不去。婢女想熏香好让血味儿淡些,却被安阳拒绝。   她用皮鞭抬起裴玄卿的下颌,看着这张了无生气、如同死人的脸,倒很是满意。   禁军曾问她打算如何处置此人,她说不出。她只庆幸,自己并不是一个笨到一而再、再而三相信男人会为自己回心转意的蠢货。   裴玄卿待江婳如何,盛京人人都知晓。而她那份曾炽烈的心,也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最能助兴的笑话。   安阳知道,不爱她并不是一条罪。可她想起那几百上千个为之辗转失眠的长夜,就觉得一定要有人为她的失意承担后果。   显然,这个人不会是她。   安阳拿鞭子从他的额头抚到下颌,恹恹道:“如今才明白,本宫最爱惜的还是自己罢了。今日玩得累了,便放过你。”   魏将军侯在一旁,每日安阳同裴玄卿“玩耍”的时辰,都是不许人打搅的。直到她出了侧殿,才走上前道:“公主,皇后娘娘不肯承认您的皇太女身份,懿旨……拿不到手。”   此事在安阳意料之中,她也未有多惊讶,只是淡淡道:“母后还记恨太子哥哥的事情呢?都是她的儿女,谁继位,皇太后只会有她一人,何苦与我作对?”   顿了顿,她又问:“桓王可捉着了?”   “末将无能!”魏将军单膝跪地,埋头道:“包围凤仪宫后,末将便依您吩咐前去皇子所。可嬷嬷说,昭仁殿起火时,桓王闹着要去看父皇,一进了御花园便不知所踪。”   “哼,小兔崽子有几分机灵,定是趁机逃了。也无妨,一个无母的庶子,母后岂会属意他?”   即便现在因为太子的事情记恨她,再过些时日,皇后终究会想明白,知道怎么做对自己利处最大。   只待外头那些勤王的郡侯熬不住退了,便是她登基称帝之时。   想到这,安阳久违地愉悦了片刻,吩咐道:“着人替他梳洗上药,本宫今夜要与裴侍妾共度良宵。”   魏将军脸色煞白了一阵,婢女犹疑道:“公主,裴大人素来倨傲,恐怕不会甘愿为侍妾。不如您将驸马之位……”   “蠢奴,本宫何时需要你教我行事了?”安阳捏着她的脸,用力往墙上一撞,朝魏将军命令道:“杀了她。”   “是!”   刀出了鞘,温血飞溅到柱子上,像一幅泼墨画似的妖艳。安阳扫视了一番,人人噤声不敢言,便挑眉道:“还不去?”   纵使她喜怒无常,魏将军仍忍不住问:“公主一向心悦于他,为何只是个侍妾?”   安阳笑着摇摇头,并不多言。   驸马之位,她早就给过了,可裴玄卿不稀罕。难不成堂堂公主,还得求着他接受恩赐?既不珍惜,那就做个卑贱的侍妾吧。   *   公主纳贵妾,是天大的喜事。进出的宫女太监由禁军搜过身后,端着大大小小的银托盘忙碌。   “站住,这是干嘛的?”   拇指大小的刀片被禁军端在手里打量,那宫女将头埋得很低,答道:“回军爷,上药要先处理伤口,这是刮腐肉的。”   禁军略想了想,这小小刀片也杀不了人,便放回托盘里,摆手道:“知道了,进去吧。”   也是今日,外头的人才能一睹被公主“私藏”的男子是何模样。   铁链将他半悬着吊在墙上,脚掌一半不能着地。若想少受些琵琶骨处牵引的痛楚,就得一直踮着脚。若想脚下轻松,伤处就跟撕裂一样的痛苦。   再加上安阳时不时便会加以折磨,裴玄卿已奄奄一息地挂在那,与死人几乎无分别了。   因而,婢女们没见着想象中惊为天人的容颜,却各个担心受怕。安阳对待自己喜爱的人,尚且能下此狠手,更何况其余?   铁索穿过琵琶骨,要擦洗身子,只能拿剪刀一点点绞掉周边衣裳。一个婢女实在不敢看,闭着眼往那处神剪刀。   “我来吧,你这样会绞到肉的。”   只一瞬,裴玄卿灰败无神的瞳孔有了异动。他强撑着抬起眼,只一瞬,便小心翼翼地阖上。狂喜又害怕,怕别人发现了她的存在。   “你看,他在闭着眼睛哭呢……”   “哎,被折磨成这样,要是我,都想一头撞死,哭算什么?”   宫女们的纷纷议论落在江婳耳里,她拼命让自己去想写其他的事情,尤其是美好过往,好让自己别跟着哭出声来。   她缓缓剥下绞得半碎的衣裳,便看见他身上新伤叠旧伤。还没愈合的血口子又被鞭子、刀尖划开,反复以致溃烂。   旁边的年轻宫女到底是吓出一身冷汗,逃也似的跑到远处干呕。   江婳认认真真地去掉每一处腐肉,再拿麻沸散止疼,又消毒上药。待包扎好了,背着人,将那枚刀片仔细清洗。   一声微不足道的细响后,刀片的刃与木持分裂开来。   *   汤泉热气氤氲,安阳身着一层薄纱,遣退了婢女,只留裴玄卿在侧。她扯了扯铁链,容颜娇媚:“下来,坐到我身边。”   裴玄卿亦穿着薄寝衣,闭目站在原处,一动不动。安阳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薄怒,用力将铁链一扯。随着叮声,裴玄卿狼狈地跌进水里,溅起半丈高的水花。   安阳拿脚踩着他的背,全然不管身上的伤见了水是否会化脓。看他扑腾挣扎,好看的面庞都被水泡遮掩住,便心里欢愉。   折腾够了,她收回脚,自个儿挪到他那里,将他扶起靠在池壁上,啧啧惋惜:“为什么总要忤逆我呢?今日可是我们的大喜之夜,你让我开心了,明日便不用受苦,可好?”   裴玄卿面无表情,微微颔首,鼻腔里蹦出一声细若蚊蝇的“嗯”。   “当真?”安阳喜形于色,纤细的手指在他眼前打转,抹掉水珠,捧着他的脸面向自己,媚笑道:“我知道,你活着全凭对我的恨,想有朝一日能还回来。可穿过琵琶骨,你就是废人了。裴玄卿,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,与我长长久久地快活下去吧……”   安阳整个身子贴到他身前,交颈主动吻上他的耳垂,听见他牙关相碰,还玩味道:“放松些。”   裴玄卿缓缓侧过头,她以为,他终于要回应自己的烈欲,闭上眼含笑等着。可下刻,一枚拇指长的细刃由她耳侧太阳系刺入。   安阳眼睛瞪得老大,嘴唇开阖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只能颤抖着:“你……刀……”   他一直将刀刃藏在嘴里,这个唯一不会被搜身的地方。   裴玄卿冷冷地看着她:“你说错了,我活到现在,全因对一个人的爱,撑着想要等到与她喜结良缘那日。爱往往比恨更有生命力,可惜你不明白,也没机会再明白了。”   话毕,他抬手,将安阳推开,眼睁睁看着她沉入水中。血色的花由池底晕染开,侵蚀着纯净无暇的水面。   裴玄卿拖着长长的铁链,走出汤泉殿门,一柄□□横在身前,魏将军呵斥道:“谁允许你出来的,回去!”   “安阳公主准许了,不信,你去问她。”他朝身后瞥了眼,眼神嘲弄:“魏将军若想一睹芳泽,就别在门口扭捏了。”   “你放肆!”魏将军举枪,似想要打折他的腿。又忆起,他已是公主的贵妾,只得咽了这口气,缓步低着头进殿问:“公主殿下,您允了裴侍妾回宫么?”   汤泉里静悄悄的,没回音。他又问了次,仍是一片死寂。   “公主?”   魏将军闻到了血腥味,壮着胆子走到屏风后,赫然看见安阳的尸身浮在汤泉里。她的血染红了水池,各色精心挑选的花瓣飘在身旁,凄绝妖艳。   “公主!来人,来人,拦住他!”   裴玄卿去路被阻,转过身,笑得温和:“魏将军,安阳已死,皇宫内没有可继位之人,很快便会军心涣散。桓王继承大统是众望所归,还望将军,莫要带着这些无辜弟兄,送了命呐。”   “桓王竟在你们手里……裴玄卿,你以为杀了公主能安然脱逃吗?一个不能动用武功的废人,老子杀了你偿命!”   魏将军踏阶飞袭而来,裴玄卿再也拾不起往日的功法去躲避,踉跄着退了两步,只能无奈地等在原地。   □□贯穿胸膛,裴玄卿没来得及避让,溅了不少,拿袖子嫌恶地擦了擦面上的腥血。   魏将军跪倒在地,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的枪尖,转头指着那人:“你敢犯上?”   出枪的禁军撒了手,惊恐地摇着头,向周边弟兄央求:“我、我也不想,可公主死了,咱们根本没有前程!不如……不如救了裴玄卿,搏一搏出路!”   魏将军侧倒在地,嘴里喃喃道:“杀了他们两,杀啊!”   一名禁军欲上前,却被身旁的人拉住,颤声劝道:“你不要命了?他说的有什么错,安阳没了,你愿意跟着魏将军送死?”   这下,在场诸人皆默默地退了半步,谁都没再动。裴玄卿摊手道:“魏将军,你看到了,人心所向。”   说罢,他畅快地笑着,大步离去。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响声,回荡在空旷月夜里。   魏将军看着眼前越来越远的身影,手伸得僵直,不甘又愤怒:“裴玄卿,你以为你赢了吗?赢的是他们,而你,没几年活头了,哈哈哈……” 第69章 摄政王   晴云轻漾,庭中玉笛声哀切凄凉。江婳面颊挂着泪,独坐在院内秋千上,由它自个儿摆动。如瀑的青丝就这样随意散着,不施粉黛。   涩甜醇香的梅子饮静静躺在青玉盏中,江妁还往里添了几颗新腌的酸梅,轻轻唤了声“姐姐”。   笛声戛然止住,江婳侧过头,看着小心翼翼、生怕触到她哪处伤心事的妹妹,浅笑着接过碗盏,轻抿了一口。   “姐姐,铁链子取掉了,姐夫很快就会醒的,你不要哭……”   前几日,江婳是不许人靠近的,无论是谁。今日接了她的梅子饮,江妁才敢壮着胆子将脸埋在青色蝉翼纱里,啜泣道:“姐姐不要不吃饭,不然姐夫醒了,看见姐姐这么瘦,也会心疼。”   江婳面上平淡,抬手抚摸着妹妹的丸子髻,不曾言语。   紫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,忍不住开口道:“郡君,宣旨的人在府门候着,您快梳洗去迎吧。”   “不去。”   江婳起身,兀自往裴玄卿房中走,带上门时,冷冷丢下一句:“皇上若降怒,一切由我担着。”   那门“吱呀”合上,紫苏牵着江妁追到门前,没多久,便有低低的呜咽声传来,旋即转为放声痛哭。   江妁也跟着在门外抽泣,紫苏忙将她抱开,哽咽道:“二小姐别让郡君听着,她已经够伤怀的了。哎,不哭,奴婢让佩儿带您再去做梅子饮可好?”   若姐夫平安无恙地醒了,姐姐定心情大好,没准要喝好多的梅子饮。想到这,江妁便抹抹泪,乖巧地跟着佩儿去小厨房忙碌。   幽室内,江婳靠着床坐在塌下,脑袋倚着褥子,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。   他的手,比她流出的眼泪还要冰。   南楚的药也用了、针也施了,可他依然沉睡着,半分没有醒的迹象。   穿了琵琶骨,若不取,便是废人一个、几年寿数。若取了,虽功法不如从前,却能活得久一些。   那日,裴玄卿说:“婳婳,有你亲为,我不怕的。你救了这么多人,怎么可能救不了我一个呢?”   他不愿只有几年可活,让江婳每一日都在即将失去他的惊忧中渡过。   取琵琶骨,虽九死一生,可要么侥幸能与她长相厮守,要么……   动手前,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:“婳婳,我若死了,你可千万别守寡啊。人去誓销,不作数的。”   那一刻,他竟懊恼起自己恶狠狠吓唬她、不准她多看旁人一眼的行径。   爱至情浓,便想将那人时时刻刻圈在自己身边。可情思入骨,他便希望,所有人都如他一般的爱她、照拂她,不让她在波谲云诡的世间受到一丝欺凌暗害。   江婳回想起这些话,侧首狠狠往他手背上咬了一口。不过片刻,就立刻松开,拿袖子拼命想将牙印抚平。   她昏迷不醒时,裴玄卿曾说“尽人事听天命”。如今她已竭尽所能,也日日斋戒祈求神佛庇护,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呢。   但凡有,即便叫她现下就舍命,她也绝不会犹豫。   “五郎,爹爹一生行医行善,不曾害过一个人,我也不曾。可爹爹保不住娘,我……我好像也保不住你。”   冷冰冰的东西贴到了脸上,江婳陡然一怔,榻上的人却没动静,她茫然换了句:“五郎?”   *   紫苏走到花厅,管家已急得满头大汗,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打转。见了她,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,上前问:“怎样,劝动了吗?皇上想请郡君入宫协助,大抵是想有个能让自个儿宽心的人,也未必需要郡君做什么呀!”   “没,哎,二小姐都劝不动,我也没法子了。”   管家两脚一跺,哭丧着脸:“这这这,宫中宣旨大监都在正厅候了一个时辰,我是实在不敢进去了。若不是怕摄政王日后醒了要寻仇,咱们今日谁都得掉脑袋!”   宫中动荡平息后,重修昭仁殿,在龙椅夹层里发现先皇遗旨,众人才知,裴玄卿竟是先皇做燕王时,流落在外的私生子。   皇后教养不善,不堪配皇太后之尊,着其前往皇家祀地苍翠山礼佛,余生不可出。   先皇传位桓王萧景钰,又封裴玄卿为摄政王,协助其治理朝政。起初,人人都以为新皇会厌恶摄政王,谁知幼帝竟在宫中设坛替他祈福,并日日命太医看诊、回禀。   萧景钰亲自来探望裴玄卿那日,屏退了左右,唯江婳陪同在侧。   他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形容相似、却面白如纸的皇兄,无声的落下泪来。   每至新皇继位,新旧势力都会斗得势同水火。他一无母族、二无心腹,坐上那个人人垂涎的位置,简直芒刺在背。   日日上朝前,都如上刑场般恐惧。唯有下朝那一刻,方能得片刻喘息。   萧景钰鬼使神差地握上了裴玄卿的手,就像在北苑那次,自己因母妃被冤而差点冲动坏事,裴玄卿握住他一样。   温柔而坚定。   这世上,除了父皇母后,唯一给过他片刻温情的,便是屋里两人。   “江姐姐,皇兄他会醒过来的,对吗?”   “我不知道。”江婳早哭干了泪,一双眼又红又涩,喃喃道:“若他醒不来,中州的太阳仍会照常升起,子民仍要耕织作造。你是皇上,不可因任何人的逝去而停下脚步,目光须得永远向前。”   “朕……朕只是很害怕,江姐姐,阁老们都在逼朕。同一件事,他们会吵出四五种说法。朕真的不知道,谁说的才是对的。”   江婳方才说的,是期许他能做一个好皇帝。可这么看着,他并没比江妁大多少。没有父母兄弟可以倚靠,反而要肩负一个国家的兴衰。   她叹了口气,想到从前太子为人正直,皇上并没有易储之心,也就从未让萧景钰习过治国平天下之道。他文成武卓,唯韬略不足。   “皇上,时辰到了,您该起驾回宫了。”   外边大监催促,萧景钰胡乱抹泪,被江婳制止。她拿帕子轻轻擦拭去湿润处,又将他朝冠上的珠帘垂下。   “皇上,以后不要再任何人面前掉眼泪。老虎漏了怯态,会被豺狼狮子吃的骨头都不剩。”   *   “安静、你们安静!”   皇上的声音在几位阁老的争吵中显得渺然羸弱,堂下争执得不可开交,没有任何人将这位毫无根基的新帝放在眼里。   仿佛谁吵赢了对方,谁就能去奏请新帝首肯。他们觉着,一个捡漏上位的小儿,可比历经两三朝的阁老好对付多了。   昭仁殿大门倏地被人推开,许相站得远,只看见门口白茫茫一片光,皱眉道:“谁这么大胆子,敢打断朝会,拖下去打!”   明光中那道身影逐渐近了,纯黑朝服正前绣了整条金线密织的蟒。角弓处衔接墨色云肩,搭在宽阔的肩膀上。两袖和服底各有半掌宽的云纹佐饰,腰束金玉带、脚踏鹿皮靴。   所至之处,群臣皆左右退避行礼。待到近了,许相才看清这张面庞。略带病气却充满肃杀之意,眉宇英武,身量笔直。   容国公从欣喜中回过神,携二子合手躬身道:“臣恭请摄政王金安,王驾千岁千岁千千岁!”   “国公同安。”裴玄卿扶着容国公的手臂,面上褪了几分愠色,不似从前做指挥使时的冷冽。   “裴玄卿?他不是快死了么,怎地还能上朝?”   “嘘,他可是先皇之子,你敢诅咒王爷,小点声!”   有先皇遗旨在,许相等权臣不得不恭敬问安。裴玄卿径直走到殿下,单膝跪地,一双凤眼里漾起丝丝暖意。   “臣裴玄卿恭请吾皇圣安,皇上万岁。”   “皇兄快起!”皇上惦记着他身上有重伤,急得几乎要亲自下去扶。臀刚离了龙椅,大监轻咳了声,他才坐回去,顿时有了底气。   裴玄卿谢恩起身,转头环视着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人,启唇道:“本王前些时日病重,竟不知我大周改了国策。臣子当家,君主不得干扰了?”   众人噤了声,许相壮着胆子回呛道:“别以为你是摄政王就能让朝臣闭嘴,历朝历代,凡任摄政王,有几人能寿终正寝?”   “的确不多,不过,本王现在就能让你寿终正寝。”   裴玄卿拍了拍掌心,曹宁立刻捧着厚厚的几本卷宗入殿,当众宣读:   许相次子参与芳华县偷运矿产一案;   户部尚书长子酒醉后强掠民女不成,怒而杀之;   神机营督头兄长于长街纵马伤人,还联合衙门欺压苦主……   曹宁念完,裴玄卿还饶有深意地看了魏阁老长子一眼。   “桩桩件件,皆有人证物证在录。先皇诸事繁忙,尚来不及处置,臣奏请皇上,肃清官僚风纪,严整朝纲,以儆效尤!”   “你敢!”许相怒指他,冷笑道:“裴玄卿,先皇都不曾杀我儿,你凭什么!”   裴玄卿站在台阶右下,负手而立:“先皇后教女不善,尚且要幽居佛堂。许相可是自认为,比先皇后更加尊贵?”   许相哑口无言,他继续补充道:“皇上,许家出了这样的祸害,可见家风不正。臣奏请皇上诛其次子,给死在此次叛乱中的将士们一个交代。至于许相,便效仿先皇后,终身幽禁城隍庙,不得踏出一步。”   “另,先皇后贴身婢女已招供毒害先太后一事。请皇上彻查,还郎家夫妇一个清白!”   皇上定定坐在龙椅上,抬手道:“准。”   裴玄卿一连处置了好几个闹得最凶的头子,人人看着曹宁手上未展开的卷宗,战战兢兢不知有没有自家人的名录。   他忽地忆起,当初回到京城,呈上芳华县涉事名单时,先皇便如此刻,杀一部分、降任一部分、警告一部分。   根基再烂,一下子连根拔了,主树也会轰然倾塌。   末了,裴玄卿请旨道:“曹宁为副使时,数次随臣出入死生之境,功不可没。臣从监察司退位,斗胆求个恩旨,由曹宁继任指挥使一位,替皇上排忧解难。”   “准。”   “头儿……”曹宁声音微微发颤,又立刻想起这是在朝堂上,耸了耸鼻子,叩首道:“臣谢皇上圣恩!”   新任禁军头子拖出去的,有人咒骂、有人求饶,有人抹着眼泪懊悔。待朝会散了,众人退去,裴玄卿紧绷的肩膀才略松了些,吃力地走到台阶边,就这样顺着坐了下来。   “皇兄!”   皇上忙不迭跑到跟前,闻到一股淡淡地血腥味。他颤抖着将手贴到裴玄卿衣上,猛地收了回来。   手心一片湿腻,被血染得微红。只是穿着黑色衣袍,才没让人瞧出端倪。   “咳,不打紧……皇上在宫中孤立无援,受苦了。”   曹宁跪到身边,哭得如丧考妣,哽咽着说:“头儿,您放心,我一定会好好辅佐皇上,不丢您的面子。也会照拂郡君,绝不让她余生——”   “啪”地一声,裴玄卿愤愤拍在他脑门上,捂着胸口喘气道:“这是污血还未排尽,我活得好好的,你哭什么丧!难不成打量着我死了,这摄政王的位置也让给你?”   “啊?”曹宁摸不清头脑,但见皇上松了口气,才回过神来,裴玄卿不是来处理后事的,便欢喜得蹦了起来,抹泪道:“太好了,那、那我以后还跟着头儿,咱们一起替皇上分忧!”   裴玄卿嗤笑着剜了他一眼,打趣道:“你当我跟你一样,孤家寡人?皇上,待臣身子稍好些,能驾马之时,还请您允我,先兑现一个许了很久很久的承诺。” 第70章 大结局   天蒙蒙亮,江婳便被紫苏从被窝里千请万求的拖了起来。   昨夜紧张了整宿,后半夜才熬不住睡了过去,谁承想时间跟流水似的,这么快鸡鸣了。   她心里甜得跟蜜糖似的,面上却委屈巴巴埋怨:“我都当王妃了,还要起这么早。那些琐事,你不能替我料理了么?”   紫苏拿帕子沾了水,轻轻在她脸上擦拭,又递上漱口的花水,笑出两只梨涡。   “天地良心,奴婢能替您打发的都打发了。可这婚,您便是王妃之尊,也总得亲自成吧!”   于是,江婳被一帮子喜娘、嬷嬷、婢女围在中间。描眉的、点腮红的、抹胭脂的,挤得她快呼不过气来。   “呀,咱们王妃可真好看!”   江婳羞怯地微微垂首,抬眼对着镜子左右看。女儿家小巧的脸皎若秋月,皮肤白皙颜如渥丹。额前点红花,一汪水润润的杏眼明亮如星,嫩得能方桃譬李。   确是极美的。   不知裴玄卿见了,可会如此觉得?   比起新娘子这边的忙碌,新郎的忙,忙在应付往来朝臣。   从前做指挥使,人们要么怕他、要么觉得晦气,如今做了摄政王,又是新皇唯一的兄长。即便看不上他权势身份贵重,冲着皇上会亲临,大伙儿也不得不客客气气地送礼祝贺。   裴玄卿刚应付完一堆朝臣,眼看着府门口又来好些,沉着脸同管家说:“帮本王应付一下,本王去喘口气。”   “欸,王爷您……”   裴玄卿捧着茶盏,刚要饮下,窗口就幽幽地探进一只脑袋,换了句:“头儿?”   “噗——”   茶水喷了半桌,裴玄卿赶紧起身,怒道:“曹宁,本王婚服若是湿了,非扒了你的皮做新衣不可!”   曹宁嘿嘿一笑,轻车熟路地从窗口翻进来,讪笑道:“管家说王爷在休息,卑职知道您不想被外人打搅,特意没让其他客人察觉,翻窗进。”   “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……”裴玄卿幽怨地剜了他一眼,皱眉道:“有什么事,快说。”   曹宁瘪嘴,开始像话篓子似的不停往裴玄卿跟前倒。   譬如当上指挥使才知道头儿从前为什么不喜欢笑,事务真的太杂太烦心了,还动不动会伤及性命;   譬如他同新来的副使一点也不熟络,吩咐对方办事也不放心。一点都不像自己,这么任劳任怨忠心耿耿……   “停!”裴玄卿听得耳朵起茧,无奈道:“你就为了说这些?”   “哎,自然不是了……”他难为情地朝窗外瞥了一眼,示意裴玄卿去看看。岂料头儿偏不如他意,坐在对面看戏。没法子,曹宁只得重重咳了声。   很快,外头响起一声熟悉的叫骂。正红烫金硬纸包裹的盒子从窗口投入,裴玄卿接在手心,外头又传来轮椅的“吱呀”声。   他旋即明白了什么,追到窗边,却见霍武已经转着轮子,离得远了。   曹宁想缓解尴尬,便凑上前道:“嗨,霍武哥也太见外了。他不便翻窗,我可以抱进来呀!可他不肯,两个大男人害羞什么是吧,哈哈哈。”   裴玄卿转过身,冷冷看着他问:“这很好笑?”   尬笑僵在曹宁脸上,他吞了吞口水,小心试探道:“头儿,听说霍武前辈跟您一样,是监察司了不起的大英雄。如今他来送礼祝贺,想必有和好之意,不如……不如您就先给个台阶下吧?”   裴玄卿把玩着手上小巧的盒子,这厮记恨他当初没回去收尸。   “没准在里边装了什么毒物,一开盒就要人性命呢。”   他边嫌弃,边小心翼翼地打开,一枚小巧精致的银簪静静躺在里头。   满城首饰铺皆在簪上刻画花鸟鱼兽,这枚簪子上刻的却是“平安喜乐、如鱼似水”八个大字。   刻到细处,有些歪七扭八,显得蠢钝。   裴玄卿脑中可以想到,霍武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,以尚未全康复的双手刻了这只簪子做新婚贺礼。   银簪在他手上缓缓转动,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着。他取下头冠上的南珠簪,换上这枚不起眼的素簪子,笑得舒心畅快。   “走,接新娘子去了!”   *   江婳没有兄弟,柔淑长公主特吩咐泽灵的亲弟背她上轿。   大红盖头垂着,她只能看见脚下小小的一寸地。直到上了花轿,都没看着裴玄卿打扮成何模样。   到了裴府,长长的红毯一路从新娘落脚处延伸到正堂。一只修长、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视线内,江婳抿了抿唇,轻轻抬手放了上去。   “新娘子入门咯!”   今日,徐潇也随其父来贺喜,脖子伸得老长,毫不脸红地同友人炫耀:“你知道吗,新娘子可是我的义姐,等于说摄政王就是我的姐夫!”   友人未吱声,倒是徐国公一巴掌拍在他脑瓜子上,沉着脸:“人家成亲,你激动个什么劲儿?有本事自己娶个媳妇儿,好让你老子我能安心下去见你娘!”   徐潇做了个鬼脸,闪避到人群里,大笑着摆手道:“爹,算命的说了,我是被妻克的命。若想此生无虞,须得打一辈子光棍。您老也不希望我成了婚,第二天就下去孝敬娘了吧!”   “你!”徐国公甩袖,板着脸看着儿子跑的方向,唉声叹气。   自从泽灵去了,这小子在人前永远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。可他心底里藏着的哀思,又能对谁说呢。   锣鼓吹吹打打,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。人进了院里,装载着箱奁的马车还排在朱雀大街上。明月楼高处食客最能将这壮观的十里红妆尽收眼底,不禁议论:   “这王妃可真有福气,成婚夫家亲自添妆,连皇上和柔淑长公主都塞了好几车嫁妆。据说摄政王对她情有独钟,是立过誓此生绝不纳妾的。这、这得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呐?”  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摇头道:“此言差矣,你只看见人人敬她怜她,却不想,她一个父母受冤枉死的孤女,深入疫区救死扶伤、屡次破获命案、为平冤搁置大好姻缘前去陵墓。”   他身侧之人摇着扇子补充道:“岂止,听闻她胆识过人,敢孤身面对刀枪剑戟,亦曾雨夜率军救夫,真乃当今女子楷模。”   “凡此种种,岂是寻常女儿家能做到的?可见,若要人高看,须得自个儿渊清玉洁、英勇不凡。”   厢房里,一位贵妇人侧耳听了许久,摸摸女儿圆滚滚的后脑勺,笑容和煦:“乖宝儿听见了么,你虽是女子,也得有自己的一番天地。”   小女孩还不知她的天地该是何物,但娘亲这样期许,她便眉眼弯弯、认认真真地点头:“听见啦!”   *   坐在偌大的喜床上,江婳很快就后悔了早上没吃些垫肚子。   正午时分拜堂行礼、揭盖头,可外头天都快黑了,弦乐之声还未散。宴饮上的人倒是吃饱喝足,她已饿得快没力气坐着了。   左右没人呢,江婳偷偷懒,靠在床沿上休息。片刻后,走廊上便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,她只得扶着喜冠坐直身子,拿出王妃的仪态来。   门被推开,她起初还想着,待会儿没了旁人,她与裴玄卿独处,第一句该开口说什么。结果他喝得醉醺醺的,若不是有人扶着,连路都走不稳。   “慢点慢点,别摔着咱们王爷了。”曹宁一行人手忙脚乱地把他放稳,连连向江婳赔罪道:“王妃见谅,今日宾客太多,一人敬一杯,王爷喝上头了。咱们这就退出去,不打搅王爷王妃的洞房花烛夜。”   于是,江婳震惊得跟一尊石像一样,看着所有人退出掩门。   亏他们还知道这是洞房花烛夜?!   把新郎官灌得不省人事,还洞房个什么了!   想到大喜之日,自己饥肠辘辘挺直腰板坐了一天,裴玄卿却在外头大口喝酒吃肉。江婳气不打一处来,徒手拆了头上的喜冠和钗换,剥落外披。临了,愤愤地踹了他一脚来发泄。   这一下踹得她自个儿的脚背生疼,“哎哟哎哟”地半蹲着揉了揉,裴玄卿却岿然不动,醉成一滩烂泥似的。   “气死了气死了!”江婳一屁股坐到床上,双臂环抱在身前,侧过头瞪着他。   可看着看着,她气竟又消了许多。   ——不得不承认,有时候生得好看,就是有用。比如现在,她应该是抄起棍子打得他嗷嗷认错,可看夫君这张脸如此俊美,又觉得如果打毁了,简直暴殄天物罪大恶极。   打不得,捏一捏总行了吧!   江婳俯身撑在他身旁空处,握着他的耳朵,严肃地威胁道:“裴玄卿,你最好快点醒一醒!”   沉沉的呼吸声平稳均匀,江婳叹气摇头:“太惨了,洞房花烛夜居然只能睡大觉。”   “嗯?不睡觉的话,婳婳想做点什么?”   腰身被人禁锢住,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搁在她背后,迫着她贴到身上。裴玄卿笑盈盈地望着她,捏捏江婳气鼓鼓、又呆愣的脸颊,重复一次:“说呀,不睡觉想做点什么?”   吐字清晰、眼神炽烈,哪有半分醉酒的模样。江婳脸倏地一红,立刻意识到自己上了大当。挣扎着要起身,可以他的力气,搂进怀里的娇美人只有乖乖贴着的份。   “裴玄卿,你不知羞!”   “婳婳也太难为人了……这事,若两人都羞,还如何进行得下去?”   江婳耳根子红得像要滴血一般,将脸埋进他颈窝,央求道:“别搂这么紧,我坐了一天,腰疼……”   裴玄卿略思量一番,手下力气却没减弱,将她护在怀里翻滚了半圈,居高俯视着她,轻啄樱唇,呢喃道:“好,那你在下,我来。”   思及刚才以为今夜无事发生,而脱掉了复杂的外袍,江婳很难不怀疑,这厮假装醉酒,为的就是这一刻的轻便。   可恶,明明一开始都是裴玄卿上她的当,如今夫君是越来越狡猾了。   江婳手上力气根本挣不过他,只能由着他箍在头顶,嘴上却不饶人。她重重咬了他一口,作为报复。裴玄卿心情极好,由着她咬,既不呼疼,也不求饶。   待到江婳自个儿咬得不忍心了,才松开嘴。裴玄卿征求意见似的问了句:“婳婳消气了?那我可以继续么?”   “你、你怎么问我!”她哼声别过头,一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架势,闭眼不看。   腰间一松,系带被扯落,连带着正红的里衣往两侧散开。鸳鸯亵衣下,姣好的线条尽收眼底。   裴玄卿抬起她的腰,盈盈一握,细密的吻从锁骨滑到胸膛前。温唇触碰到根根分明的骨头,他眉心一紧,心疼地问:“婳婳这段时日没食欲?像是瘦了许多。”   江婳的确无心饮食,本想顺着卖惨一番。可身上的轻吮感让她想起五郎在亲哪,顿时脸色一白,结结巴巴地辩解:“嬷嬷说了,这不打紧,闺阁女儿多半都贫瘠。得成了婚,才会……”   “嗯,没关系。”他的大手沿着脊沟往上游走,解开亵衣最后一处系带。江婳身前一凉,立刻便紧张地弓着身子,想要避开他的视线。可两只手都挣不过他一只手,慌乱中口不择言,吐出一句:“你穿着衣裳,这不公平!”   热吻蓦地停住,他贪恋地轻啮了最后一下,起身道:“婳婳说得对。”   旋即,红色喜服高高抛起,掩映着结实有力的胴体,滑落到地上,与江婳的衣裳叠在一处。   红烛燃着,两个交错的影子映照在床幔上。木榻轻微晃动,幔帐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晃。床角系着的环佩叮当碰撞,似乎在为这个香艳暧昧的夜而奏鸣。   圈在他腰身上的细足逐渐乏力地垂到两侧,江婳紧咬下唇。方才撕裂般的痛已逐渐褪去,一种奇妙快感转而升起。令人心漾又羞怯,呼之欲出的媚声被她死死压抑着。   “婳婳,你可以出声的……”   “为什么忍着,不辛苦吗……”   耳边,夫君亲昵的细语如鬼魅引诱般,勾得她松了牙关。   这一声后,再多的羞涩和理性都被强烈的快意冲得七零八碎。女子无力又愉悦地吟声,伴着心上人粗重喘息,在床幔里起伏交叠。   屋内春色旖旎,屋外喜庆和乐。无论在座之人,从前有何纷争、不睦,今日都借着这件大喜事,觥筹交错,庆贺在兵变之下,还能活得好好的,一同饮酒畅谈。   正如江婳所说,她永远相信,在那些充满阴谋、算计、屠戮的罪恶之下,总会有人性的光辉与纯善存在。三千大道各不同,或会荆棘丛生。愿每一个正挣扎在泥泞里的人,能有荧烛光可循、能有阳关道可踏。   前路迢迢,一切行之不晚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让我过!!!  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读者,完结了一本,好有成就感/(ㄒoㄒ)/~~   但是也意识到了很多问题,比如我不了解医术,但审签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写了一位医女,结果过了。就只好硬着头皮编下去!   比如我不擅长写战争,比较喜欢写心里和感情线(当然也还是小白水平)   比如男主人设本来是深爱女主却隐藏在心里的,但我写着写着发现我此刻的水平似乎驾驭不住,一个将心思完完全全憋着的男主,所以改成了打直球。(但我个人觉得直球也很甜)   希望下一本能有进步,再次感谢看完全文的读者,我们下本见!!!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8080txt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